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2章
◆ⅰ第21章西院迷雲
傳說中的總管大人站在東西院分隔的月洞前,一身絲緞在陽光下十分燦爛。他麵白無須滿麵微笑,正應了史學院裏傳唱多年的那句:“麵帶三分笑皮笑肉不笑,臉上笑嘻嘻不是好東西。”
周扒皮開頭幾句後,黃翎羽就知道沒有自己的事了。據聞周扒皮喜歡親自給新人訓話原來是真的,他大概近來事忙直到今天才有空給上這新人的第一課。
過不了頓飯時間,周扒皮見他躬身垂目連連點頭,也就當作是個極為聽話的孩子,指著給他帶路的那名宦侍道:“你這幾日就先停了淨房的事,隨他去西院書庫整理書籍。”
說完話自顧自走了。
西院,是一個神秘的地方。
與東院十分不同,西院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死氣。就連路上遇見的侍女,好多都已經有了些年紀,行走緩慢不驚一塵。
聽莫槐運那幾個老成精的老頭兒聊起皇宮內院的掌故時,有幾次提到西院從前發生的事。
三皇子府原本名為雪顏園,東院原本隻是雪顏園的外進,西院才是園子的主院。那時顏妃還正是當寵的時候,皇帝知道她喜愛書籍,專為她修建了一所書庫,裏麵的藏書冠於後宮諸妃之首。後來宮變發生,顏妃不疾而亡,慕容泊涯才搬到了東院。
黃翎羽不想猜測周扒皮為什麽獨叫他一個新人來此整理書籍,也不想猜測周扒皮是誰派在慕容泊涯身邊的人,讓慕容泊涯也不敢放心放手地回護他。既然進了勾心鬥角之地,要自保,當然就要盡量避開一切的紛爭。
比如當下,隻有順從順從再順從,不引發任何引人注意的爭端,才能讓別人尤其是周扒皮這樣的人更快的遺忘他。
黃翎羽跟著引路的宦侍慢慢地走,小心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亭台樓閣雖然處處脫漆,但依舊可注意到其中間架結構疏朗雅致,當年繁盛之時定然較之東院更為風光旖旎。
西院的回廊很長,走在裏麵滿目棕漆,還有頂上墨藍白綠黃相間的梁畫。
一路過去,黃翎羽眼角不經意閃過數個有些熟悉的片斷,直走過了數步,他才忽然倒吸一口長氣,被驚嚇一般停下了腳步。
那些柱畫和梁畫的邊框上,怎麽會用那樣的東西當紋飾!
引路的宦侍立刻就察覺了他的停留,轉回身來,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最後目光複雜地停留在他臉上。
“怎麽不走了?”他問。
這聲問話將黃翎羽從戰栗中驚醒,心呼不好,若這宦侍是周扒皮派來觀察他的,剛才這一息間的停步已經足以引起他的懷疑。
“早上剛刷完穢物也沒洗幹淨自己就過來了,這麽去整理書庫,會不會挨總管大人的罵?”他有些可憐兮兮地道。
那宦侍收回目光轉回身去繼續走,一邊哼了聲道:“快走快走,整天東想西想的。總管何許人也,哪有時間管你洗沒洗刷沒刷?”
黃翎羽暗中籲了口氣,見那宦侍再沒把適才的停留當回事便又東張西望起來。
剛才如果沒有看錯,在梁框邊緣的幾個蜂巢形狀的花紋,應當是分子結構式。
果然沒過多久,他又從一組梁畫上看到了一些類似化學反應方程式的東西。
這回他又了心理準備,不再大驚小怪,但也忍不住心中犯疑。這個絕非他所知道的落後時代,竟然會出現他那個世界獨有的分子結構式還有化學反應方程式?
