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不管

王喆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飾演了許許多多的人物:農民、工人、小販、廚師、司機、盲流、精神病人、小偷……,凡是有演出,他都要求在唱戲之外演自己編的小品。

他觀察每個人的外貌、語言、動作,找出與眾不同的地方,反複琢磨、模仿。每想出一句好笑的話或者一個滑稽的動作都令他欣喜不已。他發了癡,不論在台上還是台下,他都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沉浸在各種各樣小人物的生活裏,不能自拔。

他不怕出醜,隻要能讓觀眾笑,他什麽都樂意做。他演瘸子、演傻子、演矮子、演胖子、演女人……常常他還沒開口說話,隻是一個動作,已經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他還會唱戲,但那隻是他在演出隊賴以生存的道具而已,他熱愛自己編排的這些小玩意,並且堅信這些東西遲早都能派上用場。

他現在已經完全了解了觀眾,他們想看到什麽,不想看到什麽,什麽時候會很不耐煩,什麽時候又會哈哈大笑。他能準確的把握這些時機和他們的情緒的變化,找最適合的時機拋出自己那些小噱頭,讓人們充滿對他表演的東西充滿興趣。

演出隊的名氣越來越大,王喆也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如果到一個以前曾經表演過的地方去演出,而他湊巧有什麽事沒能去,人們就會問:

“那個小夥子呢?就是特逗人那個,他怎麽沒來啊?”

除了跟演出隊演出,他自己也尋找一切可能表演的機會。在婚宴上、在壽宴上、在廟會上、在集市上、在縣城的禮堂裏,也在鄉間的田野裏,他甚至有機會到城裏的夜總會去演出,在光怪陸離的舞台上,在夾雜著口哨的歡呼聲中,和那些不出名的小歌星小影星在同台。他看他們把歌唱得歇斯底裏,把舞跳得烏煙瘴氣,看他們坐豪華轎車,穿時髦而古怪的衣服,和最漂亮的女孩兒相攜而去。

他們隻是唱個歌,表演一段看不出什麽風格的舞蹈,酬勞卻高得嚇人。而他,通常隻作為補缺,最多也不過二三十塊錢,甚至有時候隻能得到一份缺油少鹽難以下咽的盒飯。每當這個時候,他心裏總升騰起最深切的自卑和無法抑製的,他們比他強多少?他們演的那些節目在他看來簡單而乏味,甚至連表演都算不上。

他想:遲早有一天,他要比他們強,比他們風光,比他們出名,讓那些什麽狗屁經理、老板對他另眼相看。

臨近年底,演出隊接了一個活,是到鄰縣的周家莊給一個老人祝壽,老壽星九十九歲,孫子是省長秘書,特意從省城回來,準備給爺爺好好慶壽,取長長久久之意,也讓老人活著的時候多樂嗬樂嗬。經過多方打聽,知道“金鳳凰演出隊”遠近聞名,在附近幾個縣裏首屈一指,就專門開車過來預定。見到劉好兵,二話不說,先甩出兩千塊,聲稱隻要演的好,另外的一半演出完了就給。

隊裏的人都很高興,興奮的議論著,這次可是遇到了財神,出手這麽大方,兩千塊大洋甩出來,眼都不帶眨的。要是事主都這樣,演出隊早就提前奔小康了。

隻有老蠟不吭聲,在一邊默默的擦著茶壺,他的茶壺許久不用了,現在突然拿出來,認認真真的擦著,一個細紋都不放過。也許是快過年了,讓舊物也見見光。王喆也很平靜:

區區四千塊,充其量每個人分到四百,還能高到哪去?須知有的人一首歌就拿上萬,那是什麽日子?

他心裏想著,臉上居然帶出一絲苦笑來。

“小子,想什麽呢?那麽高興?”

老蠟冷不丁丟給他一句。

正沉浸在幻想中的王喆被嚇了一跳。

“哎,師傅,我能想啥,想咋把戲演好唄!”

