第十八章 1.我要起來,遊行城中

(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聖經》:雅歌第二章)六十四羅滋在夜裏醒來,又離開家。

他覺得自己就一隻剛變成人的貓,隻是在夜晚的時候得到了魔法的許可而變成了人。他多麽的熱愛和珍惜這作為人的每一秒鍾啊!盡管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就獲得了人的靈魂,但它知道,此刻自己是人,在這夜晚的街頭……

他吹響口哨,踩著貓步,輕捷地滑入電梯。電梯裏真的有一股隔夜的動物的氣息,溫暖、臊,老鼠們,一定在裏麵逗留嬉戲了。但他是一隻不捉老鼠的貓,他在自己哼出的音樂裏手舞足蹈,直到大廈最底層。

電梯裏的燈光太強了,他不喜歡,這燈光使他突然覺得自己近視了。電梯停止時發出一陣顫抖,門一開,羅滋就跳了出去。

在底層停車場裏,他不用看就可以滑著貓步去到自己的吉普車跟前。好心的保安,用車上的偽裝迷彩布將他的車蓋得好好的,他費勁地把它掀開,摸摸褲兜,才發現沒有帶車鑰匙。不可能啊,他從來都是這樣,鑰匙直接留在褲兜裏的,因為隻要不畫畫,他隨時都會開車出去。

但他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車鑰匙。

羅滋覺得這個夜晚真有些怪異。

他不找了,笑笑,乘電梯回到1樓,來到大堂裏,準備就這樣走出家門,到夜裏去。

今夜的感覺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今夜的城市燈光明亮,格外空曠。

城市的街道廣闊地敞開,那些路燈在寧靜之中,仿佛有了思想。街邊的商廈全都緊門閉戶,霓虹快樂而調皮地閃動出各種各樣的顏色、圖案。好像突然之間,人們都離開了這城市,他們的腳步,剛剛踏過這街道,留下的震顫正慢慢消失。他們是否正在某個港口列隊上船,如同他夢見的那樣?有誰看見了他們恐慌又木然的大理石一般的麵孔?有誰阻止過他們?他曾經在山脊之上,離他們一步之遙的地方,大聲呼喊,求他們止步,可是,他們置若罔聞,又仿佛他們和他,其實是在不同的世界裏,所以,縱然近在咫尺,也無法相見相視,更不用說聽見對方的聲音、了解對方的思想和行動。

他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

人們棄城而去,他們腳步僵硬,都有著灰色的大理石般的麵孔,而他坐在高高的山口岩石上,看他們,呼喚他們,但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聲音,他就像他們身邊的一縷冰冷的空氣。

這本是個不夜城,這個城市的夜也如同北歐的白夜,街頭來往著幻想連綿的人們、勞作不息的人們、狂歡不止的人們。但是今夜的城市十分空虛,塵埃都要唱起歌來,連樹葉也綠得耀眼,遠遠地在十字路口飛駛而過的車輛如同鬼魂一般。

輕漾而來的微風,似女人的發絲,令人怦然心動……

這是南方海城的冬天,最冷的時候,和內地的深秋差不多,是一年之中最舒服最幸福的日子。中國最重要的節日——春節,將遊子召喚回家,打工的人們都放假了,這個移民城市空了。

羅滋忘掉了時間,也忘掉了歲月,他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近20年,早就不是候鳥了,也忘記了這個城市會在幾天之內變得空蕩蕩。有一點冷,也有一點溫暖。臉是冷的,額頭是涼的,但身體很溫暖,腳步很踏實,被外套的衣領捂住的脖子也很溫暖。

在這夜裏,他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希望一上路就可以看到“子彈殼”酒吧這樣的地方,在酒吧裏,如果阿林在的話,他們可以從古希臘聊到三國,跨越那些啟蒙的時代、信仰的時代、冒險的時代……一直聊到天亮。

但是所有24四小時營業的酒吧,在今夜也似乎都消失了,它們原先所在的那些街道,看起來像海底隧道一般了無痕跡、滴水不漏,連陰影都不曾留下。

他向燈光最明亮最寬敞的街麵踱去,向有人影的路口踱去。

那徘徊的人影,實際上是個巡警。

他辨認出巡警的製服、強硬的身姿,轉身離開。

這反而引起了巡警的注意。巡警看到羅滋慌張而去,立刻用對講機召來自己的夥伴,跟住他。

他拉下外套的拉鏈,讓冬夜的冷風都撲到自己的懷裏來,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他大步在夜晚的街頭滑翔……他又張開雙臂,頭仰向天空,冷風吹起了他的頭發……在這樣的夜晚,他思念一個女人,一個唯一與他的生命相關的女人。這個女人知道他的夢和困惑,懂得他的憂傷。這個女人用她全部的本能和幻想,用她女性的所有溫柔與含蓄,愛著他。

