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天籟(2)

顏如卿因為阿哈的表現和王鷹對她的接近,心生嫉妒,無從發泄,甚而擂桌,引得阿哈吃驚發問,顏如卿氣鼓鼓地找借口:“蘇總約我去他的大峽穀啤酒城喝啤酒!”

“真的嗎?什麽時候?”

顏如卿不回答,隻是兩腮收緊。即使是在微弱的燈光裏,也可以看出他臉頰發青。

阿哈並不了解。她絲毫意識不到他情緒劇烈變化的因由。她唱歌之後,身心愉快,狀態好極了。她迷人地微笑著,對他說:“我不想喝啤酒。要不你自己去,晚一點再來接我?”

顏如卿更將她的微笑視為挑釁和嘲諷,鼻孔裏發出“哼”地一聲,沉著臉,抽身而去。

酒吧打烊之後,隻剩下小舞台的燈光亮著,樂手們動作緩慢地收整樂器,清理舞台。乘這個時間,“薩克王”示意鍵盤手定調,讓阿哈再試唱。

阿哈張開嘴,聲音好像來自於她的腦海。她唱起來了。她的聲音在已經空曠下來的大廳裏,奇特地回旋,並清晰地停留在那些在幽暗中閃著光的桌椅和花卉上,在那些倒掛的整整齊齊的玻璃杯上,在落地窗前的星輝裏。

歌聲帶來了格外的寂靜,一些人在這聲音裏停留,一些人因為這聲音的陌生和令人驚奇,努力嚐試去理解它……

餐廳裏的侍應全圍了過來,忘記了自己該幹的活,經理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再罵人。阿哈的歌聲歇落許久,他們才醒過來似的,一齊鼓掌。

王鷹找來紙和筆,請她將歌詞寫下來。

樂隊的樂手除“薩克王”外,都是市裏各劇團的,城裏的劇團陸續解散後,他們三五人一組,自己組樂隊出來炒更。這些人都有家庭,到下班時間就迅速離去。隻有“薩克王”是真正過夜生活的人,一到晚上他的動作就慢了下來,節奏徐緩,整個人悠哉遊哉,好像有用不完的時間,也仿佛是不想一天就這麽快結束。就算是回到自己的寓所,他也會慢慢地抽煙、喝茶,很晚才去睡。

磨磨蹭蹭地,侍應和樂隊成員都離開了,就隻剩了王鷹和阿哈。

王鷹說:“你唱一下《橄欖樹》,那是齊豫的歌。”

阿哈望著窗外唱起來: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Lang,流Lang遠方,流Lang……

她的聲音很近又很遠。餐廳的燈光全部滅掉了。繁華與喧嘩、歌聲與笑臉皆成過往,黑暗裏彌漫著調味品的渾濁氣味。廚房與餐廳之間的通道還亮著光,那裏的地毯又濕又髒。夜的靜,像黑色的毯子鋪展開來。

一顆煙頭的火光,在“薩克王”的手指間明明滅滅。

阿哈停下來後,感覺到四周的寂靜,突然而又陌生,這個世界好像就隻剩下了她自己。她張望一番,看見王鷹就在身邊。說:“哎,你怎麽啦?睡著了嗎?”

“薩克王”愣了一下,笑了:“對不起,我聽入迷了。”

他們一時沒有說話。

王鷹腦子裏充滿了齊豫的聲音。

阿哈想了想,問他:“王老師,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王,叫王鷹。”

她笑:“我一直隻知道你是薩克王,西南三省聞名的。”

微弱的夜光剛好夠他們看見彼此陌生而美麗的笑容。

“你呢?我一直不知道怎麽稱呼你。你是小顏的女朋友嗎?”

“我叫阿哈。”她說。不知道為什麽,她地沒有回答後麵一個問題。

他伸出手來:“謝謝你,讓我聽見那麽美妙的歌聲。知道嗎?我吹的時候,還有他們拉(小提琴)的時候,我們都不喜歡有人唱,所以我們這個樂隊裏是沒有歌手的。”

她局促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哦?”

“因為我們想要的,是爵士,是純粹的音樂,是……沒有人能夠唱得出我們想要的。”

他停了一下,重新點上一支煙:“但是,現在我覺得,你唱的就是我們想要的!”

“我不懂爵士哦。”

“那不要緊。你有自然生成的旋律,你的聲音有想象力,有透明的空間……”

“你過獎了吧。”

“我也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總之,你的聲音就是我想要的那種。”

“謝謝你,王老師。我是個在窮鄉僻壤長大的少數民族,受教育有限,要說學音樂,除了阿媽教我,還有就是大自然教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多數民族。”

她被他逗笑了:“你是外國的少數民族吧?”

“不是,我是中國的,滿族。”

“我和你開玩笑的,怎麽能夠把你趕到外國去啊。”

“我可以用薩克斯管吹奏草原上的長調,大自然,真的是我們的老師,我們靈感的源泉。”

他笑笑,接著剛才的話題:“其實,人的聲音是最美的,所有的樂器,除了對大自然聲音的模仿,就是對人的聲音的模仿。過去人們喜歡小提琴,現在又喜歡薩克斯管,都是因為它們很接近人的聲音。”

她有些興奮:“對了,我常常在你的音樂裏聽見人的呼吸。”

“你的感覺很特別。是不是像鄧麗君的氣聲唱法一樣?薩克斯管也會的哦!”

