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阿哈(1)

正在眾人驚慌之際,仿佛雲影飄落,仰頭看,一腰纏青藤頭戴花冠的少女,由密密麻麻的樹枝間倏忽出現,她的眼睛如同山裏的鹿,臉頰似臘月山茶花花瓣,嬌嫩新鮮。詩人山思驚呼:“山鬼!山鬼!”

顏如卿頓覺奇跡出現,吃驚,抓住詩人的老胳膊:“山思老巫,點解叫她山鬼?”

山思手爪張開合不攏來,顫聲道:“山中人兮芳杜若,被霹靂兮戴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

小顏轉怒為喜,放過他,。

少女身姿輕盈,身上捆紮的青藤和三葉草花使她象一隻蜻蜓:翠綠、嫩白,雙臂一打開就成了透明的翅膀。

她纖足輕點枯樹殘樁,蕩漾著降臨到眾人跟前,似乎還發出一聲長長的吆喝,他們聽她的布依語如同鳥語婉轉。

看大家木木的樣子,她大叫:“踩樹根!踩樹根!”

有那省悟的,從泥水裏拔出腿來踩在了灌木的根部,竟穩住了。隻見她扒藤掀木,砍掉無數枝椏橫鋪豎搭,開辟出一條堅實的小路。七彎八拐,踩在新砍的樹枝上,一路前行,她很快將眾人重新領回到歡鳴的溪畔。

這裏是花溪的源頭,即刻便見阿哈湖萬頃碧波自天邊湧來,直奔眼底胸懷。天高水闊,水麵金光如劍,眾人幾乎睜不開眼。大概是怕玷汙了碧綠的湖水,他們紛紛撲進湖下溪流,身體衣服轉眼被衝刷幹淨。

顏如卿是海邊長大的人,竟然不會水,在淺水裏洗洗,就找那女孩,卻沒有了她的蹤影。眼前是湖畔大道,少女來無影去無蹤,眾人駐足唏噓之餘,知道金竹大寨就要到了。

又攀爬了半個時辰,眼前是耀眼陽光、碧綠湖水、青翠莊稼和安寧的村寨,一片勃勃生機。金竹大寨如遙遠神秘的理想國,靠山臨水,展現遠方,一片片青瓦的屋頂安詳寂靜。大寨緊貼山峰,山上是層層疊疊的鬆柏森林,密如翠雲接入高天。

傳說中的金竹大寨,原來如此靜謐又輝煌,眾文人舉手揉眼搭額,惟恐是海市蜃樓夢幻。連最最甛噪的山思也緘了口,跟隨大家小心行走。

高高聳立的木門樓巍然屹立在寨門口,眾人駐足仰首。

這裏是古時夜郎王國的吞口,文官到此要下轎,武官到此要下馬,聽候夜郎王的傳見。如今雖是殘簷斷樓,但門樓上的彩繪雕刻依稀可辨。

門樓下的精雕石基座威風尚存,氣勢猶在。門樓上有高掛燈籠的燈杆,門樓兩邊石塑半人高的“夾耳”,如巨人的耳朵,是古時夜郎王巡遊歸來的拴馬之處。石夾耳前,有兩排插大旗的石基座和木旗杆。

沿大寨兩側極目遠望,是兩人多高的石頭寨牆,呈圓弧型向大寨包圍而去。寨牆上長滿劍麻、雜木和仙人掌,色彩繽紛,有綠有紫,有紅有黃。

忽見救大家出沼澤的少女現身寨牆頭,挺立在五彩草木上,眼含秋波,粲然微笑,身裹金黃夕陽光輝,女神一般。

眾人愕然。

少女含笑揮手,寨門大開,眾人著魔一般進了大寨,她又消失了。

寨牆內道路潔淨,雞鵝慢行,但見片片民居的青磚青瓦,古老安詳。一頭被繩子拴在樹身上的山羊望著陌生人發楞。

眾人正在躊躇,山歌隨風湧來——哎,甘泉來自森林的心髒,花溪水從西又流向東。

遠方來的貴客啊,請不要嫌棄,將布依人的米酒品嚐。

一群年青俏麗的布依女子不知從哪個院子、哪條巷子踴來,出現在眼前,她們雙手端大碗自釀米酒,迎向來客。

眾文人十分興奮,紛紛豪情牛飲。一碗飲罷,一天跋涉之勞頓全無;三碗下肚,頭重腳輕,神思恍惚。

入得寨內,但見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彎曲幽深。街道寧靜清爽,牆麵苔蘚叢生。每家每戶的凹型窗戶有紅黃紫白小花,屋前屋後有隨風輕搖蓊鬱翠竹。

這些夜郎王的後裔,有的人家住三合院、四合院,也有的住橫直兩排房。家家有鵝卵石鋪就的院壩,院壩裏晾曬著金黃稻穀、煙葉和紅豔豔的辣椒、雪白的青岩豆腐幹。門前有樹,屋後有井,門楣包了紅綢,門上貼著年畫,門枋貼了對聯。

街衢通途,雞犬相聞,垂髫怡然。

喜歡京劇的老槐哼起西皮:“難道這,就是那,陶淵明的,世外桃園……”

