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山澤損

那青衫人將目光緩緩移動到鄭老九身上,臉上依然是帶著溫和的笑容:“蕪兒,是不是他們?”這人的眼神雖然帶著笑意,鄭老九卻不知為何身上冒出一股股寒氣,這笑容的背後竟似乎藏著無數的殺機,似乎隻要自己略微一動,或者多做一個多餘的動作,對方都會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把自己給捏死。

這是絕對的高手。

那少女忽然指著鄭老九說道:“當時他放出消息騙師傅山下有病人,師傅獨自下山前去醫治,哪知道是他設好的騙局,師傅中了暗算……”

眼看那少女指著自己,鄭老九頓時魂飛魄散嚇得雙腿一軟竟然跪了下去:“這、這不怪我,我隻是給他們打下手的,按他們的意思辦事兒——”鄭老九話還未說完,忽然看見眼前綠光一閃,原本一直低著頭的趙霽此時正一臉驚悚地看著自己。

鄭老九心中奇怪正想問他為何這種眼神看著自己,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聲,他低著頭身下看一眼,身上倒是沒有異樣正丈八和尚摸不著頭,喉間就出現一條細絲般的傷痕,那傷痕越來越大,幾秒鍾之後一股鮮血激射而出噴出一尺來高血霧,染紅了趙霽全身。

看著鄭老九在電光火石之間倒下,中招之後竟還不知情,臉上一層鮮血的趙霽抖如篩糠地自語道:“七步之內……血染紅塵……”

此時那青衣人正笑眯眯地注視著他:“趙賢侄,別來無恙啊。”趙霽極不情願地抬起頭苦笑著說:“顧師叔,別、別來無恙……”

趙霽心中雪亮,傳說江湖四奇之一顧青琦一招血染紅塵七步之內可奪人性命,眼見鄭老九死於此招,這人定是顧青琦無疑了。若是別人也罷,偏偏自己師傅是江湖八怪之一宋師玄,與這顧青琦算是舊交。早年間,江湖上有十二位高人,江湖人稱四奇八怪。

東方論道——琴師顧青琦,與南方談天——棋師封斷空,還有西方、北方書畫二人,合稱四奇。另外外八行中的八位是為八怪,趙霽的師傅宋師玄便是八怪之一,采清水的功夫在江湖上是頗有名氣的。

早年聽自己師傅宋師玄提起過顧青琦,二人似乎交情不錯。趙霽自宋師玄死後,便少了約束,多次違背師訓,連采水的規矩也不講究了,隻管用宋師玄傳他的技藝做些贗品騙人。

此時遇見顧青琦,他若要代替宋師玄清理門戶,自己也隻得認栽了。哪知道顧青琦卻依然是含笑看著他:“外八行的事,本來我不便插手,但此人害我老友性命,著實該死。趙賢侄,你這些年在江湖上的事我是略有耳聞,我念在與你師傅有舊交,留你一命,隻盼你今後能改過自新……”

說完之後顧青琦拉起那少女而去,臨走時在趙霽肩膀輕輕拍了兩下搖了搖頭,趙霽嚇得猛然一哆嗦竟尿了一褲子,隨即癱軟在地被隨後趕來的手下攙走。

顧青琦將柳青雪的屍體抬上竹筏,又撿了些幹草鋪蓋在上麵一把火點起,頓時河水之上火光衝天。“昔日故人情,今日作別客。黃泉何淒淒,世事道無常……便讓老友一曲,為你送行吧……”

顧青琦把那竹笛放在唇邊,火光掩映之中,一股無以名狀的憂傷隨著笛聲、隨著火煙嫋嫋上升,盤旋著流向了湛藍的天空,仿佛那裏,故人正帶著笑容急急而去……

“蕪兒,你今後準備怎麽辦?”顧青琦看著眼前這少女和藹地問道。“不知道。”那少女搖了搖頭,她凝視著蒼茫的雪山,仿佛這些日子所經曆的隻是一場夢境。

“不行的話,你跟我走如何?”顧青琦撫摸著她的頭接著說:“你師父與我情如兄弟,他既然走了,我自會代他好好照顧你。”那少女搖了搖頭:“外八行如今一團亂麻,我們老掌櫃留下的謎團沒有解開,我終究是哪裏也去不成的。”