他連忙回答。他知道老蠟眼睛賊,把世事看的透透的,什麽也瞞不過他。況且又是自己授業的恩師,心上卻是比對劉好兵還敬重些。可是,自從自己鑽上唱戲以外的行當,老蠟從來沒發表過意見,隻是照例若無其事的喝他的茶、練他的大字,隻當別人都透明。劉好兵倒是勸過他,縱使唱戲再不行,終歸是門行當,可這雜七雜八的表演算啥,又不能上電視,看的人也是一時喜歡,怕是長不了。後來見他態度很堅決,也就不刻意的反對了。

“哪個戲,是從團裏學的戲,還你自個琢磨的那些戲?”

老蠟緊追不舍。

“嘿嘿嘿……”

王喆知道不能撒謊,又不好直說,隻能撓著頭,衝老蠟幹笑。

“小子,你弄的那個,興許成呢……”

老蠟沉吟了一會兒,慢悠悠的說。

“師傅,您真覺得行?”

王喆瞪大眼睛望著老蠟,有點吃驚。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在老蠟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認同了。

老蠟點點頭,不願意再多說,可好像又沒說完,歎了一口氣,回屋練大字去了。

周家莊的演出很成功,隻是路有點遠,而且兩個縣之間有段路是三不管地界,坑多的像麻子臉,那輛租來的破麵包一顛一顛的,把人從座位上彈起來好高,又扔回來。就這樣,沒有一個人有怨言,大夥有說有笑,都盤算著這個月發了薪要置辦點啥。這年月,不怕吃苦,怕的是見不著真金白銀。如果人民幣都像落在地上的樹葉,輕輕一掃就進了自家的腰包,那興許活在世上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那天,王喆演的依然是他自己編的一個段子。他扮成一個古代的媒婆,穿越千年來到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現代社會。她身無長技,隻能靠一張嘴吃飯,可是,不管說媒、推銷、還是做生意,任她巧舌如簧,結果都適得其反,和現代社會格格不入,自然鬧出很多笑料。

王喆一出場就贏了滿堂彩:

臉上塗得像猴屁股,太陽穴兩邊貼著膏藥,嘴唇邊點了一顆烏黑溜圓的大痦子,叼個旱煙袋,連襟大褂蓋住屁股,褲管上打著綁腿,穿一雙七彩鞋,走起路來故意做出風擺楊柳的樣子,可張口一說話嗓門粗的像破鑼。她得意洋洋的給女孩兒說婆家,說男方家有良田千畝,瓦房數間,牛馬無數,仆役成群,女孩兒一聽自己一過門就是現場的地主婆,嚇得哭哭啼啼,打死也不肯……

老壽星就喜歡彩旦、小醜,看了就覺得喜慶。他的聽力基本喪失,看得卻很清楚,從頭到尾,一張沒牙的嘴就沒合攏過。

人越聚越多,壓軸戲是老蠟的《夜奔》,他聲情並茂,邊唱邊舞,身手矯健,踢腿、翻身、飛腳等技巧穿插在大段的身段中,演唱卻依然氣息如常,極見功力,贏得觀眾叫好聲不斷。

演出完畢後,全體演員齊刷刷的站到台上,給老爺子深鞠一躬,齊聲同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老壽星拿了一把紅包,見人就塞,讓人想到舊社會的堂會。

主家自然十分滿意,“秘書孫子”派頭十足的對劉好兵說:

沒想到家鄉有素質這麽高的演出隊伍,有機會一定向省城的媒體推薦,最起碼也要在電視上報道一下這隻山窩裏飛出的“金鳳凰”。

劉好兵連聲稱謝,這就是專業隊伍和業餘團體的區別,即使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個門道。跨縣演出,不但賺了錢,更給演出隊做了活廣告,隨著人們的口口相傳,生意會越來越好,也算對得起這些跟他走南闖北的弟兄。想到這裏,他心裏忽地掠過老團長的影子,在心裏默默叫了聲慚愧。

如果事情就這樣一帆風順下去,這次拜壽之行可謂圓圓滿滿,皆大歡喜。可是,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的車剛駛過三不管地界,眼看就進入安興縣,卻被一輛車擋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