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顏如卿(2)

顏如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了解她的曆史,不知道她從哪裏來。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隻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但我們永遠記不住。

顏如卿看著她小麥色的緊實優美的小腿,突然就想到秋天南方果園裏的蚱蜢,就是這樣修長的腿,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閃動一下就轉移了地方,混入幹草叢中不見。

她不像別的模特兒,出場時故意磨磨蹭蹭,觀察一下男學生們的反應,尋機送一個秋波,然後再換衣服什麽的,總讓人畫不夠時間。

她從來都是準時到場,披一件巨大的蠟染披風。

那披風很有氣勢,給人帶來異族的神秘感。

披風打開,她那線條絕美的酮體就像迎風垂落的絲綢一般,滑落到她固定的位置上。

長時間地,她保持著靜物特有的停止凝固狀態。

但是她的眼睛,無法停止和凝固。那裏不但有光亮有水波流動,還有一些神秘是他一時不能解讀的。

那雙眼睛總是半睜半閉,如果燈光正好從上往下打,她就如同午時的貓,兩隻眼睛皆成翠綠的豎線,仿佛已經枕著時光入眠。

模特兒當然是不能睡著的。她會突然不經意地將大家看上一眼。

這是不能動彈的模特唯一流露自我的地方,每個畫家都冷漠待之。

但就這一眼擾亂了顏如卿,隻要她的眼睛掃到他身上,他就發顫。

這個模特兒和別的模特兒是不一樣,她的膚色和身體結構不僅僅是一種女性符號,還散發出野性和健康的氣息。

她的眼睛是茫然和虛幻的,不是T台和歌舞場流行的那種煙視媚行,而是仿佛一直沉醉在夢中,這讓她顯得溫柔而孱弱。

她的嘴角總會輕輕**,有些憂傷,也是複雜性格的象征。

休息的時候,她裹好自己的身體,站在窗前朝外凝望。

顏如卿很想湊上去,但是他不敢。他身體完全僵住了,無法控製自己。

就在他很多的膽怯和遲疑中,就在他不斷幻想和猶豫的時候,和無數來到課堂上的模特兒一樣,她很快就消失了。

顏如卿到處打聽,也隻知道她來自貴州,是布依族。

他到處找她。

他去過798工廠,以及那些模特兒會出現的所有酒吧和秀場,但再沒看見過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回了家鄉。

就這麽著,顏如卿畢業的時候,堅決要求到貴州工作,盡管他對貴州一無所知。

潛意識裏,他以為到了貴州,就可以看到她。

他無數次地回味,她目光裏的敏銳與孤獨、犀利和憂傷,總在瞬間交融並令人驚詫。

他一直在幻想和期待,那小麥色的赤身**,那身披蠟染大披風的身影,會像蝙蝠一樣無聲地掠過他眼前……

公元1999年的秋天,雲貴市文藝界的藝術家,聽聞郊區花溪的布依人要舉辦“竹王送子”活動,由音樂家、畫家、詩人集聚的一群人,趕來采風。

一夥人乘車去花溪。

這一群人中,可以說隻有顏如卿較為接近常人,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地,有著五花八門的怪癖。

比如說,詩人山思是有名的“黔中男巫”,以給人算命為主業,常說得不離十。

山思常常將那些外地來的詩人作家,說得一楞一楞的:他不但指出了人家肚子裏的某個腫瘤,某人十年前的車禍也給他算出來了。

文學青年,更多的是文學女青年,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常常聚集在一起,請他看自己的習作,聽他的教導。

畫界的人,卻當他是笑話。

山思當年隻是個小工人,本職工作做得不好麵臨被開除的困境。

後來,因為寫相思紅豆和黃果樹瀑布,成了詩人,手裏又把握著貴州唯一的詩歌刊物《黃果樹》,文學青年們就將他當老爺扛著。

中年以後,他的情詩和風景詩都越來越乏味了,就收集各種“神算”、“稱命”書,在每次筆會上給人算命,“黔中男巫”,就是外地詩人送給他的雅號。

這些被他算過命的人,都曾經在他手心裏驚慌失措,泄露了眾多自己人生的秘密,甚至連將來的前途和命運,也被他的唾沫濺著了。驚慌之餘,其實還有許多憎恨。

人就是這樣,他要借助別人的思想和認識了解自己,弄清楚自己。而一旦自己因此被別人弄清楚了,他又十二分懊惱,無端生出許多提防。

畢竟,相對時光和命運,人是多麽的渺小和脆弱。

但誰願意將自己的虛弱和失意端出來呢?

誰都不願意。

人人都將自己的虛弱和失意隱藏著,堅決不給別人看,堅決不讓他人知曉。

這些作家詩人,就更厲害了,他們不但堅決不讓他人知曉,連自己也不能知曉,因為,他們多年來執著地做的一件事,就是放大自我。將自我放大和神化,然後進行創作。

可到了男巫的手心裏,自己狗屁不如了,過去、現在、將來都如同爬滿了賊蟲子的破褥子一般,不過就是那麽些殠事,就是那麽一具從幼到老由盛至衰的軀體!

每個讓山思算了命的人,都想將他狠狠地踹上一腳!

