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4章
◆ⅰ第23章建國正史
煤油燈照著墓道,慘淡黯亮。墓主大概隻是個地方士族,所以地宮的墓道十分狹窄,隻容一個人躬身通過。豆大的火光在玻璃罩裏搖曳,將提燈那個人背影陰沉沉地剪了出來,那個人沉實的背脊弓曲著走在前麵。
………
黃翎羽眨了眨眼睛,眼前是一片紫檀書架,十分有年頭的那種。錯覺,一定是。他這麽想著又閉上眼睛,然而過了片刻後再睜開,仍然是一片紫檀木書架,上麵搭摞著各色綢緞貼飾的書盒和軟本線裝冊子。
他啪的一下從桌子上抬起頭來,恍惚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於是撓著自己的後腦勺想道:“莊周夢蝶了,哈哈!這邊才是現實啊。”
再看看眼前,還是睡著前的樣子,燈罩裏的燈油用去不過小半,看來睡了也才半個時辰不到。然而壓在肘子下的紙張,還是這麽地空白。
調入這邊已經近十日,周總管除了第一日見過一次外就再沒出現,都是派來下人傳話,讓他打掃書庫的命令如此,讓他謄抄書冊目錄的命令如此,對他謄寫的目錄不滿意讓他重抄的命令還是如此。
不過——
他舉起麵前寫了一半的紙張開始自我不屑——因為使用毛筆,絕對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要維持一個龐大的體係的運作,決不是表麵上看上去那麽井井有條的事,尤其當維持的是這麽龐大一個宮殿的正常運作。所以即使在夜晚,大部分宮人都被禁了足,但是依舊有一小部分人是例外的,他們在夜間當班,為了方便工作,所以可以在皇宮禁地之外四處走動。
當然,為了區分這些夜間當班的宮人,各殿給配發了特製的銅腰牌。托被周扒皮命令連夜趕抄的福,黃翎羽也得配發了一塊,隻是至今還沒有得用過。
他又坐了片刻,肚子咕嚕嚕地叫了。也隻好扶案而起,堅決地走出書庫,出去找些夜宵填填轆轆饑腸。給庫門掛上長長的方鎖,提著燈籠往東院回去,又經過長長的回廊。四麵秋風不斷,梁上鬼神傳說的彩畫一麵麵地被照亮,隨著他的經過又暗了下去。這其中,也包括那些包含了特殊意思的符號。
這幾日他已經瞅空出來看過。如果說第一眼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時是疑惑,那麽再次研究它們的時候就是驚奇。
作為一個男性,他在以女性為主的史學院中,也算是少有的對化學十分鑽研的學生,尤其是對於現在眼前這些化學式所記錄的東西。
對於女性來說,男性無疑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生物——雖然對於男性來說女性也格外難以以理論解釋——他們能夠主動製造肮髒、嘈雜的生活環境,對爭執、攻擊具有獨特的愛好。就拿高中化學而言,不少男學生們熱衷於研究各種各樣炸藥的製作方法,即使老師嚴厲禁止自造,他們也會偷偷拿了實驗室的藥品,躲到一旁進行著炸藥發燒友的活動。
沒錯,這些鬥拱、橫梁上畫的符號,正是一些簡易炸藥的製作方法。從原料之一的硫酸硝酸的燒製,到最終的氨基羧基的替換,都被用化學方程式和分子式記錄了下來。
目睹這麽偉大的工程,他不能不感到驚奇。
然後又失望。因為隻要稍微一想,就知道並不是有同世界的人與他一起來到這個時代,至少近千年沒有。
這幾日整理書庫也看了不少史冊,依據《建國正史》的記載,千年前大燕兼並天下之戰時,是“雷火齊威,白芒撼山,南楚無道,惶惶以亡。”《建國正史》是不摻和任何神話的史冊,那就隻能解釋為當時出現了威力強大的爆炸物。
然而千年以來,曆代燕王交替,即使在三百年前那場天下重歸分裂的天下戰爭,也再沒出現如此異象,時至今日,當年那些被記載在史冊中的景象依舊沉寂。
或許那千年前的先賢也是來自於那邊世界的亡魂,也許他將自己的知識記載成冊,卻憂心不開化的人們用於殺戮,於是——於是就使用了這世界的人無法參透的記錄方法。
