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16章

◆ⅰ第15章宦者侍者

“誰許你出京了,莫忘了你是月鵬。”

慕容泊涯是這麽說的。

“你是日鯤,我不和你打。”

這是月鵬回答的。

慕容泊涯還這麽問過月鵬——“正常了?”

而後月鵬桀桀桀地笑著離開——那笑聲,賊像賊鷗。

很明顯,慕容泊涯和那月鵬是一路貨色,都不正常。

於是,把自己歸類為正常的普通人的黃翎羽,決定不與非正常人士一般見識,什麽也沒問地上了馬車,繼續兢兢業業擔負起趕車的重責。

不過就算他不去招惹慕容泊涯,顯然對方還是不願意放過他的。惡運終於在馬車進入洛平京之後找到了黃翎羽頭上。

洛平京格局看上去就像是唐朝時的洛陽城。

和在懷戈城時一樣,這大都會大城市,入城時也是一文錢的城資,馬車另付五文。問題不是出在這裏,而是還沒等他掏出錢來呢,就被一位城衛打扮的青年讓在了一邊。

“三公子,您要的物件都帶來了。”那青年城衛恭恭敬敬地在車簾外躬身,雙手捧上一個包袱。

慕容泊涯掀開簾,點了頭,接過包袱,對老實呆在馬旁的黃翎羽道:“你,進來。”又對那城衛道,“你,趕車。”

“是。”

城衛乖乖兒執行。

“……”

黃翎羽不情不願上車。

慕容泊涯這幾日路上,心情其實十分糟糕,本想著至少拖過了年關再回到這烏煙瘴氣的地方,結果被那群人發現了他在懷戈的小窩,什麽輕鬆玩樂的計劃都泡湯了。

這年頭,做人難啊。

隻不過,也有值得慶幸的,師父畢竟對他好,給找了個適合解悶的伴兒,還讓他帶回京中。

——這黃翎羽,初看時隻覺得他像條瞌睡蟲,原來還可以解悶,以後再被那群幸臣們給煩悶壞了,或是被月鵬他們給鬱悶到了,回到自家院裏,就找他調劑調劑,嘿嘿。

而且此刻,黃翎羽這張已經大半日沒有表情的臉孔,實在是精彩極了。

沉默,還是沉默。

黃翎羽已經維持了許久的沉默,默默麵對著麵前的一套灰衫。乍看不起眼,其實做工很精致。

“你說了什麽?能不能再重複一次?”

“這是宦官的衣服。”

黃翎羽在大腦中飛速搜索著關於“宦官”兩字的信息。——宦官,一般指的就是閹人,但是曆史上也有一段時期隻是單純的官職,是不用閹的。

“這位英明神武的慕容公子,小的一向對當官沒興趣。”

“誰讓你當官,是讓你當我家院裏的宦侍。”

黃翎羽荒唐的有種得了腦抽筋的感覺:“您的意思是,讓我當閹人?”

慕容泊涯一臉鄭重地正坐,點頭:“平常警醒著點,要是被發現你那兄弟還是完整的,包管不出半日,就會不完整了。”

“能否再問您老人家一件事?”

“問吧。”

“你要閹人做什麽?都老百姓出身的,有這興趣委實不好。”

慕容泊涯看白癡似的盯他:“除了宮中和王府,哪裏還敢用閹人?”

“不要跟我說……”

“很不巧,我就是要跟你說,你要跟我進宮了,”慕容泊涯一臉正在拔雞毛的狐狸的笑容,“以前沒跟你說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你沒問我也就沒好意思說,免得說了對你的樸實無瑕造成任何不必要的破壞,在你善良優雅的心靈中留下自卑自怨的悲慘痕跡——其實我要說的是,本公子是當今皇帝老子家裏的老三。”

過了半天,黃翎羽補充了一句話:“你要是說你是唐僧他師父或者是水仙的近親,我或許還會比較相信一些。當然了,聰明善良如我,善解人意地知道你其實不知道唐僧和水仙的具體意思卻仍然要不懂裝懂的痛苦,所以就不揭穿你了。”

