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受傷(1)

王鷹一直跟著阿哈,來到外環路上。

外環路黑呼呼的,路燈很少,是通往相寶山、獅子山和貴州師範大學的必由之路。他租住的寓所就在師大內,每晚走這一段路,即使是男人,王鷹心裏也是忐忑不安的。

看見阿哈走上了外環路,他就趕快跟近了些,與她同行。

她似那夢裏一般的人,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於無人之境裏徜徉。他不願意驚擾了她,隻想遠遠的跟著,做她的保護神。

她滑翔一般來到一盞路燈下,開始旋轉起舞,像被舞台上的追光籠罩一般。天邊深藍一片,正好是她的幕布。這個高原精靈,她的舞姿天然渾成,玄幻婆娑,仿佛她呼吸的,是不一樣的空氣。

空中的梧桐樹,被路燈照出怪異的一團綠,不像樹,倒像是將有一些奇特的靈魂,從那綠光中誕生。

王鷹感到冷,擰箱子的手都僵了。他放下樂器箱,坐到上麵,摸出香煙輕抖兩下,抽一支出來點上。

王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還來不及吐出,一輛白色桑塔娜轎車無聲出現,鳥一般迅疾近前,將他撞飛到路邊,他在瞬間失去了知覺。黑色的樂器箱子摔成了兩半,拋在路中間,金色的薩克斯風倒絲毫無損,在半邊箱子裏被燈光照得閃閃發亮。

也是緊跟著的一瞬間,白色桑塔娜轎車迅速滑翔到阿哈身邊,像鳥兒張開翅膀般,車門打開了,一個粗壯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攔腰將她拖進車裏,她發出的驚叫聲迅速被男人的手掌掩住。

寂靜幽深的外環路上,流Lang貓的聲音如嬰兒的啼哭,在黑暗中抖動出奇異的悲傷。夜在剛才的片刻被撕開一個裂縫,很快又痊愈,毫無痕跡,車的聲音遠得聽不見了。隻有金色薩克斯風,在光潔如河流的路的中央,閃爍著夢幻的光芒。

擄走阿哈的人,是蘇總的手下發仔。

蘇總的大峽穀啤酒城是雲貴夜晚最賺錢的地方之一。除了大峽穀啤酒城,還有新月酒吧、綠島夜總會這樣一些地方,白天門臉前擁擠各種賣小吃的攤,髒又亂,但一到夜晚,它們的霓虹就從不同的方位,將這個高原盆地中的城市夜晚燒得透紅。許多的和故事,就從這些地方衍生出來,蓬蓬勃勃地,彌漫至眾多的人生。

在所有廣東老板裏,顏如卿和蘇總最為投機,因為他們曾經是廣州美院附中的校友。蘇總後來加入家族生意,放棄了畫家的夢想。蘇總比顏如卿年長,愛惜他的才華,又喜歡他敦厚中庸的性格,愛他便如愛自己割舍不下的畫家夢。

他一直將顏如卿當自己親兄弟般關照著。

顏如卿坐在專桌前,那是蘇總接待自己人的地方。他情緒低落,眼睫毛濕濕的,偶爾會反射燈光。蘇總一邊忙碌,一邊觀察他。他本來沒有酒量,因為情緒不好,更加容易受傷,一杯啤酒下肚他就臉紅筋脹了。再喝一杯,他一改平常的寡言少語、儒雅端莊,和同桌的客人說起黃色笑話來,還拿出手機將一個黃色段子念給大家聽。蘇總覺得好玩,給他們又加一紮生啤,自己也端了一杯過來一起坐。

眼見著顏如卿笑著笑著就換成了哭,口裏隻念叨著阿哈阿哈,頭垂在了桌上。

蘇總見過阿哈,穿戴樸素的小妮子,苗條但健康,是那種瞄一眼不一定會引起你的注意,瞄第二眼你就開始吃驚,瞄第三眼——怎麽樣?她眨眼男人也會心顫!所以,他曾經對顏如卿半開玩笑:“如卿,呢個女仔最好勿要帶出來,否則行到邊度邊度格男人就要打翻天咯!”

但顏如卿沒有那樣的理性。

看顏如卿傷痛難以言表的樣子,蘇總明白了幾分:“為女人把自己搞成這樣,值不值啊?搞掂她好容易格!”

他回頭打一個響指,貼身手下發仔就迅速來到跟前。他說:“帶顏老師到我們的客房休息!”接著又湊到發仔耳邊低聲吩咐一二三。

因為阿哈掙紮得厲害,發仔等人在車裏將她的嘴封住,手腳也綁了。等他們將封著嘴的阿哈帶到大峽穀啤酒城二樓的一間客房,推她進去然後將門反鎖,才喘口氣說:“好厲害的馬子!”