這符號,還竟然被用作了梁上鬥拱上的邊框修飾。也許是哪個人無意中得到了這樣的古書,覺得圖案優美,於是幹出了這等讓他莫名奇妙的事情。
算了吧,畢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喜歡偷偷做炸藥的毛頭小夥子了,反正他也不想惹什麽麻煩。人生啊,就是要平平淡淡過下去才能體會到其中深味。
遞交了腰牌,登記,收回腰牌,皇宮內的夜間過路手續仍是那麽麻煩。黃翎羽打著嗬欠半睜著眼睛慢慢晃著過去,根本不怕被當作可疑分子。當然,也不會有侍衛把他這樣沒精神的過路者當成有威脅的可疑分子就是了。
其實這個夜晚也應當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以至於能夠讓他充分感覺到當小人物的幸福的夜晚的,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因為笛子的嗚咽聲。
在三皇子府裏聽著還十分不明顯,然而越是往下膳房去,就越是聽得清楚明顯。這種笛聲,不像他日常所聽的那種音域遼闊婉轉悅耳,而是真正像出沒於深夜的因被情人拋棄而跳井的女鬼的嗚咽,冰冷迂回。要說起來,真十分像《陰陽師》裏源博雅所吹奏的日本笛,因為根本聽不出音符。
黃翎羽隻想繞道避開這麽不符合他生活誌願的東西,隻可惜這條夾道又是不知道哪個皇帝妃嬪的住所宮牆所夾成的,剛剛通過了侍衛的登記驗明,那個侍衛還在自己身後虎視眈眈地瞪著呢。
就算慢騰騰地挪步,希望吹奏鬼笛的家夥在他過去之前已經盡興自己走了。不過就算已經到了夾道的盡頭,眼前便是照舊要穿過的一處池塘和竹林,笛聲仍然沒停。
眼前乍然開闊,也因為離了夾道的燈火照明,他手裏燈籠光線不及之處一片黑暗,要尋聲找吹奏的人,也因看不分明而被迫放棄。
他加緊腳步低下腦袋,要裝作與世無爭的路人甲匆匆溜過。
笛聲停了。
接著一股陰風刮過,身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觸,雖然沒有碰觸,但就是讓他知道,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身後。
那東西噗嗤一笑,涼冰冰的氣息將涼冰冰的絲線吹在了他脖子上,接著說起來算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的聲音幽幽地道:“這麽著急,你想幹什麽呢?”
黃翎羽不甘心地喃喃,伴隨著這個人的出現,他這個平凡而美麗夢幻的夜晚休息注定是泡湯了。
慕容熾焰,一個讓他看不出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的人。正如黃翎羽心底下暗自給他起的綽號一般,其本身的存在就像鬼火一樣美麗而詭異的人。
他轉過身來,燈籠的光照亮了眼前那個慘白淒豔的麵孔,掛著陰慘慘的笑。
“哇!出,出,出現了……”黃翎羽手一抖,幾乎就要把燈籠給甩進湖裏。
慕容熾焰仿佛早知道他將有此舉似的,先一步撈起他的手,將提柄一並牢牢地抓緊。
“我就這麽不堪入目,連燈籠都想丟了?”
黃翎羽像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般狠狠瞪著對方的手,身體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被男人手牽手的感覺可不是什麽值得留待將來回味的美好記憶。然後他狠了狠心,小心翼翼地問道:“能不能請殿下您先放開再好好說話?”
◆ⅰ第24章落水竹笛
“你究竟想不想幹?”周總管難得親自過來,可惜不是什麽好事。隻見他此時抖著手裏的紙片,嘮嘮叨叨地責問,“字寫這麽醜給誰看?”
