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假戲真打

《刺馬》被排在第三場,壓軸戲依然是《大登殿》,鄉下人愛看這個,大概苦盡甘來善惡有報是自古以來老百姓給自己最大的精神安慰。

開場戲是《轅門斬子》,老蠟的楊六郎,他的唱腔高亢激越,悠揚婉轉,台下叫好不斷。最後一場大破天門陣,是武戲,有王喆的龍套,在台上走著過場,看著台下的一雙雙眼睛,想到一會兒的《刺馬》,心裏沒來由地恐慌起來。

第二場戲是《寶蓮燈》,又叫《沉香救母》,王喆被安排在台下休息,他主演的《刺馬》就在當天晚上。本應閉著眼養足精神,卻怎麽都睡不著,看著後台的掛鍾,心裏一分一分的數著時間,這一刻比之前的三年還要漫長。

終於朦朦朧朧有點困意的時候,有人在耳邊喊:“王喆,遞臉兒了。”

他一個激靈站起來,暈暈乎乎的跑到鏡子跟前,輪到他了。

《刺馬》是新戲,劇情陌生,演員一律是清朝的大辮子。人們看慣了鳳冠霞帔錦緞龍袍,就有點不適應。飾演張文祥的又是個生臉,看樣子年齡還小,功底自然紮實不到哪去,人們又抱了三分懷疑。

台上的人拚盡全力地唱念做打,把三年所學傾囊拋出,台下卻是冷冷的,小孩兒看不懂,悶悶地覺得沒意思,吵著要回家。成年人戴見的是老唱家,喜歡的就是個詞熟調穩,甚至到得意處能跟著哼唱,對這新戲,完全沒了耐心,就連連的打嗬欠,再加上小孩子一鬧,被糾纏不過,也就打道回府了。

王喆在台上趁間隙打眼往下瞅,觀眾倒走了有一半。他想不出原因,為什麽排演的這麽好的戲,居然沒人喜歡看呢?難道團長和師傅都走眼了?劇本不好?還是我唱的太差?就連這個人口最少的村子,也沒人買帳。等回到團裏,師傅該怎麽看?團長會怎麽說?那些連上台機會都沒有的師兄弟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吧。

他想著,琢磨著,戲台下的人越來越少,他心裏越來慌,早就亂了方寸,甚至連詞兒記不清了。武戲也因為走神,打了個一塌糊塗,差點一槍戳到演馬新貽的演員眼睛上。“馬心貽”利用角色的優勢,狠狠給了他兩記,王喆正心煩,舉槍就刺,倆人假戲真做,打成一團。

台下看的真切,起著哄叫倒好,兩人這才省悟過來,急忙回到套路上,然而覆水難收,戲是徹底唱砸了。

劉好兵在後台看著,急得直跺腳,老蠟端著茶壺,一個勁兒的往嘴裏灌水。

沒有鼓掌,沒有喝彩,王喆用最後一點兒勁兒支撐著把戲唱完,已是午夜,台上燈光暗了,看戲的早就走光了,煩意亂地走下台。看來,師傅還是有先見之明,幸虧沒在大的場合演,不然,他恐怕再沒勇氣登台了。

第一站走了麥城,後邊的幾站《刺馬》理所當然地被拿下,王喆和演馬心貽的演員各記大過一次,扣發當月獎金。他都已經不在乎了,精氣神也徹底丟光了,隻想早點回去,可龍套還得接著跑,那就跑吧,跑到大腦空白,全身發麻。他不想說話,自顧自幹著分內的活,誰也不理,也沒人理他。老蠟偶爾的掃他一眼,沉吟一下,也不開腔,任由他每天在後台擺個臭臉晃過來晃過去。

幾個村子串下來,劇團終於回到縣裏。長這麽大,王喆頭一次體會到了深深的挫敗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頓疲乏,淒涼無助。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去練功房,任憑團長和師傅勸解甚至打罵,身子動都不動,任由自己委頓下去。

他甚至希望回到三年前,就算流落街頭也比現在要好,最起碼不用承受失敗的打擊和旁人的嘲笑。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希望了,出路在哪裏呢?自己三年來的辛苦難道都白費了嗎?沒有人回答他,曾經對他寄予厚望的劉好兵也搖著頭,擺著手說,算了,由他去吧。

一個星期以後,傳達室的老頭讓同屋的人給他捎回來一封信。粗糙的牛皮信封,上邊的字歪歪扭扭,落款是東王村。王喆心裏一陣狂跳,看來是娘的回信,這麽說自己的信她收到了,而且很快就回了。

他摩挲了一會兒信封,仿佛聞到母親身上那種誘人的味道。這時候,母親這個詞分外讓人覺得溫暖。她知道了自己的境遇,不知道會怎麽說,還會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王喆肯定行”嗎?她知道自己闖蕩了三年,卻一事無成,會失望嗎?王喆不敢想象,母親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裏。良久,他才打開信,上邊隻有歪歪扭扭的幾行字:

“喆兒,見信如麵,一直以來沒有你的消息,給你舅舅去信,他說你從沒到過他那裏,求人去找,也沒你的消息。你母親已於去年臘月,因食道癌去世,他走的很安詳,沒有太過痛苦,去世前已昏迷,隻是口中不時呼喚兒的名字。望我兒方便的時候回家一趟,給亡母墳頭填把土,以盡人倫。父,王寶。X年X月X日。

父親不識字,信一看就是托人寫的,對於母親去世的事情,隻三言兩語,描寫的很簡單。王喆看了那幾個字,卻已經泣不成聲。母親,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居然沒等他回家見最後一麵,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自己還沒混出個模樣,還沒有達成她的心願,非但如此,臨到去世,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就在縣城,就在離他不到一百裏地的地方。王喆隻覺得天旋地轉,倒在床上,萬念俱灰。

三天後,當王喆咽下這幾天來的第一口飯時,他差點吐出來,劇烈的胃**讓他連爛麵條都咽不下。勉強把碗放到桌子上,絕望的癱倒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又起來,端過麵條,強忍著胃疼,把嘴裏塞得滿滿的,硬是往下咽。

他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不能回家。母親不會願意看到他這個樣子回家的,就是到了母親的墳上,她也不會高興的,他還不是一個成功的人,而這,是母親對他唯一的期望。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王喆肯定行。”

他把信疊好,藏在貼身的夾襖裏,用針線密密縫上,強打精神走到排練廳,從兵器架上拿起一杆槍,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