她不語,她不知道鄧麗君。

她說:“薩克斯管的聲音接近我們的靈魂。”

“可是最美的,當然是人的聲音,你的聲音!”他說,“聽你唱,聽不夠。能夠即興演唱,又不是民歌那種簡單的敞開,你了不起!你的聲音美得華麗,我感覺,你甚至可以唱音樂劇。”

她以為他還要邀請她唱,忙說:“太晚了,下次吧。”

“沒關係,你啥時想唱啥時唱。”

“那,我們走吧,王老師,電梯會不會停開了?太晚了啊。”

他安慰她:“不會的。要是電梯停了,我背你下去。”

“二十九層哦!”

阿哈奔出酒吧,去找電梯,腳步匆匆。顏如卿一直沒有露麵,她心裏有些不安,說好他來接她的。

她想,還是先給他打個電話吧。

她回頭看一眼酒吧角落的電話,遲疑地請求他:“請幫我打個電話好嗎?”

“到大堂我幫你打,這裏的電話是內線,打不出去的。”

他收好譜架,她也等來了電梯。

他說:“對不起,耽誤你了。”

“不要緊。”她說著,但心裏確實很不安,臉色也差了。

“我叫王鷹。”他說。

她奇怪地仰起頭來:“你剛才告訴過我了。““哦,對不起,我是感覺你對我還一無所知。”

她笑:“不過我確實一無所知,也隻知道你的名字而已啊。”

“想知道什麽就問。”

“這麽說我也該告訴你多一點,我姓金,金翎子。”

他笑了:“那我改叫金龜子算啦,和你同類。”

“我阿爸說,我是他冠羽中的一條美麗長羽毛,我不是蟲子。”

“我也想做羽毛。”

她笑:“別逗我了。”

到了大堂,他找了電話打顏如卿的手機。

他耐心地重撥,撥了五六次顏如卿都沒有接聽。

“可能他不熟悉這個電話,所以不接。”王鷹對阿哈說。

阿哈不出聲地走了。

王鷹在原地站立一分鍾,然後悄悄的遠跟著她。

因為是冬天,又是深夜,大街上沒人影。她沿著北京路往獅子山的方向,走走停停。當她停下來張望的時候,他就站到梧桐樹的陰影裏去。

在夜裏,獨自一人的時候,所有的景物都變得陌生,所有曾經那麽熟悉的地方現在看起來都像從沒到過一樣。唱了歌之後,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身體裏空空的,如果有一陣風,她就會隨風飄浮,像那些落葉,像空中電線上纏繞的風箏,那是秋天的風箏,還帶著幹燥的藍色秋天的記憶。

一隻貓從公路上飛躍而過,停落在她麵前,“喵——”它的綠色眼睛閃了一下,迅速竄進深巷。它和山裏的貓真是不同,山裏的野貓如果是在夜晚遇到阿哈,會在她麵前打幾個滾兒,伸出舌頭tian她的足踝,然後跟著她周遊,仿佛她和它是同類。

她喜歡夜晚。夜裏所有的景物都隻有一種顏色,所有的生命也全變成一種生命,一種思想。夜裏所有的感覺就是一種感覺,輕的感覺,夢的感覺。但是你睜著眼,你看得見自己和別人。也就是說,你同時在現實和夢裏,兩種境界互相融匯。現實的喧嘩如潮水退落,但那些景物還在,道具還在,城市成為巨大的劇場,無人的舞台,做夢的人可以起舞,可以歌唱,像鳥兒一樣,可以奔跑和飛翔。

她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舞,從人行道舞到空寂的街麵上,在一盞又一盞路燈下盤旋。遠遠的岔路口飛駛來一輛的士,它稍遲疑,但來不及轉向,就在她旁邊擦身飛駛而去,她毫無覺察,遠處黑暗裏的王鷹驚得奔跑幾步,卻看見她依然舞蹈著前進,還唱著歌,布依人的歌,她剛學會的歌,一首接一首唱。

夜晚的綠草地上,是誰走來?

身穿白衣徘徊,你可知道,她的名字叫夢……

在路旁啊在路旁有個密林,孤孤單單人們叫它撒力登……

月亮花,藍色的月亮花,慢慢爬到岩上,春天,春天也沒有它快啊!

月亮花,藍色的月亮花,慢慢爬到樹上,藍色的可娃發出了光芒。

總有人來探望寨子裏未嫁的姑娘,姑娘說要等她,把月亮花一朵一朵繡到那衣裙上……

就這樣與你血淚交融,一如萬年前的**,一如萬年前的**,就這樣與你血淚交融……

她想一直舞到獅子山,她要到山頂上去,在那裏看城市的燈火如同流星河,將巍峨的山峰圍繞。在那裏可以看到遙遠的金竹大寨,無數虛渺的燈光在宇宙中忽明忽滅。她要呼喊,她的聲音會傳向阿哈湖,傳向大森林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