黃翎羽垂頭跪在案幾前,心道,字寫得醜還真不好意思了,本來就是為了做當票的標記而練的字,自然談不上漂亮。
“重抄。”周扒皮抬起肥肥的腿把厚厚一遝紙從案幾上掃了下來,牛氣烘烘地出了門。跟在他身後的宦侍仿佛沒當眼前還跪著個人,也下巴抬得高高地,走了。
這是第九次。
黃翎羽默默從地上撿起被掃落到地上的紙片,算了,還要保留到抄完下一遍為止。
話說回來,周扒皮這麽有耐心沒有讓他嚐到皮肉之痛,說不定還是看在皇老三的麵子上呢。話又說回來,幾日來都不見慕容泊涯,看他也天天早出深夜歸的樣子,看來也是有忙不完的事。
好吧,看看周扒皮那個趾高氣揚的閹人模樣,再看看皇老三和自己的窩囊樣,果然是——做人難,做男人,更難啊!
門外的腳步已經遠得聽不見了,外邊夜色漆黑,情知那周扒皮回去就有得美人捶肩暖榻睡,而他自己——回頭看看高得接了屋頂的書櫃之間的深處,有一個幾張薄被搭起來的小窩——算了,還是別想了,人就是要知足才能長樂。
一旦從訓斥的海洋中生還,在訓斥中自動凍結的大腦重新運作後,饑餓的感覺又很快回來了。他找出塞在屋角的燈籠,往裏麵插蠟點火,提擼著出去打算填肚子。
各處輪值的守衛數日來幾乎都已經認識了他這個夜夜跑去下膳房的家夥,還不時有人笑嗬嗬地問他是否又被罰了不得吃晚飯。總之,當他來到夾道外通往下膳房前必經的小湖林時,一如既往地,脖子後吹來了冰涼的氣息。
他哀哀歎了一口氣,轉身抬高燈籠照著這個總是玩不夠的男人。
“你可以一點成不?有什麽睡意都被打消了。”
慕容熾焰偷偷摸摸地貼在他耳邊小聲道:“有好東西。”
黃翎羽皺皺鼻子,把頭偏了開來:“你喝酒了?”
他舉起一個蜜糖罐子,晃了晃,裏麵傳出水流的咣當聲,然後嘻嘻地笑了起來,一副偷到了好東西的孩子氣的表情。
黃翎羽有些頭疼的撫額,這幾日已經領教夠了他的千變萬化,一旦露出這種表情,他就別想走了,走了也要被拖回來。理由不是欣賞音樂就是月色很好。
“我還餓著肚子,不能陪你喝酒。”
慕容熾焰二話不說,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張烤餅,獻寶一樣攤在他麵前。
“你直接放在衣服裏?”黃翎羽驚奇地道。
鬼火晃晃腦袋,點頭。
也是,反正他的衣服自然有浣衣奴來洗。
慕容熾焰雖然怪,但到底沒有作出什麽出格的事。又或許即使做了什麽,憑黃翎羽對一切疑問都不喜歡刨根究底的態度,也都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
於是和前兩夜一樣,黃翎羽坐在翹出土地的老樹根上,慕容熾焰晃著腿坐在他對麵一株樹杈上,捧著研究了不知道幾天的笛子,又在嗚呦呦地吹。黃翎羽一口餅就一抿酒,身子也慢慢地暖了。
斷斷續續的笛音漸漸地連貫了起來,黃翎羽心中一凜,鬼火擺弄這樂器接連幾夜,他都沒有發現他居然有如此的造詣。既然如此,慕容熾焰為什麽一開始就吹得那麽難聽?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笛聲越發連貫,甚至婉轉悠揚,繼而發出了猶如二胡般哀婉的聲音。
『你會覺得哀傷,是因為太優柔寡斷了,這樣可不好。』
仿佛聽到從深淵的暗處傳來的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聲音。
黃翎羽忽然抓起一塊石子,狠狠地朝慕容熾焰砸了出去。他似乎被嚇了一跳,用笛尾擋開了從地上飛來的攻擊,雖然吹孔還停在唇邊,但是笛聲已經斷了。
“你幹什麽?”他問。
黃翎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道:“多謝殿下的款待,我吃飽了,再見!”
