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18章

◆ⅰ第17章月晦鬼影

“哎呀!作死啊你,你新來的吧你,明天要是周總管發現少了個泔桶,還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老宦侍莫槐運一骨碌滾了起來,躋著軟底靴子往這邊拖,“你趕快去找回來吧,到明日,吃不了兜著走。”

桶哥也有些懵了,急忙點頭壓低了聲音道:“是不能拖明日,你新來的,不知道周總管那鐵公雞的個性,上次西院一個伺候起夜的小丫頭把恭桶蓋子砸了個缺,周總管一聲令下就把她三十大板子給發落了。”

“後來怎樣?”黃翎羽問。

“一個小丫頭的,哪裏挨得過這一頓打,趴在床上藥石不進,沒幾日就過去了。”桶哥繼續道,“因她那些日子隻在身上披著白色的裏衣,據說現在宮裏還常常飄著她的鬼影呢,白森色慘兮兮的……”

房外這時候刮過一陣冷風,呼呼的風聲過了好久才落下。

王芳兒年紀不大,膽子也小,瑟縮著腦袋看紙窗,便見窗紙上印著樹影,在慘淡的月色中零落地搖晃,不禁打了幾個哆嗦:“你,你,你還是趁早去取回來,莫要讓下膳房的雜役們給丟了,你,你可千萬別變鬼啊,我這常走夜路的怕得慌。”

莫槐運丟了塊牌子出來道:“你就算在我這裏報備了,趕緊到下膳房去找回來。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停留,我這牌子能去的隻有幾個下作地方。”

黃翎羽原本沒把這些洗洗刷刷的事情放心上,以為這種上麵看不到的小活,做錯了頂多就是一頓罵,幾頓不得吃,頂多關個禁閉——要真是禁閉,他可樂意得緊,巴不得沒人打擾。沒想到聽他們這一說,統管他們的太監頭子周總管,那惡毒和吝嗇直逼傳說中的地主周扒皮。唉,真是有辱周氏一門——嗚嗚,可憐的周總理。

黃翎羽哀歎著加了夾裏,燈也不打,借著初秋的月光和王芳兒出了門去。王芳兒將他送到廊下自己去西院當值了。

這洛安宮裏,可一點都不像大明大清的紫禁城。

紫禁城裏外牆都塗紅漆,洛安宮則是以木色為主,也帶灰或白的基色,端看各內院的皇子妃子是什麽喜好了。就連樹木,紫禁城為了防止刺客藏身,除了禦花園,其他地方是沒有樹的,而洛安宮到處都是樹木花草。不少樹木的橫枝從內院牆上伸出,若是春季,定有不少“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好景。

黃翎羽縮著腦袋出了三皇子府,小步地跑。旁邊就是四皇子府的高牆。兩府的牆夾出一條兩輛馬車並行的小道,由於牆高,走在裏麵頓生井底蛙看天的奇妙感覺。

三皇子府是灰不溜秋的院牆,四皇子府則是漢白玉砌的牆麵,兩相對比,頓時不是一個檔次。

出了夾道,按著莫槐運的指點,一路向西南去。好在沿途都點了照明的風燈,有的燈下站了衛兵。見他過路,便都攔了下來,看了腰牌再登記入名冊,才又放行。

一路無話,黃翎羽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說來也好笑,到了那專為宦侍丫鬟準備膳食的下膳房,運泔水桶的雜役也正焦急。皆因各宮苑的泔水桶都是有標記的,那雜役一看自己騾車上多了個桶,還是三皇子府上的標記,頓時渾身冷汗涔涔。

他那下膳房中也有不少剛從其他方向搜羅了泔水回來的,一見這桶,都大呼糟糕。原來三皇子府裏的周總管的惡名早已穿揚於洛安宮的各府各院內了。

黃翎羽提著桶,一路回來都笑得腸子都青了。他與慕容泊涯相處不久,但也算有點認識。怎麽也想不到他府中竟然還容下了個這麽惹人厭惡的大太監。是不是那周扒皮太過凶悍了,連慕容泊涯都被管住了?