顧青琦微微頷首沉思道:“數十年前那場災禍殃及的人太多,這裏麵許多離奇詭異的事情,我也略有耳聞。也罷,如果你遇到困難——”顧青琦吹了一聲口哨,一隻巴掌大的翡翠鳥不知從何處啾啾鳴叫著落在他的肩膀上。

顧青琦把那鳥兒放在手中撫摸了一下遞給那少女笑道:“你寫封書信便讓翠兒帶給我。縱然萬難險阻,你二叔也一定趕到。”那少女頗為感動收起那隻翡翠鳥朝著顧青琦行了一禮:“多謝顧二叔。”

顧青琦轉身說道:“你本已繼承了柳青雪的衣缽,若是你身體無恙,剛才那幾人絕非是你的對手。隻是這世間人情世故頗為險惡,人心絕毒,你要多加小心。你從小與你師傅相依為命,未經這塵世所染,隻盼今後你平平安安……”

顧青琦說完之後歎了口氣在少女感激的目光之中緩緩離去。

幾日之後,蒲州城內,禦寶齋。

譚飛躺在床上,耳邊老月子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你冤枉那姑娘啦……柳青雪是個怪脾氣,跟他有舊情的人的很多,他為了防止以後有朋友來尋他,他若不在人世,他那徒弟筠蕪便是代替他成為柳青雪接待以往老友。所以說,柳青雪從他死了以後便隻是一個名號……”

譚雙同死的時候她還沒出生,所以她自然是不清楚那石洞內的密道。一想到她為了自己活下去,連續數日忍饑挨餓,分別之時將那輪回鏡投入河中也是為了讓自己和張半卦脫身。譚飛心中愧疚之極,猶如千萬根鋼針戳在心上。

之後譚飛與張半卦也曾折回尋找那女孩兒,卻再也找不到了她的蹤跡……

譚飛越想越是難受站起身推開了房門,門外老月子、周大鼻子、張半卦正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張半卦的師傅鐵中道,老月子他們還是聽說過的,三個人都是外八行的人,聊上幾句就都熟了。老月子還沒打招呼,譚飛就哼了一聲朝他伸出了手:“趕緊的。”老月子愣了一下:“什麽?”

“少給我裝糊塗!錢!”譚飛頓時就怒了,合著這老家夥全忘了。老月子一拍腦門兒,從旁邊抽屜裏取出一個鼓鼓的信封遞給他:“你記性倒是真好。”

“少廢話!”譚飛接過之後打開看了看估計有兩三萬,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自己這遭出去小命兒都不知道在刀尖上放了幾回了,老月子就是拿幾百萬出來,他也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接過錢後,譚飛就徑直地朝外走,老月子問道:“你去哪?”譚飛頭也不回:“我去哪你管得著麽?”老月子正想發火兒,張半卦拉住了他勸道:“譚兄弟這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你讓他走這一趟隱瞞的事情太多,他本不是咱們外八行的人,卻受了這麽多罪,換成是誰,心裏都憋著一肚子氣。”

老月子歎了口氣:“我不告訴他也是怕他惹更多麻煩。”周大鼻子也說:“平平安安回來了比什麽都好。眼下咱們怎麽辦?”老月子和張半卦對視了一眼把目光都落在了離去的譚飛身上……“後麵的棋怎麽下,全在這小子身上了……”

蒲州城的郭四胡同有個賣豬血灌腸的,譚飛正跟一個赤著膀子、背後紋著猛虎下山的光頭吃的熱乎。那光頭後腦勺冒出一層細汗,每路過個人都衝他打個招呼。正是自稱三岔門六道街扛把子方和尚。

“譚狗頭你這陣子哪去了?弟兄們幾天沒見你都以為你讓誰給砍了。”方和尚夾起一塊兒灌腸往嘴裏一塞口齒不清地問道。譚飛給他倒上一杯酒恨聲說:“被一老混蛋給騙了,被砍了那算是輕的了。我差點死無葬身之地。”

