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克蠟

劇團的生活並非如想象中那麽美妙。王喆甚至有些後悔了,跟醜戲子學的那幾招三腳貓功夫到了這個地方根本不值一提,而善於模仿的天分在嚴格刻板的訓練中也毫無優勢。戲曲表演對演員要求極高,不但要有綜合表演能力,還要有好的形象、嗓音、身段。

形象是天生的,嗓音、身段、表演就要靠後天的不斷練習。帶新學員的師傅叫老蠟,到底是姓是名還是綽號,王喆不敢打聽,隻偶爾聽到團裏有人悄悄議論什麽上海啊,下放什麽的。

老蠟確實像根蠟那樣沉默,身板總是挺的筆直,很少見他笑,更多的是捧一個茶壺,對著壺嘴無聲的呷上兩口,一隻手背後,眼睛威嚴的掃過來掃過去。練基本功時,他喜歡繞到學員的身後喊號子,喊的極慢,這樣就有時間把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看得仔仔細細。如果誰偷懶或架勢沒拉到位,就慢慢踱過去,也不管什麽部位,抬腿就是一腳,被打的人半天站起不來。

老蠟是唱老生的,看不出年齡,有濃重的南方口音,頭發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天天穿一身對襟的白色練功服,纖塵不染。碰到有他的戲,他就提前好幾個鍾頭開始化妝,對著鏡子勾勾抹抹,像在做一件藝術品,有一點不滿意就要擦掉重來,這個時候就是後台起火了,他也充耳不聞,猶如老僧入定。

老蠟每天都是第一個起床,最後一個睡。一天,王喆特意早起了一個小時,結果到了練習室,老蠟已經在那裏吊嗓子了。到劇團一年,王喆還隻跑過有限的幾次龍套,就是那種翻幾個筋鬥,跟一群人排著隊搖旗呐喊,走個過場的官兵甲或匪兵乙,從來沒唱過什麽正兒八經的角色。

這讓他很沮喪,認準了是老蠟不喜歡自己,他見過好幾次團長劉好兵到練習室和老蠟一起嘀嘀咕咕,接著便有人被抽走下去演戲,被抽走的自然是好的,而好壞都是老蠟說了算。

沒辦法,簽了合同,按了手印,況且還有個五百塊的借條,無論如何得硬著頭皮撐下去。王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塊料。

每天練功,吊嗓子,吃飯,睡覺,偶爾的演出,還是跑龍套……,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就算是塊料也要放朽了。

1988年的冬天,到劇團三個年頭。這一天,劉好兵把王喆叫到辦公室。他沉吟了一會兒,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招進來的學生,個頭比剛來的時候高了一大截,嘴上多了一層黑黑的細細的絨毛,經過兩年的磨打,身板更硬實,皮膚更黑,唯一不變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很大卻出奇的亮,他盡量垂下眼皮,使自己看上去很平和,但劉好兵仍然從他的眼裏看到了和當初一模一樣的祈盼和渴望。

他拉開抽屜,從裏邊摸出一張紙,遞給他。

“這是你當初打的借條,現在還給你,我們兩不相欠了。”

王喆大喜,接過借條,三下兩下塞到褲兜裏,看團長饒有趣味地看著他笑,才意識到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了。

“謝……謝謝團長。”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皮。

劉好兵擺擺手,表示他不介意,又打開抽屜,從裏麵摸出幾張紙。

“這是新戲《刺馬》的本子,B角是武醜,我和你師傅商量了,準備讓你演,你回去好好看看,研究研究人物,下個星期進入排演……”

接過那幾張紙,王喆心“怦怦”亂跳,簡直忘了說話,半天才想起來問一句:

“真的?讓我唱B角?這……這不是做夢吧?”

劉好兵笑笑。

“傻小子,回去好好練吧,有什麽不懂的,問你師傅。”

拿著那幾張紙走出辦公室,王喆半天才回過神來。顧不得院子裏有別人,一蹦老高,很想向世人宣告點什麽,又發現沒人有興趣聽。迎麵碰上端著茶壺走過來的老蠟,他高高的叫聲師傅,剛想開口道謝,老蠟像沒看到他一樣,挺著脖子走過去了,留下王喆一個人站在原地,回不過神兒來,心裏的興奮勁下去了一半,這老蠟,簡直就是瓶清涼油,永遠能克製你頭腦發熱。

回到宿舍,躺到床上,他想,這件事,最應該告訴的是娘。想到娘,他的心情又暗淡下來,將近三年沒回家,也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是不是每天還在和爹吵架?不知道房子蓋起來沒有?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她肯定想兒子想得要死,想到這兒,他決定給娘寫封信。

排演了兩個星期,新戲《刺馬》就要到各村去演出了,王喆激動得幾乎睡不著,天天比別的師兄弟早起一個小時,晚睡一個小時,吃飯的時候都想著戲詞兒,身段動作唱詞都練的滾瓜爛熟。他總不自覺地想象著台下萬人景仰的情形,就像團裏的名角兒一樣,唱完一場,謝幾次幕都下不了台。人們熱烈地鼓掌,拚命地歡呼。他想,屬於自己的成功就要來了。但是,每次想到老蠟的表情,他心裏又有點打鼓,作為師傅,他沒有誇讚過徒弟一句,做徒弟的自然心裏沒了底氣。

演出前一天,全體演員接到通知,他們演出第一站是張家屯。聽到這個消息,王喆有點泄氣,他知道,張家屯是縣裏最小的村子,統共有二三十戶人家,老的少的都算上,也超不過二百口人,就算全村的人都認識了他王喆,還不是籍籍無名,和原來幾乎沒什麽兩樣。想到這裏,他有些氣悶,默默的坐在車上,一點高興勁兒都沒了。

“小子,怎麽了,嫌這個村人少?”

劉好兵好像是長在你肚子裏的蛔蟲,一點小小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到底年輕氣盛,王喆忍不住,嘟嘟囔囔地說:

“反正您也定了。”

“哈哈,不是我定的,是老蠟定的。”

他詫異的抬起頭,有點不解。

劉好兵順手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小王八羔子,心氣兒還不小。知道你師傅為什麽選這個村嗎?這是一出新戲,你是第一次唱B角,隻有到這種地方,演砸了才沒人記得你,才有機會從頭開始!”

三言兩語,王喆恍然大悟,抱拳衝團長作了個揖,師傅可真是用心良苦啊!自己還真是錯怪了他。他回過頭看看,老蠟坐在車廂最後一排,眯著眼,好像睡著了。

“可是,這地方的人,你可不能小看,他們是江浙一帶遷過來的,幾乎人人都懂戲,你唱的不好,照樣給你喝倒彩兒,拿酒瓶子砸你……”

劉好兵正色道,王喆正了正身子,敬個軍禮。

“請領導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劉好兵順手擰一下他的耳朵,嘴裏罵道:

“小精豆子!好好唱,別給你師傅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