他看著前麵那人的背影暗自搖頭。他們應當不理解這些東西的意思,否則也不好意思大剌剌拿出來當作是裝飾花紋。但是這些式子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呢?以後有時間一定要出來看個究竟才行。
妓院的名字在曆朝曆代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度。這是慕容泊涯在進入京城第一花柳宿怡紅院時的感觸。
渾身緊繃的感覺立刻消失了。果然就算是負責監視他的人,也會在三五天一次的尋花問柳中越發感到無趣和不耐煩,以至於逐漸放鬆了警惕,直到主動離崗位躲懶的地步。
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這種隻要離開皇宮就幾乎時刻存在的被監視感,出現於十歲上下的一個早晨。那天之前,都是兩位師父在必要的時候為他擋開跟蹤。
“就算是父親,但畢竟是皇帝陛下,想要在鯤和鵬的脖子上套頸鏈這種心情還是可以理解的。”肖清玉當時毫不引以為異地安慰他。
“鵬有脖子是不奇怪,但是鯤有脖子就太過牽強了!”酒氣衝天的無敵師父立刻在一旁予以糾正。
隻是到了現在,那些人大概還沒有發現他不但已經看破了監視,甚至隻要願意,隨時都能夠予以致命的反擊。
父親派來的人,大都是平庸之輩。這點大概也和父親本身的平庸關係深切。因為平庸的人大都喜歡通過設置枷鎖來控製別人,而不會想到通過別的方式,也可以讓人心甘情願地服從。
怡紅院內的擺設與上次來時又有了些微的差異。男人喜新厭舊的數量畢竟是占了大多數,時不時地改變氣氛,也是此處吸引客源的手段之一。
慕容泊涯滿麵狼相地讓一個婀娜女子半抱臂膀拖了進去。
前院是一座五層的八角閣樓,往後院是幾處分隔開來的獨立院落。慕容泊涯在八角樓折回的梯上找個借口支開女子,最後獨自進了三層的一個廂間。
清雅的茶香飄散在從樓外吹進來的涼風中,果然已經有人等在那裏。
“原來是你找我?”看到這人,慕容泊涯有些驚訝。
“這麽見外可傷了救命恩人的心呢。”正舉著小杯品酒一般慢慢飲茶的人慢慢地露出了笑,“聽說那傻皇帝就要給你婚配,就算鄙人身兼數職,這麽無聊的熱鬧也不能不來瞧瞧。”正是月前在懷戈城內告別的司徒傲。
慕容泊涯苦笑搖頭:“身為前輩,你就不能說些安撫人心的話?晚輩這幾日為此苦惱得幾乎夜不能寐。”
司徒傲醫術還算不錯,性格則是江湖上有名的不好招惹。若是看對眼的人,不論輩分大小皆可勾肩搭背把酒言歡。但隻要看不對眼了,是閉嘴就打,禮儀顏麵之類更是不會顧及半分。因為年近五十仍是一身書生打扮,故在江湖中人稱癲狂書生。他看起來頗為得意地說道:“聽說文丞相的女兒花容月貌,傻皇帝沒找個看著都無益於腸胃的女子來配你,真是天大的好人啊!”
“我寧願他配個無益於腸胃的男子來,這樣也好不客氣地把他沉進怡紅院後麵的魚塘。”
兩人大有不醉無歸之意地碰了碰酒杯——當然,酒杯裏滿上的是清茶。
“聽說皇帝近來削你手下那群小魚?”