是的,此刻他不能自己。

他往她的方向而去——夜空中竟然低低的有一朵白色的雲在飄動,他相信它就是她的方向,它就是她本身……

他向著那雲朵奔跑而去,他要喚回他的女人。

他將要求她脫去她那個臥室的衣裳,抖掉那些氣息,隻換上夜的輕紗,帶著夜露的濕潤與芳香,張開她飛翔的翅膀,從世俗中逃逸,帶著對她的孩子的愛,來到他的身邊。然後,他們輕誦著卡瓦菲斯的詩歌,手牽著手,像音樂劇《貓》裏的貓人一樣,滑著舞步,靈魂中飛揚著《回憶》的歌聲(聽過薩克斯演奏的《回憶》嗎?最好是範聖琦的bB調低音大薩克斯管演奏的),在夜晚的街頭遊走……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找另一個比這裏好的城市。

無論我做什麽,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

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

無論我往哪裏轉,無論我往哪裏瞧,我看到的都是我的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裏,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

這個城市會永遠追蹤你。

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衰老在同樣的住宅區,白發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裏。

你會永遠結束在這個城市。不要對另外的事物抱什麽希望那裏沒有載你的船,那裏也沒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經在這裏,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裏Lang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經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

“瓊——”

他狂奔,渴望投入這個女人的懷抱。

是的,隻有她,才能在他被現實困惑,在他與人生的局限對峙的時候,給他增添勇氣和力量。在無盡的生之煩惱當中,她給他送來天外之風,清新之風,給他一片淨土歇息,恢複他的童真性靈。

六十五兩個巡警也在他的身後奔跑。

顯然,他們的速度不夠快。

他們停下,用對講機呼喚又一個同伴。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尖銳的聲音劈響夜晚純淨的空氣,駕摩托車的又一個巡警從天而降,截住了羅滋。

“站住!”年青凶猛的聲音喝道。

他們將他帶到位於一條小巷裏的一間辦公室,房前有深深的水溝,溝邊有蒼茫靜寂的老榕樹,它密密的垂條,似乎正是這植物年紀的像征。

房間裏的陳設十分簡單,燈光有些發黃。角落裏,一個人一邊接電話,一邊做記錄,看見他們進來,回頭說:“八卦嶺發現女屍。”

三個人專注於羅滋,沒有回答。

接電話的人又打了兩個電話,拿上他的武器離開了。

這三個初次狩獵的年輕人,頗有收獲。他們像麵對一頭“北方來的狼”般開始對羅滋訊問。

“身份證?”

“沒有。”

“哪裏人?”

“海城人。”

“那你的身份證呢?”

“大概在家裏。”

他們圍住他,興致勃勃,臉上有同樣的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叫什麽?住在哪裏?”

“你們大概誤會了,我就是想在街上走走而已。”

“不對吧?你看,滿城的人都走空了……”

“什麽?他們去了哪裏?”他想到自己的夢,竟然是事實?人們都拋棄了這個城市,神秘轉移到別的地方?

“白癡,過年啦,都回去過年啦!你說說,哪個海城人會深夜還在街上?”

“有規定晚上不能在街上?宵禁嗎?”

“哈,看來你還是個有些文化的人。”其中較瘦、戴了眼鏡的一個說,並轉身拿來一張關於治安工作細則的印刷紙:“你看好,”他細長的手指指著那些油印文字,“晚上你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我們有權利檢查一切我們認為是可疑的人!”

“我可疑?”

“你在街上走,為什麽看見我們就跑?今天晚上你都幹了些什麽?”

“我剛離開家,想走走。”

三個年輕人中的一個開始不耐煩,點了支煙,對其他兩個說:“如果你們沒有手癢的話,就先關起來吧,肯定是北方來的無業遊民,一時沒有著落,到處亂撞!或者,就是想弄點錢再回家。”

另一個說:“是不是神經病?”他問羅滋:“你沒受什麽刺激吧?”

“你們使我覺得有點點刺激。”羅滋調侃。

他們不理他,其中一個強調“先關起來!”

羅滋笑了:“要關我?先給我弄點東西吃吧,我今天可是沒吃飯呢,餓了!”

“沒吃的,什麽吃的都沒有!”

那個一直沒有吭聲的年輕人這會兒說:“我看這人麵熟。”

他們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