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天籟(1)

雲貴市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多彩,夜不歸宿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一家挨一家的酒吧和歌舞廳光影迷離、笙歌曼妙。

這些歌舞廳、酒吧幾乎都是南方人開的,顏如卿的老鄉們,絡繹不絕地來到雲貴市,早些的就開歌舞廳和酒吧,晚些來的就去郊區開礦。總之,老廣是格外喜歡這個地方,商品經濟的處女地,民風淳樸,資源富足,做啥都成。氣候又好,常年氣溫熱不超過28℃,冷不過0℃。

夜生活的興起讓顏如卿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黑夜裏有了去處。

一到夜晚,顏如卿就愛去這些燈紅酒綠的地方消遣,和老鄉“吭吭解”(聊天),唱唱粵語歌,讓他覺得很舒坦,流落異鄉的孤獨得到撫慰,鬱積很久的空虛寂寞被排解了許多。

阿哈來了之後,顏如卿時常深感無措。他還沒有學會將息一個女孩子,無法和她一起戀愛和成長,更不可能一起分享生活和人生。他常常陷入一種不知該拿她怎麽辦的困境。這下好了,天一黑,他就帶阿哈去所有他愛去的地方——食街,甲秀樓,酒吧……這些,全都是這個城市最讓他感覺到自在的地方。

也許就因為他是個異鄉客,當他在這樣的地方玩樂時,比任何一個雲貴人都要瀟灑和放鬆,因為,他不擔心被熟人撞見,不怕非議,他沒有本地的熟人。大家都誇他放得開。是啊,人在異鄉,不受約束,自然容易放得開。聽說仲舒的女朋友,也是個畫家,在北京大概就是找到了不受約束的感覺,格外放鬆,和情人在大街上相擁而行,以為全北京沒一個人認得他們,結果,偏偏被去那裏開會的文聯主席撞見了……可想而知,就在最最關鍵的文代會前夕,就在仲舒被內定為新一任文聯專職副主席的各種工作已經充分準備之時……

有時候,世界就那麽小。

也可以說,有時候,生活就愛開點小玩笑,懲罰一下那些壓抑不住張狂的角色。

顏如卿不怕,他是個沒曆史故事的人,他的曆史從現在才開始寫呢。他也沒有入黨,沒有升官的期望,算是個自由自在的人,進入不了名利場上的利益團體,倒也落得無拘無束,隨性所至,隨遇而安,隨心所欲。

聽說,老廣一旦到了外地,格外團結,格外重視親情鄉情。他們可以欺騙和打倒競爭對手,對自己的鄉親卻像嬰兒般純潔坦誠。那些經理、老板一聽顏如卿的廣東口音,立刻笑容滿麵,熱情如潮,比對本地人當然殷勤了許多。

令顏如卿高興的是,一般人害怕去的那些華麗高級的場所,阿哈卻喜悅自如,好像她天生就該在這樣的地方存在,源源不絕地將魅力釋放。動的是歌舞靜的是solo,她和音樂、夜色、夢幻水**融。即使是文人雅士的聚會,她也舉止得體,別人交談專業話題的時候,她也並不寂寞,她善於傾聽,小臉籠罩著新鮮的求知欲。在一些高級晚宴上,她口齒伶俐、言語幽默,儀態萬方,愈加顯露出天賦的高貴氣質,令他暗暗讚歎!她才十七歲,所受教育也有限,她是怎麽做到的呢?難道女性天生就有著聚合的能力,就能夠站立到智慧的中心,獲得真正的紳士們的青睞?

當然,麵對陌生男人的時候,她十分羞澀局促。

因為有“西南薩克王”,貴州飯店二十九層旋轉酒吧是雲貴市夜生活中最有人氣的地方。老板經理,文人騷客,外地來的投資客,夜晚都一定聚集到這個地方。

酒吧裏的人都知道顏如卿是蘇老板的中學同學、好朋友,隻要他帶了阿哈來進餐,經理就會請“薩克王”到他們的位子旁,為他們演奏一曲。王鷹知道顏如卿是個畫家,他很樂意。整個樂隊裏,他是唯一不接受花錢點曲的,再大的老板再多的鈔票,他也不出台,大家都知道他的這個原則。但如果他願意,上來就會吹到盡興。

一段時間下來,阿哈將“薩克王”演奏的所有曲目都聽了一遍。凱麗金的薩克斯曲目中,她喜歡《春風》甚於《回家》,常常會要求王鷹反複演奏,包括請求他分別用中音和高音的薩克斯管吹奏。

演奏一些名曲之後,王鷹一定要演奏自己創作的曲目。接下來,他要演奏一支比《春風》更純淨、比《回家》更柔情,準確地說,是一支十分陌生而神秘的曲子——《午時的花》。

因為陌生,人們不出聲地聽。

但是,阿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隨著薩克斯風的氣聲唱起來了。

樂隊裏的人呆住了。

唱完後,看大家特別是王鷹愣住的樣子,阿哈解釋道:“對不起,我唱的是布依語。這支歌我在王老師的譜本裏看到,自己學會了,試著唱,這歌大家應該很熟悉吧?”