顏如卿身體輕飄,滿目夢境,跌跌撞撞地在街巷裏穿巡,尋找那麵孔粲然的少女——她的身體裏或許有不盡的空氣,所以能夠象雲朵一般輕盈;她的身體裏一定還在發光,那光就從她的臉龐和頭發、從她的四肢噴薄而出。當她出現的時候,她的光彩給身邊的一切草木叢林鍍上金輝。

神又回來了,顏如卿又為一些幻象而發抖了。

他仿佛有救,想抓住它。

這是一種輕飄的微醺的感覺——他是不善飲酒的,但很期待這種微醺的感覺,讓自己飄浮和上升。

隻有當神回來,當幻象將自己占據的時候,他的身體才會輕飄起來,胸腔才會激動得嘭嘭響。嘭嘭的響聲讓骨頭也癢了,才會有創作的衝動,也才能夠忘形地在畫室待上三個小時以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沉靜地呆在畫室裏了,一幅秋林的草圖還一直是那潦草的幾筆,記載著最初的微弱的衝動,靈感的輕微撞擊。

他希望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時刻更多地出現,長久一些,緊緊地將他拽住。否則,他就是個庸俗無聊的小男人,除了和老槐他們到處去看風景挖樹根疙瘩,傍晚回來在煤火上給自己煲一碗老火湯,他就別無是處,無所適從。捱著時光。

(說“小男人”,或許他下意識裏覺得自己的男人信念並不那麽堅定。即使是在性別上,他也時刻處於自我懷疑的邊緣)一隻山雞在屋脊上散步,高傲而悠閑。它羽毛豐厚絢麗,確實是一隻美麗的大鳥,而不是普通的公雞。顏如卿一時看不清那到底是公雞,還是大鳥。還有那個滿身藤蔓和花朵的少女,是在牆頭,還是在半空。他就那樣站在院子裏呆呆地張望。

一個穿長衫的老者來到他身邊。這樣的老者,總是和古老的東西在一起,負載曆史,半仙半人,博學睿智,無所不知,顏如卿在雲貴市東山陽明寺,還有南明河畔的古玩市場,都遇到過。

顏如卿自言自語:“這,是雞,還是鳥?”

老者輕撚白髯,悠悠道:“《山海經?南山經》說青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其音若嗬,名曰灌灌,佩之不惑。’乃此物也。”

“灌灌……古人稱灌灌,那麽今人叫什麽?”

老者笑:“古今既一以貫之,又何有古今之分!”

顏如卿不知說什麽好。

老者又說:“我等山民以此間為世間,不問今昔何年,實為自閉,落得孤陋寡聞。老朽雖不知先生從何而來,不過適才見先生癡迷專注,定非為灌灌而來。先生究竟尋覓何物,可否告知老朽?”

顏如卿一陣臉紅,吞吞吐吐,欲倒退,差點撞了人,隻聽“哎喲”一聲,原來那花冠少女就在他身後打了個趔趄。

顏如卿又慌又傻,口裏隻說:“靚女、靚女……”

老者笑:“此乃我山寨公主阿哈。”

“阿哈,阿哈——”顏如卿象受了驚嚇,結巴起來。

阿哈放聲大笑。

這笑聲陽光、青春,有著山泉和水晶一般的質地,仿佛傍晚柔和晴空的顏色。顏如卿就此定了神。

是夜,眾人宿曬穀場。

曬穀場在大寨高處,一片廣闊的平地上,堆滿了新鮮的稻草,散發出清甜的香味。金色的草梗是柔滑而又鋒利的,不小心就會劃破皮膚。男孩子們在稻草堆裏打仗,女孩子們則彈跳和滾爬,玩得十分盡興。夜色籠照了高原,大人們吆喝小孩回家了,四周安靜下來,眾藝術家用上衣包住臉,鑽進芳香滑爽的穀草中。不出三分鍾,老槐的呼嚕比四野的蛙鳴還酣暢。

高原的夜空,星辰碩大而鮮亮。在黑夜的曠野上,星星就在頭上伸手可摘。孤獨的夜行人在半透明的光芒裏疾行,往往會自言自語,因為他認為自己離上天很近,上天聽得見他的聲音。

顏如卿在穀草堆裏仿佛看見有溫暖的紅色光芒,從穀草裏爬出來,眼睛立刻睃巡到是阿哈在撥弄一堆篝火,立刻湊過去叨咕。

“靚女,不回家睡覺的嗎?”

阿哈扭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微笑,不語。因為她在火光裏,所以他看得見她的笑臉,紅紅的笑臉,秋天的果子一般。她在夜的中心,在夜色的包圍之中。

“那老者是誰?”

“布摩,就是經師,寨子裏最受尊敬的人。”

“他好像什麽都懂哎,挺有文化的。”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知道過去能預測未來。”

他隻想與她套近乎:“哇,那你一定跟他學了不少!”

“布摩世襲,但傳男不傳女。”

他對布依的經師沒有興趣,也不知道如何與她更好地交流,唯恐說錯了什麽話,隻反反複複的說:“真想不到,你的性格如此開朗。”

他說這樣沒趣的話,她就不打算開口了。他坐到篝火旁,又試探著靠近她身邊,她始終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