慕容熾焰一躍而下,攔住他的去路,問道:“連你也要走了嗎?”
“再不回去就完不成案頭工作了。”
慕容熾焰卻向他靠近。黃翎羽傻笑著開始了敵進我退的戰術,隻可惜僅僅兩步的距離,他就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抵到了樹上。然而慕容熾焰卻還沒有停步的打算,忽然之間伸出手來,撐在了樹幹上。
『自己小心著些,陌生人還能保持點距離,但是你對稍微認識的人都太過縱容。』
那段寬大的衣袖垂在黃翎羽身上,如果不是這樣接觸,根本不會感覺到布料的結實沉重。
『小心著些,這對你沒有好處。』
這是蠶絲緊密織就的衣料,絲線間緊密得即使在近處也看不到任何的縫隙,就是因為這樣的密度才使得寬大的蝶翼一般的廣袖成了沉重的累贅。而且更重要的是,夾帶著夜中的寒氣,但是也因這樣的涼意,讓黃翎羽原本僵硬的身體恢複了行動力。
咣當的一下,慕容熾焰低了低眼角,便看見是蜜糖罐子摔了,好在泥土柔軟,沒有摔壞。但是裏麵的淡酒咕嘟嘟地淌在了他腳上。微一晃神間,胸口上傳來一股大力,原來是一張油膩膩的餅子被拍在他潔白的衣襟上。
黃翎羽矮身穿過慕容熾焰的手臂,撿起自己的燈籠若無其事地道別:“夜已深了,殿下自己保重,小的就先回去了。”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就聽他陰惻惻地貼著自己身後,說道:“你的膽子很大,就不怕有什麽後果嗎?”
黃翎羽猛然轉回身,用燈籠的長柄將他撐在自己兩尺之外,才道:“我雖然什麽都沒問,但也不是什麽都不思考的傻蛋。要和慕容泊涯鬥氣是你的自由,不要把無辜的人也牽扯進去。”
“慕容泊涯,慕容泊涯,原來如此,他連自己的名字也讓你這麽叫。”
黃翎羽冷冷笑道:“名字本來就是用來叫的,要不然你要想漚在恭桶裏發黴?”
“夜黑風高,還敢如此頂撞,也不怕被我…嗎?”
“雖然不知道殿下那危險的停頓是什麽意思,不過如果不是有自信能夠自己解決,又怎麽敢忤逆四殿下大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就是這個樣子。外麵糊塗,裏麵比誰都還清醒。外麵溫和,裏麵強得像頭蠢驢,三皇兄就是喜歡這個樣子的人。”
“……”
“你在奇怪?那我告訴你好了,我那位親愛的三皇兄,他可是一直喜歡著二皇兄,而你不過是區區一個替代品而已。”
“我想殿下是不是有哪裏誤會了,如果普天下男人都喜歡男人,還怎麽傳宗接代?不過既然殿下希望如此認為,那就隨你所願好了。”
慕容熾焰側頭看著黃翎羽,黃翎羽也一動不動地任他打量。直過了好久,慕容熾焰咯咯樂了,一邊往後退去:“倒是個不算無聊的人,這幾天拜你所賜,我過得挺有趣的,你就告訴你的那位泊涯好了,別以為他能逃的過去,該還回來的東西,他必須要還。不論是《顧影》,還是他欠我的情!”
隨著撲通一聲水響,慕容慘白的身影鬼火般消散在夜幕裏,燈火所及之處,隻見這幾日夜夜被他把弄的竹笛,孤單單地飄浮在小池的水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