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旦參靈

“安興縣金鳳凰演出隊”成立後,第一筆業務來自南沽村一戶姓聶的人家,聶家老太太九十有六,無疾而終,是喜喪。事主請演出隊過來,就是借吹吹打打,圖個吉利,順便盡了孝心。

這幾年,不少人到安興縣投資建廠,廠址基本都選在距縣城比較近地皮又便宜的縣郊。南沽村在縣城邊上,地勢坐北朝南,呈三角狀,村中央有一條很長的溝,據說是地道戰的遺址。每到下雨,溝裏便蓄滿水,倒是平添了幾分風光。風水先生都說這種地形前敞後兜,最能聚財,而且那條河的走勢極好,彎彎曲曲像一條龍脈,到這裏做事業,想不發財都難。一時間,原本很窮的南沽村成了風水寶地,前來投資興業者趨之若鶩,村裏人的口袋便如充滿氣的皮球一樣,眼瞅著就鼓了起來。

聶家是村裏的大戶,曆任村長、支書、會計幾乎都姓聶。村頭村尾的人見麵嘮閑嗑,出不了四代就是一家子。聶老太太是村裏年齡最大的老人,所以全村幾乎傾巢出動,靈棚搭在院子裏,整個胡同裏都聚滿了人。胡同口放了兩張八仙桌拚到一起,邊上擺幾把椅子,四周用竹竿支起草棚,棚子裏拉了電線,掛兩個100瓦的燈泡,桌上放了茶壺茶碗和幾碟點心,這就是演出隊表演的地方。還沒到六點,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小孩子來回跑著,大人們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氣氛異常熱烈。

這種演出通常是不帶妝的,過門一拉,家夥事兒一敲,演員喝口水,潤潤嗓子就開唱。今天頭一天,從六點開始,劉好兵安排了將近五個小時的節目。老蠟和老旦秦玉梅的《轅門斬子》,小生張興旺和花旦鄭翠枝的《蝴蝶杯》,還有唱包公的劉新河的《鍘美案》,王紅全的《刺馬》……中間穿插幾個時下年輕人喜歡的歌曲,或者來段討好的對白,基本就滿滿當當的了。劉好兵太了解自己手底下這幾杆槍了,什麽大場麵沒見過?放在這裏是殺雞用牛刀。

他看老蠟已經喝完水站起來,準備開唱了,便擠出人群,找塊靠麥秸垛的石頭坐下,斜靠著身子,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點上煙,深吸一口,直到那口煙到了肺裏,才長長地吐出來。麥秸垛裏偎著身子,很暖和,伴著老蠟激昂的唱腔,老好兵打起盹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老團長的家裏,還是那幾件簡單陳舊的擺設,老團長拉著他的手,嘴巴費力的張開,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卻始終聽不清在說什麽。劉好兵想問問老團長,有什麽事情要他辦,他想離他近點,再近點,耳朵快遞到他嘴裏了,卻“啪”的挨了一巴掌,打到臉上生疼。劉好兵費力地睜開眼,王喆在跟前站著,正叫他:

“團長,醒醒,團長,醒醒……”

說了多少次,以後改叫“隊長”,可沒人能改過來,他們當中年齡最小的也管他叫了六年團長了。

“怎麽了?”

劉好兵清醒過來,聽到遠處的人群一片嘈雜,有好多人在高聲喊著什麽。

“王喆,發生什麽事了?”

王喆指指人群:

“戲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了,都嚷嚷著要看唱歌跳舞變戲法。”

“什麽!”

劉好兵有點怒。

“我們又不是馬戲團!我去給主家說。”

“就是主家要我來找你的,說是依著大夥,本來圖的不就是個熱鬧嗎?一會兒參靈的時候再唱戲好了。”

“參靈?(即哭靈,要有大段悲傷的唱段,演員要真哭,表演越真實越受歡迎。)我沒和他們說要參靈啊?”

“主家說了,參靈的錢另算,看唱得咋樣,唱得好,哭得厲害,給的就多……”

王喆聲音越來越小,不敢看團長的眼睛。

劉好兵搖搖頭,歎口氣,向人群支一下手,倆人一前一後走過來。

演員都停下了,人群裏還有人在喊:

“跳舞跳舞!現在哪還有光唱不跳的,一會兒人都走光了,主家可不好看。”

有人“嗷”一嗓子,長長地打個口哨,看熱鬧的年輕人就都拍著巴掌“嗷嗷”喊起來,剩下的人饒有趣味地插著袖管在旁邊看熱鬧。

“不跳舞就走了,回家看電視,聽話匣子也比這強。”

“就是,就是……”

“跳舞,跳舞……”

幾個演員大眼對小眼,不知所措。

劉好兵把老蠟拉到一邊,甩給他一顆煙,兩人對著火點上,沉默了一會兒,劉好兵開口道:

“老蠟,……你的意思呢?”