“隻要他願意,就可以隨便培養下一批鯤組。”慕容泊涯毫不在意地道,“不過他現在還會搞和親,最近應該不會動我。”
“和親這種詞,好像不該用在給自己兒子找老婆這種事上麵吧。”
“父親這種血親,也不會做到像他那樣沒人性吧。”
司徒傲不無感觸,以前他曾力勸聶無敵和肖清玉不要收他為徒,因為是皇家的血統,就算有顏妃的帶養,恐怕也會留下皇家人狗眼看人的惡習。
但至今,慕容泊涯仍不把皇血當回事。若是其他皇子,口口聲聲不離的都是“父皇父皇”,似乎如此就能夠沾上一點可覬覦天下的貴氣。慕容泊涯則隻是不帶感情地隨口稱呼為“父親”,甚至覺得明顯貶低了“父親”這詞的價值。
◆ⅰ第22章初更巷戰
司徒傲與慕容泊涯出了怡紅閣時已經是初更時分,若是在戰時早已過了宵禁的時刻。不過這會兒顯然天下太平,八角樓在後麵還是燈火通明,而後麵幾處院子已經是燭火闌珊。
慕容泊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司徒傲笑道:“看你這樣子,定是在那皇宮裏被憋屈壞了。”
“想到回去後過不久還要絞盡腦汁怎樣推卸老爹推過來的鶯鶯燕燕,怎能讓我不憋屈。”
“後生,真正的男人總要過這關的!除非你揮刀自宮。”
“是嗎?”慕容泊涯幹笑兩聲,“嗬嗬,嗬嗬,那晚輩還是繼續當男人算了。”
兩人並肩歪歪斜斜行著。各處酒樓花閣人聲漸落,可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道上再沒他人。
慕容泊涯沉沉的視線落在前方延伸入陰影的道路,腳步沒有停滯,低聲道:“七個人。”
“你那個老鳥弟弟平常也讓這麽多人追著你跑?”
“這顯然是七次外出加起來的人數。”
“有道理,而且看起來,其中還有你的老鳥小弟。”司徒傲補充道。
光滑的石板在燭火下反射出昏黃的暈彩。再前麵,兩旁矮牆裏伸出樹木濃密的枝葉,阻擋了微弱的燈火。不過這樣也對兩人的視力造不成任何障礙。
“喲喲,小哥,”司徒搭著慕容泊涯的肩膀,一副不良的姿勢掛在他的身上,對前麵的人道,“夜色大好,也不用在路正中大放殺氣吧。”
前方的道路上站著一人,白影迭迭。
慕容熾焰。
他捋著一縷頰邊的長發,纖長的手指夾著柔滑的長發順了下來,直直看著泊涯。
司徒見狀呼哨了出來:“小哥長得可真俊呐!”
“即便是你,不付出相應的代價也不能奪走我的東西!”他道。
幾條黑影瞬間突出,帶起他長發颯的張揚,而那陡然膨脹的殺氣更勝靜立深淵之中的幽魔。
司徒在慕容泊涯耳邊低聲道:“恕我手癢了!”
握上慕容泊涯腰間佩飾的長劍,弓步彈射向前時,甩水般帶出錚亮的劍光,架住當麵斬來的第一刀。
連串暗啞的聲響響起,眨眼間他已經在慕容兄弟當中迎上六人的合擊。
一人眼見阻攔,抖出幾把飛刀。司徒眼珠也不轉半分,手腕半挽,劍刃劍柄立時掉了個方向。
幾聲銳響一聲悶哼,原來是司徒擋出的暗器飛轉著插向在同一同時刻向他進逼的殺手。五人不得不避開這要命的突襲,隻有發出飛刀的那人趁司徒空門大開倏忽突入,隻可惜等著他的是狠狠一腳。頓時倒飛數丈越過了後方的慕容熾焰,掉落在地時又翻滾了丈許。
即使是上戰場不要命的殺手,也懾於這一腳的威力而呆怔了幾乎一呼吸的時間。
司徒素灰的書生長衫,在夜風的吹拂下慢慢浮動。他從身側筆直踢出的長腿,緩緩地收了回來。
右手翻轉,長劍在道旁閣樓燭火下切了一道平滑的冷光,在麵前拉了回來,擋住慕容熾焰散射出的殺意。
電光石火間,兩撥七人幾個照麵便告一段落。
而此刻,兩旁的閣樓裏才有人因刀劍聲響出來觀望。隻這一看,不安的氣氛如同漣漪擴大,立時就有女人吵鬧著敲起報官的警鍾來。
慕容泊涯視幾個殺手如同無物,直向慕容熾焰冷笑道:“我記得你原先可沒曾對我這麽熱情過。既然不想要我的命,何必每次都設這麽蹩腳的埋伏?”