“不,”王鷹低聲說,“他們都不熟悉,歌詞是根據柔桑的詩改的,我剛譜了曲,還沒人唱過。”

“我很喜歡這隻歌,它的詞和曲都非常好。我喜歡用布依語唱,覺得格外有味道……”

眾人鼓起掌來。

顏如卿俯身在她耳邊:“是嗎?”一看到她得到眾多男士讚賞,他就心生妒意,語帶嘲諷地說:“我以為是西班牙語呢。”

眾人又鼓掌,要她再唱,她便按大家的要求用漢語再唱一次——午時的花兒啊,橙紅橙紅的花啊,在我睡眠時悄悄綻放。

一片兩片花瓣,像小小的臉孔啊,在夢中默默將我看望……

顏如卿為帶來的女孩如此唐突,有些尷尬。

但沒有人覺得她唐突。而且,她的嗓音十分奇特。

顏如卿環顧四周,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咀嚼和說話,在專注的聽。他說不出她的歌聲的美妙,隻是又感覺到了高原之夜的那種眩暈。

如水如風的心不安的心啊,被它悄悄照亮。

森林的深處,是不是春天的步子,發出了神秘的聲響?

啊,是可愛的小鹿,正為我們鋪展開月光的眠床……

她唱完後,餐廳裏爆發出雷雨般的掌聲。

“薩克王”手指間夾了煙,拿了個煙盅來和他們坐到一起,按奈不住激動說:“像齊豫的聲音。”

在所有的女歌手中,他最喜歡齊豫,他曾經在昆明和她合作過。“當我走在無人的雨中……”他覺得齊豫的聲音會將人帶去很遠的地方,可以稱為天籟。

身材高大的王鷹一近前,中等個頭戴眼鏡的顏如卿立刻顯得弱小平常。敏感的顏如卿自己首先感覺到了這種對比,心理上有些壓抑。

顏如卿是不抽煙的,不但不抽,還討厭別人抽,所以有理由對端了煙盅來的音樂家表示不悅。而且,他沒有得到邀請就自己入座,也令顏如卿反感。

事實上,一個女人對某種女人有排斥,而一個男人也會因某類男人而產生緊張反應。

顏如卿的緊張幾乎令他自己全身僵硬了。

“薩克王”也緊張,隻是他的緊張不為同性,是因為異性,因為阿哈。他們都相繼低了頭,麵對阿哈卻又顧不上她。

阿哈的臉紅紅,胸脯還在急速地起伏。

顏如卿故意看別的地方,而“薩克王”保持著緩慢抽煙和低首姿態,微眯著眼睛。阿哈的目光跟隨著他:“我還可以唱得更高些,換一個調。我至少可以唱三個調。”

王鷹抬起頭來:“一定要試試!同一首歌裏變三次調,風格可能變了,但一定很奇特。你是星海畢業的嗎?還是……你的老師是誰?”

“星海?不,我……”

“我是老廣,她可不是。”顏如卿沒好氣地說。

“哦,”“薩克王”保持著風度,但不與顏如卿應接,低著頭:“這歌詞本來是一首詩……”

顏如卿更加氣憤。

阿哈不理會顏如卿的不滿,依然熱切地對王鷹說:“你剛才說過了,柔桑是你的女朋友嗎?”

“No!她是個比你大的女孩子。”“薩克王”抬起頭來了,與她對視了三秒鍾,然後又避開了她的目光。

阿哈聲音熱切:“這支歌每天從清早起就回旋在我腦海裏,三天五天也不消歇,不唱出來是很難受的。”

“啊,心中有歌!我也常常這樣,腦海裏總有一些旋律。”

顏如卿聽他們你言我語,覺得他們之間就那麽融洽起來,越加感到很不舒服,很想有點什麽表示,來阻止他們。他看看王鷹,又看看阿哈,把王鷹的煙盅往桌子邊推了推。

兩人倒沒有注意他的這個小心眼的動作。

樂隊的休息時間結束,王鷹欲離開,站起來,又停住,望阿哈:“要不,晚點我下班後,我們排練一下,試一試好不好?”

阿哈點頭,目送他回到樂隊裏。

顏如卿因為不高興,就沉默著。

阿哈找話和他說,說甲秀樓下新來了一個說書老人,專講夜郎王的故事,每晚都吸引了很多老人和小孩去聽。

顏如卿悶不住聲。

她看顏如卿毫無反應,就不說了,扭開頭,整晚目光一直追隨在“薩克王”身上。

最後,顏如卿實在忍不住了,暴躁地用拳頭輕輕擂餐桌。

阿哈聞聲,驚訝地轉頭來看著他:“卿哥哥你怎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