方和尚一聽這話頓時把筷子一摔瞪起了眼,唾沫星子橫飛:“誰啊!誰他媽敢動老子的軍師!他也不打聽打聽,三岔門六道街——”譚飛擦了一下臉上被濺的唾沫星子說:“打住吧,打住吧啊,三岔門六道街開一破書店的,都知道你,喊個蛋。”

方和尚眯著眼睛一笑說:“我還正有事兒想跟你說,前些日子,撞見了個外地的冤大頭,黑了那小鴨幾萬塊錢。”譚飛一聽這話頓時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我說方和尚,我也算是跟你混的,你他娘的得了便宜不分給我也就罷了,出來還讓我請你吃灌腸。你是人麽?”

方和尚笑道:“這不是當初弟兄們都在分了麽。你那一份哥哥給你留著了。著什麽急啊。”譚飛瞟了他一眼:“真的?”“門兒真!”“那一會兒這灌腸錢你算。”“……”

倆人又喝了幾杯,酒意都上來了,譚飛拍了拍方和尚的肩膀說:“我這次來是想跟你道個別。”方和尚就問:“怎麽著?有買賣做了?”譚飛搖了搖頭:“不是,我準備去太原——就是陳菲那,整天在家門口瞎混也沒什麽意思。”

方和尚喝了一杯酒大著舌頭說:“兄弟,你去哪,哥都支持你,你什麽時候想回來,哥哥那書店雖然小賺不了幾個錢,也給你留著。”譚飛心頭一熱,到底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哥們兒:“有您這句話,兄弟我就走的安心了。來,走一個。”倆人一碰杯,又是一杯熱酒下肚。

方和尚跟譚飛從小長大,知道他從小雖然是辦事畏首畏尾,但骨子裏還是有著一股子倔勁兒,一旦想做的事兒,十有是很難拉回來了。譚飛從小身體羸弱,經常受人欺負,有時候被同齡的打罵之後也不願讓父母知道,一直是忍聲吞氣。後來實在沒辦法,就經常找塊兒大體粗的孩子王方和尚一起玩,那溜須拍馬、胡侃亂吹瞎白話的本事也是從小練成。

這種人其實也不招方和尚待見,但有一點,卻讓方和尚很佩服他,以前欺負過譚飛的那些熊孩子見他有方和尚做後台,也都漸漸地開始害怕譚飛。按理說逮著那幾個熊孩子揍一頓報報仇也是理所應當的。可譚飛卻從來不算後賬,反而對他們依然是客客氣氣的。結果那幾個熊孩子對譚飛從畏懼漸漸變成了尊重。

當時他們上學跟外校的混混打群架,無論是打的再狠,雙方都見了紅。過不久,就都能和和氣氣地坐下來遞個煙、喝個酒。什麽大事兒都能變成小事兒,小事兒也變得沒事兒,也都是譚飛過去撮合。對誰那都是笑眯眯、樂嗬嗬的,所以當時譚飛有倆綽號叫“小和事老”、“譚狗頭”。

表麵是畏畏縮縮、溜須拍馬不招人待見的人,但到後來卻不少的小混混、小地痞都見麵衝他笑嗬嗬地打個招呼,喊他一聲飛哥。

方和尚心裏知道,照著自己那年輕氣盛的勁兒,如果不是譚飛,那大大小小的架打起來,兩邊都是年少輕狂,哪一次不是要幹到你死我活才罷休。現在自己不在醫院躺著也該在號子裏蹲著了。所以打心眼兒裏,方和尚對譚飛除了是哥們義氣關係之外,還有一種感激和敬重的感情。

隻有一次,方和尚才見譚飛動過一次真氣兒,譚飛跟他爸出門買菜,有輛不賴的轎車闖紅燈把他爸給撞倒了,按理說撞到人了,你得下來看看要不要緊,用不用送醫院。

結果那人估計是個嬌生慣養的富二代,心往斜了長,下車之後二話不說就罵他爸不長眼睛,說刮了車得賠錢。說道勁頭還準備上去踢他爸兩腳,譚飛陪著笑對那小子賠禮道歉,哪知道那小子是給臉不要臉,倆耳光扇開了譚飛,跟著就一腳踢在譚飛他爸身上。