慕容熾焰揮手阻止了手下的再度進襲,視司徒傲如同無物,直向慕容泊涯冷笑道:“如果不是你奪走那本書,我雖有意和你為敵,但也不想如此出手。”
“什麽書?”
“自憐下卷,是小弟寄放在白送銅那裏的,三哥不會不知道吧。”
白衣教,曆代教主奉兩部古書為鎮教之寶——《顧影集》與《自憐集》。
雖不知道出於什麽樣的心情和目的,先賢們將那兩部書籍取了這麽樣趣味惡劣的名字,但其中記有的知識,卻是聞者夢寐以求的至寶。
兩部書又各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皆以蠅頭小楷書寫,顧影匯集醫術,自憐精研武學。然而下卷書以奇異的字體符號,至今無人能譯,甚至各國來商也無人曾見如此怪字。
能用如此隱秘的標記記錄下來的內容,又會是如何高深的武功或者醫術呢?
白衣教十六年前慘難中時,僅僅保下了顧影。然而隨著暗使和教主幼子的失蹤,自憐也去向不明。隻在慕容泊涯趁虛攻入神皇教一處分壇時,糾住一個頭目問出了下冊日前出現在高麗皇子白送銅手上,也是那次受了不輕的內傷。
司徒傲聞言,側頭微思,即便在與眾殺手遭遇戰時也一直溫和的眼忽然轉厲,道:“原來當年偷書的正主兒還不是神皇教。我倒要問問,這本書你是如何偷來的?又或者,你本身也是神皇教的人?”
慕容泊涯噗哧笑了出來:“你這話大有問題,四弟十六年前還是雪妃懷裏吃奶的孩童,也不可能去偷你們的書。”
慕容熾焰捋著長發,靜靜看著慕容泊涯。
警鍾聲響連綿不斷,雜亂的腳步聲也忽然在街道兩端響起,看來是管製洛平京的城衛聞聲趕來。
慕容熾焰牽著長發懶懶地往橫順了開去,他的手臂如同手指一樣纖長優美,在半空中劃了半個弧線停了下來。他的視線也定在指尖上,隨著聲長歎,那綹烏發已經落了下來。他又如同什麽動作也沒做地立在當地,說道:“今夜就這麽算了吧。”
說罷,轉身向來處隱去。
“還有,《自憐集》本來就是我的,自然不是偷來的。”
司徒麵前幾個殺手,橫著武器保持架勢,腳卻在不斷後退。到得一定距離,分出人來扶起地上的同伴,飛身離去。
司徒傲蹙眉想追,最後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與慕容泊涯相對而視。
“聽他語氣不像說謊。”慕容泊涯說道。
“可是我教千年前就持有《自憐集》,他個皇子,和這書能有什麽淵源關係?”
“也許,會不會是‘反正將來王位也是我的,俺是天下老大,天下所有東西都是我的’……的意思呢?”
司徒側頭想想:“你們些變態皇族的想法,無外乎也就是這麽樣的了吧。話說回來,我們再不溜,今夜就要在大牢裏過夜了。”
兩人相視沉重地點頭,司徒回手鏘的將慕容泊涯的飾劍入了鞘,抓起他肩膀躍入街旁院落中去。
“你好像很了解你那四弟呢。不會搞過些不倫的關係吧。”
“怎麽會呢?啊哈哈。”慕容幹笑。
兩人腳步不停,不幾下就把追趕聲甩在身後。
“就算搞也不要緊,我是站在你這邊的。說起來,當年我也曾想和我大哥來場轟轟烈烈的那個呢。”
慕容泊涯腳下趔趄,為他家裏老實憨厚的司徒大哥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