他沿著原路返回,宮中的路雖複雜,但方向分明,總歸是條條小道通皇子府,也不怕迷路。夜裏風呼呼的,刮得宮裏的梧桐跟著嘩啦嘩啦的響,淒涼冷清,也不知道被吹落了多少還沒黃的大葉片子。

忽然間,又一陣冷風迎麵刮來,帶來了夾在風裏的輕微弦響。他心裏一驚,這大半夜的,誰在那裏彈棉花呢。

不該看的,不看!

不該聽的,不聽!

黃翎羽壓低了腦袋,急匆匆小跑回去,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他越是往來處回去,那撥弦聲就越是響亮。等到了三皇子府門口,簡直就是從頭頂上傳來的了。他忍無可忍往頭頂一瞄,不禁張大了嘴巴,下巴幾乎要滑落到地麵來。

他看見了什麽?

他看見了什麽!

他看見一個白森森的飄蕩蕩的鬼影正懸空坐在頭頂上呢……頭發長長的,在風裏亂舞,衣服寬寬大大,不貼身般亂飄。那坐在半空的鬼影膝上還橫擱一琴,身旁懸空放著一個粗陶廣口的大酒壇。

——這回是真見鬼了。

“喂,發什麽呆呢?還不快回來?”老宦侍莫槐運就在右手邊躥了出來。原來府門口已經換了一崗人,莫槐運也在其中,“別看他,快回來!”

“嗡——”頭頂那撥弦聲忽然一個斷裂,鬼影幽幽地呼——了一口長氣。

黃翎羽脖子後麵一涼,隻覺得幾滴涼涼的**從上麵滴到了皮膚上。

他僵硬地扭過頭,抬頭,再看。

一張白慘慘的臉向他露齒而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卻讓人有種十分友好的感覺。

——好像在哪裏見過?黃翎羽呆立當地。

這回看仔細了,哪裏是什麽鬼?對著半晦的月,可見幾條細如蠶絲的東西交織在半空,兩端分纏在三皇子府和四皇子府的牆麵上。鬼影正坐在這東西上呢。

再仔細看,原來這鬼影還是故人。

“月,月,月……”

這白森森有鬼氣沒人氣的人,不是那日清晨在河邊見到的月鵬,還能是誰?

黃翎羽見勢不妙,也嵬嵬縮縮地縮到府門裏去了。

月鵬從身旁拿起酒壇,往嘴裏囫圇灌了幾口,倒有一小半順著下巴滴下地麵來。黃翎羽看著就覺心疼,長得這麽仙氣的人,偏偏飲酒沒點文化,這哪是品酒,分明是飲驢。

月鵬又把那酒壇放在絲上,一手按弦取調,一手執著塊刮板在琴弦上亂刮。咣咣咣,彈棉花似的。不多一會,月鵬又停了,牛飲了幾口,順帶漏了半條小溪的酒水下地,才有些飄忽地問道:“他回來了,怎麽不來見我?”

“大半夜的這搞什麽鬼?鬼找鬼?”黃翎羽低聲向旁邊問。

“噓!”莫槐運在他耳邊悄悄地答,“隔壁府上的四皇子來找咱們三皇子了,這人怪異,小心著些。”

“什麽?”黃翎羽不敢置信地又抬頭看。

咣咣咣的,月鵬又刮起彈棉花弓來。

正熱鬧呢,黃翎羽這邊的西院忽然傳出個尖細聲音:“你個不男不女的種,半夜三更的發什麽瘋,要發往你府裏發去!”