沉默。

可憐的年輕城衛,一邊趕車一邊苦苦猜測兩人究竟是什麽關係,同時也被這兩人完全非常識能夠準確解釋的對話弄得一頭霧水。

於是,黃翎羽的宦侍生涯,便在慕容泊涯的強迫和他的懶於反抗之下,正式開始了。

——肖先生,就算被你賣了,我黃翎羽果然還是喜歡你的!三年後一定一定一定要教給我那當鋪不傳之秘啊,否則我就五馬分屍梳洗木樁車輪俱五刑中外酷刑輪番上。

正與聶無敵和司徒傲搬家的肖清玉,莫名其妙連打十數個噴嚏,可見怨念之大。

如果是個不諳世事的女人,聽見有男人,而且還是個皇帝家的數字軍團成員之一對她說:“隨我進宮吧!”大概會滿麵桃紅故作嬌羞,嘴上說“你好壞”,心裏樂飛天。(黃翎羽原本不知“數字軍團”之意,但和同人女們處久了,想不知道也不行。)

可惜,黃翎羽是個男的,這是其一。

其二,黃翎羽不是不諳世事,反而是在陰險狡詐、黑暗陰森的曆史學院裏沾染了滿身泥出來的。

最後,他被叫進宮,若是當妃子也還好說一些,可惜是讓他當傳說中的“宦侍”。

所以,他高興不起來。

不過也悲傷不起來就是了,因為就他那呆頭驢子踢兩腳動一動的個性,很少有什麽事情能讓他主動地悲傷起來。

慕容泊涯美其名曰是皇家老三,實際上也未及冠,還算個小毛孩,所以在宮外沒有王府,仍要住在皇宮內院的三皇子府。

皇子府也算是個不小的院落,前門後房,內分東院西院,主房旁邊的耳房是大侍女住的,院牆底下一圍子的長房是宦侍們住的。

“不要惹事,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去西院。你先在下麵適應兩個月,學著點。”慕容泊涯如是說,把他丟到長房裏去了。

“三年和尚清修生活何時了。”黃翎羽如是想,看著睡一通鋪的幾個宦侍個個眉清目秀,可惜都是豆芽菜的身形,看來沒了自家兄弟,要想長得很男人,那是太有難度的事情了。

“黃翎羽,你看,隻要和這群太監們在一起,就算你原本是萬年總受的命格,也可以當攻了!”閻王爺滿麵興奮地大吼著。

不要——黃翎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才發現什麽牛頭馬麵都消失不見了,滿眼都是黑沉沉的屋頂橫梁。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他見到這些美貌太監也動了不該動的齷齪心思?不不不,他一個大好青年,有誌於把學術研究做到最好的大好青年,是不會自己找虐的。所以,情啊愛啊的,都靠邊站吧去吧。

渾身都是冷汗,他抹了抹額頭定了定神,這個世界真瘋狂。

剛要合眼繼續睡,旁邊的宦侍王芳兒一骨碌翻身起床,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把人擼起來。

“醒醒,都到時間了。哎,你還淌啥哈喇子,再不起身準備,小心被周總管罰了三餐不得吃。”

哀哀睜眼再看看,天還沒亮呢,一點都沒亮呢。

打著嗬欠出了被窩,初秋的時節,洛平京夜裏變得格外的涼,沒忍住便打了兩個噴嚏,鼻子水就開始要往外流的趨勢。有人點上了油燈,這才看清楚左右的人都穿上了夾裏,看看自己,從南方來的,也沒帶上幾件秋冬衣服,昨日領到的隻有兩套宦侍外袍,於是想也沒想,將兩套都穿到了身上。