方和尚剛好在馬路上溜達,見了這事兒怒火上竄正準備上去給那小子做教育工作,還沒跑過去就聽啪地一聲脆響,一板兒磚硬生生拍在那小子臉上,頓時就拍的那小子臉上鮮血直流,那紅豔豔的血水順著他下巴往下淌。這下是下了重手,就這譚飛還沒完,緊跟著一腳把那小子踹在車頭上,用板兒磚把他血糊糊的臉按在車蓋兒上,咬牙切齒地要他賠禮道歉。

方和尚還記得當時譚飛的表情,倆眼充血,跟炸了毛的野獸一樣,著實嚇人。那小子哪見過這場麵。臉上流的血都把他嚇傻了,當時褲子都給尿濕了。後來交警趕了過來,那小子不占理,給譚飛他爸看好了病,外加賠了禮道了歉才算完事兒。

方和尚那時候才知道,這個整日樂嗬嗬、對誰都客客氣氣的老好人,骨子裏的底氣兒那是相當足的。正是好人讓你三分臉,你可別逼他變鬼夜叉。

譚飛既然準備出去闖闖,方和尚雖然心中不舍,但也隻得尊重他的選擇,倆人喝夠了酒,吃夠了灌腸,又回顧了半天年幼時叱吒三岔門六道街的壯舉。這才分別而去。

第二天,譚飛就收拾好了東西準備走人,老月子堵在門口氣得胡子又開始亂跳:“你當初可是答應人家要做什麽事兒了,怎麽現在就要一走了之。”

譚飛呸了一口說:“那是你們七八行的事兒,我一社會主義新青年,正是國家需要我出一份力的時候,跟國事相比,你們那也算是小事兒。我收了你的錢,我幫你送了東西,咱們那可算是交易到此為止了,”

老月子氣的嘴裏的假牙都要飛了出來:“混小子,你還跟我說還國事兒?再說咱們那交易還沒完呢,我是讓你把鏡子給誰?”譚飛想都沒想順口答道:“柳青雪。”

老月子一抬眉毛說:“現在這鏡子在哪?”譚飛楞一下說:“那他人都死了,我還給個屁啊。現在不在你那麽?”老月子一拍手說:“這不結了。可見我讓你辦的事兒你還沒辦成。”

譚飛撇了撇嘴說:“你是餓蝦鑽雞窩——瞎扯J巴淡。我根本不吃你這套。”說完了扭身便走,老月子正要上前阻攔,周大鼻子拽住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這事兒強求不得……”張半卦也解圍說:“譚兄弟畢竟不是咱們行裏的人,他的世界跟咱們的不一樣。”

老月子隻能長長地歎了口氣看著譚飛走遠,過了半晌才搖著頭喃喃自語道:“混小子,這渾水你已經淌進來了……想出去,難嘍……”

張半卦此時卻凝視著譚飛走去的步伐,右手來回捏動著手指,過了半晌忽然帶著幾分詫異說道:“山澤損……時動不至費心多,比作推車受折磨,山路崎嶇吊下耳,左邊插右邊按,按不著。此去隻怕譚兄弟……”

老月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眯了眯眼睛撫須道:“沒事兒……太原,那是仙人張的地兒。”

譚飛漫無目的地走在通向火車站的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次去太原之後的生活會是怎樣,仿佛未來陡然變成了一張虛無縹緲的網。也可能自己隻是想要逃避,每當他想起那個女孩兒複雜的眼神,他就有一股深深的負罪感。他隻能選擇回歸到正常的生活方式中去,通過城市忙碌的生活來忘卻掉自己這些日子所經曆的一切……

夕陽把他的影子拽的斜長,像是在挽留他一眼。

一個身影不近不遠地跟在他的身後,淡淡地注視著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