飛快伸出頭去往西邊一看又縮了回來,原來見到的是牆頭上冒起一條肥肥白白的身影,衣服錦緞織就,在夜間也顯得寶光四射,這種氣派貴氣,除了本府總管周扒皮還能是誰?連府門裏當值的宦侍都往裏退了退,不敢擋了周扒皮的風頭。

簡直陰陽怪氣,有誰見過太監敢這麽和龍子龍孫說話的嗎?黃翎羽以前沒見過,現在算開了眼界。

月鵬度量卻出奇的大,毫不理會地苦刮不懈,越刮越快,催命似的賣力。看來是非把慕容泊涯逼出來見他不可,隻可惜,慕容泊涯這兩日不在。

黃翎羽眼見著旁邊幾個宦侍被這彈棉花魔音入腦催得東倒西歪,抱著腦袋叫喚。就在這時,月鵬忽然停了,抬起頭來斜斜覷著西院牆周扒皮,慢悠悠道:“說起不男不女,好像是你吧。”

暈倒,哪裏是度量大,分明是反應慢。

◆ⅰ第18章王府隱事

也不知道周扒皮聽了這句話後有啥感想,畢竟月鵬隻是看上去有些陰陽難定,而周扒皮是真真正正的沒了子孫根。

總之月鵬正常了回來。他慢慢地理順了長發,平平穩穩站起身來,一手抱琴一手提酒,沿著那些絲線渡到了四皇子府的漢白玉牆頭上。

他回轉身,朝這邊嫣然一笑,剛才那陰風慘淡的氣氛頓時消散不見。而後連後會有期也不來一句,倏忽一下在牆頭消失了身影。

黃翎羽身上那個冷啊。才見不過兩麵,每一次都這麽撼動人心——當然,不是正麵意義的撼動。要說他夜視力是不好,但怎麽也覺著月鵬那笑別有他意。

要把心狠手辣的周扒皮,縹緲不定的月鵬,還由與他打打鬧鬧過來的慕容泊涯擺在一起,若是旁人看來,大約會認為周扒皮最不好惹。但是和他們同在一個水平線上的黃翎羽心底清楚得很——周扒皮,算小菜。

“這就是皇宮內院的‘串門’?”他詢問看上去還比較老實可靠的老宦侍莫槐運。

“你會習慣的。”他拍拍黃翎羽的肩膀,“你會習慣的……”

三皇子府裏紀律好,外間咣了半天的棉花,鬧了大半夜的鬼,裏間輪值回來的都睡得死豬一般香甜,桶哥的鼾聲還格外的大,也不知道是累壞了還是習慣了。

黃翎羽打著嗬欠也睡了下。一切又都恢複了昨日的安靜。

這一覺睡得連夢也沒做,無知無覺地過了大概好久。直到慢慢覺得有物體在身上摸索。

黃翎羽猛睜開眼,一把抓住身上的東西,才發現是隻熱烘烘的爪子。

黑漆漆的房子裏,四處傳來鼻涕飛濺的呼嚕聲,輕微的呼吸聲,還有翻身時衣服被褥摩擦的聲音。

他還沒反應過來,那爪子動了,忽的抽了出來,攬上他肩膀,接著一張滾燙的臉就貼到他耳邊。

“陪我喝酒……”

慕容泊涯的聲音。

黃翎羽愣了愣,想想明天也沒什麽需要動腦筋的活計,於是低聲道:“先出去再說。”

對了,酒?

他後之後覺地聳聳鼻子,才注意到空氣中果然流動著一股酒味。

“靠——”也不知道慕容泊涯在這屋子裏呆了多久,久到連他在睡夢中都習慣了這股氣味。

他摸索著找丟在鋪尾的衣服,手上卻一緊,接著頭腦一陣暈眩,已經被慕容泊涯夾在腋下出了門。

“……”黃翎羽對貼著眼睛後退的地麵無話可說。

慕容泊涯掠了數丈,到一株雪鬆下終於停了。雪鬆樹冠寬闊壓低,最是適合隱藏,隻是呆在裏麵就不得不蹲低了身子。黃翎羽雙手撐著地麵從慕容泊涯腋下掙紮了出來,夜裏的冷風一吹,頓時就有鼻涕四溢的趨勢。

“自己拿。”慕容泊涯說道。

“什麽?”

慕容泊涯騰出一隻手來指指自己脖子。

黃翎羽才看清楚,他脖子上圍著幾件厚衣服,為了防止滑落,還特地在脖前打了個可笑的結。

他也不客氣,七手八腳地取了下來,那衣服還留著慕容泊涯身上的溫度,僅僅是握在手裏也頓時覺得北風沒那麽冷了。

慕容泊涯靠在樹幹上席地而坐,靜靜看著黃翎羽穿衣,從懷裏掏出一個淺底的白瓷酒盞,提起酒壇傾了些許的酒漿出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飲。

“什麽酒?”