◆ⅰ第16章低級宦侍

“你,跟我來!”一個年齡稍長的宦侍提了一個長方燈籠指著他說道。

黃翎羽記得別人叫他“桶哥”什麽的,胡亂點個頭,跟了過去。其他宦侍也一個個魚貫而出。

再過不一會兒,東院慕容泊涯住的水慕軒裏也燈火通明起來。

再看看天色,也仍然沒亮,不知道宮裏有沒有公雞。他在農戶裏住過,知道第一遍雞叫一般是淩晨四點的時候,然而現在一點聲息也沒有。

當個皇子也挺不容易的嘛——黃翎羽如是想。

“今天我們輪班刷桶,你等下看仔細著些,刷桶也有許多訣竅,你要知道宮裏飲水進出不易,用水也不能太多了。”桶哥分了一塊方巾給他,“這個對折成三角,蒙在鼻上會好受些。”

“刷桶?”

“恭桶。”

“……知道了。”難怪要節約著用水,這麽髒的汙物不可以排入宮裏的地下渠溝,要運出宮去,的確很需要人力物力。

“以前刷過桶嗎?”桶哥遞給他一個罩袍,幫他係在身上。

“沒。”黃翎羽看著各房各屋的小宦侍運了恭桶來這淨房,麵不改色地答道。

桶哥提了一個桶,揭開蓋子把裏麵黃白汙物倒進一個缸子裏去,一邊道:“看你挺是適應的嘛,想當年我初來的時候,可是當場暈在這裏。”

黃翎羽也提起一個桶,有樣學樣:“其實沒什麽的,大哥你要是在村子裏住過,喂過豬,也就不會這麽難受了。”

桶哥從旁邊一個清水缸子取了水倒進恭桶裏去:“喂豬?”

黃翎羽繼續有樣學樣:“村子裏不用恭桶,都是就地刨一個長坑,十幾家的人都到這個坑來如廁。”

“那和養豬有啥關係?”

“長坑刨成個斜坡,屎尿糞全部流入隔壁的豬圈去,豬就吃那個。”

“豬,就吃那個?”

“聽說過狗吃屎吧,聽說過豬狗不如吧,所以說豬和狗也是差不多的,既然狗可以吃屎,豬當然也吃屎。”黃翎羽刷得樂在其中,提起剛剛奮戰完的一個桶,亮晶晶清澈澈,丟在一邊,繼續,“而且吃屎長大的豬格外肥壯,瘦肉又多又香。”

“天哪!我的老天爺,平時我吃那麽多豬肉就是這麽來的?”

“就這麽來的,”黃翎羽看看他,見他刷桶刷得利索,露出方巾的臉上卻有些青白,忙安慰道,“其實養豬和種菜種田都差不多的,給的人糞越好,長得就越肥壯。有的人覺得豬髒不敢吃了,那菜地裏的菜不也髒?放心吧,不幹不淨的,吃了照樣沒病。”

吱呀吱呀……騾車拉著搜羅來的穢物缸子往宮門那邊挪了去。

大約刷了有個把時辰,清晨到了。

黃翎羽合上皇子府的後門,回到淨房洗了手,天剛灰蒙蒙的亮。幹淨的桶子都曬在了淨房頂上,第二日又要換去使用。

他把身上的罩袍什麽的取了下來,出去打了個圈再聞聞,還是那味兒。

“別想了,即使穿了罩袍,這味道也要兩個時辰才能散去。”桶哥安慰他道。

“要刷多少年才能換個工?”

“不一定的,像我,相貌平平,沒錢沒勢,已經刷了七八年的桶。有的年輕的,長相好的,有點閑錢可以打發討好上麵的,兩三個月就可以走了。”桶哥搖搖頭,“你也不比我強,要長相沒長相,要錢沒錢,連個夾裏的衣服都沒,估計這淨房是要長呆了。”

剛到東院,看見慕容泊涯的車輦又出去了,一群小宦侍躬身在前門兩旁送駕。

“這才剛出去?他不是和我們一起起床的?”