“既然都到海裏了,還怕脫衣服?紮著猛子下來的,嗆幾口就順了。”

老蠟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不急不徐地吐了個煙圈,臉上沒什麽表情。

“主家還讓哭靈,怕是沒人幹。”

“嗬嗬,誰會嫌錢燙手?你問問吧,實在沒人上,我上!”

“老蠟,開什麽玩笑?”

劉好兵很意外。

“我以前唱過旦角。”

老蠟還是淡淡的樣子。

他們回到人群裏,低聲和幾個演員商量了一會兒,劉好兵轉過身來,衝圍觀的人一抱拳:

“各位老少爺們,大家不要急,不就圖個熱鬧嗎?好說,我們有現成的音響,想看什麽,您隨便點……”

“嗷,嗷……”

人們又是一陣興奮地喧嘩。

劉好兵示意王紅全換上磁帶,按下開始鍵,音響裏傳出小虎隊《青蘋果樂園》歡快的舞曲。幾個年輕演員脫下外套,隨著旋律“嘣嘣嚓嚓”的舞動起來,人群一片歡騰,叫好的,起哄的,亂成一片。有年輕人,嫌圍觀不過癮,扭著屁股加入他們。演員隊伍逐漸壯大,歌曲一首接著一首,有原來走掉的人聽著熱鬧,又從家裏趕過來,擠到人群裏扒著肩膀看。小孩們也都出來了,在裏邊打著混,不時“嘰嘰喳喳”的叫幾聲,互相打幾下,喊一嗓子,又追著一溜煙地跑……

寂靜的鄉村成了不夜城,從四麵八方趕來的人越聚越多,音樂聲和歡呼聲越來越大,無法停止,響徹整個南沽村的夜空……

第二天,王喆打著哆嗦醒過來,看身上搭著老蠟的外套,睡在演出隊租來的車裏,其他幾個演員歪七扭八的躺著,有的還打著呼嚕。他把外套拉緊,摳摳沾在眼角上的眵目糊,慢慢的挪著屁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他想閉上眼睛再眯會,卻怎麽都睡不著了,摸摸口袋,裏邊有張硬硬的紙幣。聶家真大方,昨天一高興,每個演員發了五十塊,說是夠熱鬧,鄉親們高興,給死去的人長了臉,這五十塊是賞錢,工錢另算。

昨天參靈的鄭翠枝怕是一宿沒睡!她從十二歲進團,今年三十二歲,整整唱了二十年花旦,昨天那段哭戲唱的哀怨纏綿、淒厲婉轉,兼之穿著孝袍,一身縞素,畫著戲妝,粉底擦得厚厚的,平添了幾分淒楚。她從第一句唱詞就開始掉眼淚,及至最後一句唱完眼淚還是止不住。

旁邊守靈的都是老太太至親,隻覺的柔腸百轉,心如刀割。幾個上歲數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還衝著靈堂不住的念叨什麽,不知是因為聽戲難過,還是想到了在棺材裏的人生前的好處。

哭靈的賞錢也是當場兌現的,足足一百塊,其他演員看得眼都直了。大夥意猶未盡,看的也不走,唱的也不走。

這時,跪在靈堂東邊的一個漢子站起來,走到鄭翠枝身邊,粗聲粗氣地說:

“你還能唱麽?像剛才那樣的,再來一段,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就愛聽戲。”

說完也不等鄭翠枝回答,從兜裏掏出一卷錢遞過去。

鄭翠枝禮貌的欠欠身,雙手接過來,一連聲地答道:

“能唱!能唱!馬上就唱!”

漢子走回去,又在自己原來的地方跪下,低著頭垂淚。

旁邊有人悄悄議論:

“這是支書,論輩兒該管老太太叫奶奶,怪有良心……”

鄭翠枝把錢塞到兜裏,更加賣力地唱,賣命地哭……

想著昨晚的事,王喆逐漸清醒起來,他跳下車,吸一口新鮮空氣,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胡同裏的人逐漸多起來,今天是出殯的日子,劉好兵昨天囑咐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來,吃得飽飽的,一會兒要一直跟隨送葬的隊伍到墳上,死人入土為安為止。照目前的形式來看,應該沒什麽問題,演員們勁頭都很大……肚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響聲,王喆想,該去找點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