“不知道。”

“不知道?

“你喝的是酒還是酒的名字?”

“說的也是,喝的是酒,自然不需要知道酒名。也不對,你不知道酒名下次怎麽找到這種酒?”

“他們給我什麽我喝什麽,哪有這麽講究的?”

黃翎羽歪著頭,往他手中酒盞蘸了半指頭,在嘴中涮了口,味道不錯,清冽濃稠的白酒,還是醬香型的。

“你不是要我陪你喝的嗎?酒盞呢?”黃翎羽被引上了酒蟲。

慕容泊涯的酒停在嘴邊,反應了片刻,才放下地去,從懷裏摸索一陣。掏出兩個半片的來:“不好意思,剛才跌了一跤。”

——跌跤?跌跤偏偏就隻跌碎一個?

黃翎羽用懷疑的目光覷著他。

“沒事的,我練過鐵布衫的功夫,區區破瓷,沒那麽容易就被傷到。”明顯理解錯誤。

慕容泊涯把酒湊到黃翎羽嘴邊,讓他就著小啜了一口。

“周總管把你分哪兒去了?”

黃翎羽鄙夷地哼了一聲:“你沒聞出來?”

慕容泊涯噴笑:“我還以為你是便秘了才帶這種味道。”

“得了吧你,笑得這麽難聽,我還以為你是屁眼長臉上了。”

慕容泊涯嘻嘻笑著又喝一口,然後毫不介意地看著黃翎羽搶了過去,道:“怎麽不求我給你換份工?”

“你真當我白癡了?是你把我調過來的,那周扒皮居然還排我刷桶,分明是在給你不好看。聽說昨夜還被罰跪?你在宮裏其實也過得不怎麽風光的吧。”

“嗬嗬,這麽簡單就被發現了。來,多喝些。”

黃翎羽最是能和男人們混在一起,現在有人請酒也不推托,也不詢問,一口一口地就著。

那壇酒原本隻剩下小半,兩人這麽斯斯文文的品,也過了許久才終於喝幹。慕容泊涯倒提酒壇舔了剩下的幾滴,才悵悵然發起呆來。

看起來,是被什麽事給鬱悶到了。黃翎羽暗自猜測,僅僅是小小的猜測,因為他沒有習慣探索別人的心事。

慕容泊涯忽然說道:“好好一個人,就這麽死了。”

黃翎羽沒作聲。

“為什麽男人就不能喜歡男人呢?”

黃翎羽心裏咯噔一下,遲疑了片刻,才終於問道:“你找我喝酒,就是為了探討這事?”

慕容泊涯猛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在夜裏發出狼一樣凶狠的光,聲音越發低沉:“怎麽?你也看不慣?”

沒等黃翎羽回答,他又收回了凶狠的目光:“若是你認識那樣的人,就不會這麽覺得了。”

“……”

“他是丞相的獨子,也是我大燕有名的才子,十分好十分好的一個人……”慕容泊涯想了半天,沒能想出足以說明他人好的事情來,總之是歎了口氣,“因為被人發現他喜歡男子,被親人唾罵,朋友離散,就這麽想不開割了頸。那麽好一人……他父親竟然沒有流一滴淚。”

他把玩著手裏的酒壇,沉沉地想著心事。

黃翎羽不敢作聲,僵硬地坐在地上,聽到他在身旁,低低的歎息:“那麽好一人……”

“以後少喝些,”看在算是同生共死過的分上,黃翎羽最終還是看不過眼說話了,“在這種地方喝多了,死得很早的。”

“你會說出去?”慕容泊涯歪歪斜斜站起來,“那我要,那我要……

“你要幹什麽?”

慕容泊涯咬著嘴唇瞪他半晌,才道:“師父說了,後下手遭殃,我要,呃,我要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