“早課半個時辰前已經結束了,三皇子不喜歡和其他幾個皇子公主攪在一塊,剛才回來自己用的早膳,現在是上朝。”桶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真累……”黃翎羽歎氣。

幹刷馬桶這活兒的,身上總有股子味道,誰也不愛親近,所以除了刷馬桶夜壺外加晚上倒倒泔水桶,就基本沒啥其他事可做了。這是人人見之則躲的下作活計,在黃翎羽來說,卻是難找的清閑工。

整整一日,都沒見到慕容泊涯的麵,小宦侍們倒是認識了不少,坐在一旁看著西院的侍女們和那些俊俏宦侍假鳳虛凰地打鬧一番,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直到夜裏,慕容泊涯還沒回到院中。周總管打著燈籠嘎聲嘎氣地支使小宦侍在門邊等著,自己回去睡了。

黃翎羽和桶哥因是刷桶的下人,沒有資格做接觸皇子的幹淨活,運完泔水桶後,十分開心地躲回被窩裏睡下。這裏熄燈很早,大約是前世計時方法的八時半左右,宦侍的長房就要熄火了,此後做什麽事都要摸黑。隻有主子的房裏才能點燈。

不多久,桶哥的鼾聲在黑暗中轟然大作,黃翎羽則枕著自己胳膊,難得認真地思考自己以後的路子。他是沒什麽野心沒錯,但是能舒舒服服地搜羅寶物當然也是更好。橫豎宮裏那麽多寶貝,慕容泊涯也把他丟一邊不管了,就算不做賊,好歹也要個個都真真切切地愛撫一番才好。

輪值侍候主子和大侍女的宦侍躡手躡腳地進出長房,誰也沒聽見屋頂上幾不可聞的足尖點瓦聲。但是黃翎羽聽見了。他雖然覺得這皇宮內院裏越發陰陽怪氣了,但也不想管,聽著那足音來來回回的反複,猜想著是什麽人來找什麽東西呢,漸漸入了夢。

第二天早上聽說,三皇子被皇帝留在裕隆閣罰跪,一夜未歸。

天氣有點陰沉,晚上剛倒完泔水桶回到長房,外麵就呼呼地刮起了北風。小宦侍們還要站在廊下等慕容泊涯回來。

桶哥聽他鼻水流得稀裏嘩啦的,把自己一件夾裏丟了過來,道:“等你以後有了自己的夾裏再還我。”

“大哥,你人怎麽就這麽好呢!”黃翎羽兩眼淚汪汪抓住桶哥的衣襟,撲了上去。

“嘿嘿,有人獸性大發了獸性大發了。”王芳兒點了盞燈籠要往外去,掩了嘴就笑,聲音鈴鐺似的好聽,黃翎羽聽得是心神那個蕩啊。

王芳兒也刷過桶,是屬於年輕貌美早早被提拔了上去的,因為是伺候西院的大人物,所以熄了火也有特權點燈。他和桶哥關係倒好,桶哥就一枕頭丟了過去,臭罵道:“就你嘴貧,你和那位大侍女一起還不照樣是獸性大發?”

黃翎羽把臉捂在被子裏麵樂,誰說宦侍沒了能力就不能討老婆?宮裏麵家家酒樣的夫妻可多著呢。

那王芳兒見他樂得賊,一枕頭摔回來,細聲細氣地道:“你就樂吧就樂吧,我咒你和桶哥一樣,幾年也找不到個相好的。”

他不提桶還好,一提到桶,黃翎羽啪地拍了下腦門子,啊呀大叫:“糟糕了!”

“咋了的?瞎詐唬啥?”一邊睡著個也是不甚得寵的老宦侍莫槐運,尖厲著聲音說話。他恰睡在陰影裏,尖細細的聲音打屋角那邊傳來,頗有點厲鬼現世的感覺。

按理說,這麽老資格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可以獨住一屋了,可他還在這邊當個小宦侍的班頭,可見也不甚得寵。

“也沒啥,剛才倒了兩個泔水桶,有一個放在騾車上給人帶走了。”黃翎羽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