山思內心卑微,所以才選擇了這種窺探別人心理、玩弄他人的把戲。

山思不會不知道大家對自己既需要又厭惡,任何聚會裏都靠他將氣氛攪熱,所有聚會又都把他當成笑話,以嘲弄他為樂。

多日來,顏如卿的兩隻眼皮子總是在跳。

想到小時候母親說過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他有些心神不寧。

私下裏和山思說了,山思掐指算算,稱他要交桃花運。

他不信,桃花這個東西,他心裏一點感覺都沒有。

剛到貴州的時候,天氣總是陰陰的,他喜歡,他以為那是蝙蝠的影子。慢慢的,他失望了,周圍都是俗人俗事,那個蝙蝠一般的女子是再不會出現了。

除了她,在這個令人憂鬱的地方,還會有什麽樣的女子能夠令他怦然心動呢?

他當然不信,也不在意。況且,山思見誰都要誇人家有桃花運。

文人嘛,發財的機會沒有,感情很豐富,很過剩,桃花運也是很豐富的。

山思又格外熱心,專門跑去東山陽明寺為他抽了個簽,是中吉簽錢大王販鹽:“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勸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

“這太離譜了!”顏如卿說。

當著一群人的麵,山思被顏如卿這樣說,覺得很沒有麵子,急得有些結巴地了:“哎,這是呂不韋居奇簽啊,講的是家宅、自身、財運、婚姻、事業,各有教誨,你聽著……”

顏如卿將頭扭開。

一車人開始時還講著牟二養的畫眉鳥,很快就開始說起了黃段子,山思的聲音被湮沒了。

作曲家牟二,人到中年因為酗酒喪失了性功能,成天擰個鳥籠子說他的畫眉唱的如何如何。

不但唱得好,鬥得更好,在相寶山頂,每到周末就聚一群養鳥人互相鬥鳥,牟二確實是贏過的。

挨著牟二靠窗坐的,是每年都要去法國辦畫展的老槐。他的一些表現夜郎儺文化的畫,讓法國人覺得很神秘。

老槐和他一直在鄉下生活的老婆,每年隻有河水變暖的時候才洗一次澡,然後喝一種山裏的草根熬的湯。

還有聲音尖細、頭發披肩的版畫家仲舒。他形象嘻皮其實十分嚴肅,一年四季辛苦的銼版畫,令他四肢細瘦。

仲舒的版畫已經進入國際畫壇了,牛高馬大的德國藝術家常常為找他而誤闖遵義——他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總以為貴州是遵義省的省會。

還有麵孔蒼白、抽煙凶猛的作家耀光,曾經練氣功走火入魔。

耀光在鄉下教書,因寫農民的思想解放而成名,然後調回城裏。

然後,與許多壓抑過久一夜成名的人一樣,耀光的生活和心理均失去了平衡,與從鄉下帶來的妻子沒有了“共同語言”,和大學剛畢業分配到文聯工作的黑雪偷偷同居。

全世界都知道了,可耀光還以為沒有人知道。

他那鄉下娶來的妻子卻是不吃這一套的,勇猛地展開了自衛反擊戰。

每當耀光的情人和妻子在城市的小巷裏追打得雞飛狗跳的時候,他就換新道法練新氣功,每天淩晨五時就要到相寶山頂“踩氣場”。

還有……

在他們之中,顏如卿最年輕,是個幹淨清爽的人,也是藝術上最沒有成就的。他白淨,性格溫和,溫文爾雅,內衣每天都要換洗,從未說過粗口。

大家都很愛惜他,叫他“廣東姑娘”。

這雲貴高原的奇山秀水,著實滋養了大批藝術家,他們樂山樂水樂根雕和砂陶,情懷古典,常常恍若置身盛唐大宋,其作品每每在國際文化交流中,被西方藝術界青睞。

黔地雖小,這一撥人裏,老槐、仲舒等卻早已經是聞名歐洲的大畫家。

到花溪下車,還得步行十幾公裏山間小路,才能夠到達目的地。

沿河溯源而上,鳥鳴青山,綠樹成雲,山花爛漫,水泉叮咚。

恍然間似乎時光倒流,但見溪流岔道漫漫,魚躍紛紛,河底水草瘋狂舞蹈,水畔鹿、羊出沒。

眾人興奮無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小飲山泉,立刻心胸開闊,喉嗓如弦,不能歌者微笑鼓掌,能歌者放開了嗓門——“哦嗬,哦嗬——妹妹你遠在山岩上,月亮也嫉妒你的花衣裳……”

一人起興,眾人歌之,其聲此起彼伏,傳至森林之巔……

眾人一路走,一路扒灌木的根塊,尋做盆景的“屹兜”,他們最喜歡一種叫崖豆的,根型好,疙疙瘩瘩的最容易塑性,材質結實,而且挖回去放幾天也種得活。

就為了找崖豆,不知不覺眾人誤入了沼澤。

水邊森林裏的沼澤有著腐朽林木的奇異香味,但是最可怕的,它吞沒人畜無聲無息,在童話書裏,這裏往往是女巫的領地。

退而不得,投石探路,隻見石塊沉沒的地方,冒出氣泡無數。林間瘴氣亦如蛇般彌漫而來。

灰綠的淤泥發出噗噗聲一下就淹沒足踝,麵目醜陋的蛤蟆在青苔上安閑地張望,那眼神十分得意,看得眾人個個驚慌。

迷途難返啊!牟二一緊張,就將他平常逗鳥的勁使了出來,含指吹響求救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