這個城市的男人,將年幼的美女叫“釘子”,將接近成年的美女叫“馬子”。他們先是尋找“釘子”,找到後,“釘子”很快就變成“馬子”。馬子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可以追求的姑娘。

躺在雙人席夢思大床上的顏如卿,在上半夜被響聲驚醒,睜開眼,酒勁也大致過去了,頭不痛了。他坐起來,看見阿哈在地上掙紮,雙臂反綁,嘴也被封著,眼睛裹著眼罩。看她的模樣,他立刻明白了是蘇總手下所為,既難為情,又恐慌,不知道這個布依女孩會如何懲罰他。

“阿哈……”

他急忙給她鬆綁。

阿哈看見他,反而是由憤怒變驚喜,撲上去抱住他:“你這種Lang漫的方式真殘酷啊,嚇壞了我!我第一次被人綁架呢!搞電影啊?”

“我醉了,不小心喝多了啤酒……”

“也真是啊,啤酒都會將你醉成這樣!要是我們布依男人,茅台也能喝兩瓶的。這裏是什麽地方?你開的房嗎?”

“這是大……”他一轉念,不想照實說,“你天天睡沙發骨頭疼了吧?今晚我們睡這裏,很舒服的!”

“這裏是很漂亮,很貴吧?哦,隻有一張床。卿哥哥,我給你說過,在你娶我之前,我們是不可以睡在一起的,這是我們布依人的規矩。女孩子如果沒出嫁就讓男人挨了身,那她一輩子都不會幸福了。”

“我現在就娶你!”

“不是這樣的。你要娶我,得到金竹大寨去,讓布摩為我們禱告,讓阿爸阿媽和父老鄉親為我們祝福才行。”

“刁難!回去回去!那麽遠怎麽去啊?”顏如卿開始撒嬌,像小孩子一樣叫起來,兩條腿在床前晃著。

“如果你真喜歡我,就不會覺得遠了。否則,我怎麽能夠獨自跑來雲貴市找你?”

“我沒有嫌遠啊。”

“真的?那我幫你穿上衣服,我們回去吧,打的到花溪,我有辦法讓我阿爸派人來接我們的。”她打量著標準設置的包房,“這種地方不好,我不喜歡這裏的人。”

“他派馬匹來嗎?我不會騎馬的。”

“你能坐得穩,抱著我的腰就可以了。”

她去開門,門被反鎖了。

她急了:“怎麽回事啊?哎,外麵有人嗎?”

顏如卿感到難為情:“別叫了,深更半夜的。”

她頹然返回:“要不我還睡沙發你睡床吧!”

“不用,你就睡床,我保證不亂動的。”顏如卿誠懇地說,“這床單是剛換的,可沙發就很髒。我告訴你,賓館的沙發都是很髒的,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坐過呢,也從來不洗。”

阿哈不想說話。她疲乏得有些迷糊了。最後,阿哈和衣而睡,並且堅持留著夜燈。凡是身處陌生的地方,她就不願意有黑暗。

剛睡熟,她做夢,夢見自己背了弟弟邦,在相寶山的路上艱難爬行,去見外婆,外婆傳話來說她想見伶俐的兒女了。山上的風景很好,火紅的楓葉在灌木叢裏像紅色的雲。可是邦越來越重,他好像是見風長,長得像個大人了,壓著她,讓她沒法呼吸。她想將他放下,可他被綁在她身上,脫不開。她使出全身勁掙紮,醒過來,原來是笨拙的顏如卿壓著她。

“卿哥哥你幹什麽?”她驚叫,將他掀了下來。

顏如卿離開她,頹喪地坐到沙發上,頭發淩亂,手撐著垂落的頭。

阿哈直喘氣,憤怒盯視顏如卿,顏如卿不敢看她。

沉默好久,他才雙手捂麵悶悶地說:“阿哈,你真讓我壓抑啊!”

第二天,他們回顏如卿位於獅子山下的宿舍。剛進大院,在樓下就被鄰居女人一盆髒水從頭澆到腳。阿哈憤怒地要衝上樓,顏如卿卻拉住她:“可能人家是無意的。”

“什麽無意,她天天在背後罵我是雞,你就忍了?我以前不知道雞是什麽所以不生氣,現在知道了還就著給她罵,真就那麽窩囊?卿哥哥你太軟弱了!”

他張開雙臂圈著她,將她往宿舍推:“你就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了,誰都知道她過去當知青在鄉下被農民……現在又得了更年期綜合症,心理變態嘛。”

屋裏的女人“砰”地打開門,跳將出來,夜叉一般,頭發淩亂,眼圈烏黑,在窄窄的走廊上將他倆堵住,手指戳到阿哈的臉上,破口大罵:“誰變態?誰變態?孤男寡女睡在一起,我還沒去派出所報案啦,流氓!**!”

她吼聲大罵的時候,她臉上兩條新紋的眉也跳動著,它們原本是黑的,但又迅速褪色了,有些發藍。光禿禿的深藍色的眉上下跳動,如兩條大蟲。

顏如卿差點嘔吐。他看看被她堵住過不去,就對阿哈說:“我惡心,不如我們去街上吧。”

“你惡心我?狗男女!”女人跳著腳,比劃出一些下流動作。

阿哈被顏如卿抱住雙手動彈不得,就抬腿去踢女人,剛夠到了她的心窩上。女人又一聲怪叫,轉身回屋取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