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論武

死亡的人數在天氣轉涼之前出現了一次大爆發。那倒不是因為已經采取的措施執行不力——基本上,在條件如此惡劣的條件下,楊應麒等人的努力已經接近極限。然而在之前一段時間積累下來的惡果還是在這個月內奪走了接近三百人的性命。

不過情況跟著就穩定了下來。楊應麒每天都要到各個地方巡視,重症區和輕症區的人都越來越少,不同的是,重症區人數的減少大多是因為死亡,而輕症區則每天都有若幹人康複。

如今康健的人已經達到三百多人了,而這些人顯然都具備很強的生命力。

狄喻眼看著這一切,對楊應麒道:“你聽過西南有一種蠱術麽?”

楊應麒道:“聽說過,據說這種蠱術的原理,就是把無數毒蟲放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裏,任其自相殘殺。到後來能存活下來的無不是毒中之王。”關於蠱毒的描繪,很多武俠小說都提到過,至於真實與否,他就不知道了。

狄喻點頭道:“你年紀雖小,懂的卻多。沒錯,據說蠱毒就是這樣來的。而我們現在的情況也有些相似。三千多人,我估計到最後能挺過來的隻有五百多——而這些人,每一個都不會是弱者。”

健康的人數一多,就有不少嚷嚷著說自己病好了要出穀,但這些要求都被契丹士兵回絕了。一來他們不很相信這些下等漢民的話,二來這些守在穀口的士兵階級太低,也沒有權力放人走。

楊應麒道:“這樣下去不行,疫情基本已經穩定下來了,大家沒了危機感,無所事事的人一多,隻怕遲早要生亂子。”

折彥衝道:“你有什麽主意麽?”

楊應麒道:“看來得把契丹人要我們挨到開春的話傳下去了,這樣應該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人心穩住,不要讓他們有事沒事就鬧著要出去。還有就是得給他們找些事情做。”

折彥衝道:“找事情做?你是指什麽事情?”

“過冬的事情。”楊應麒道:“一是搭建房子草棚,二是找燃料。這兩件事情都需要人。”

正說著,那個女真人阿魯蠻過來叫道:“喂,你們過來。我師父叫你們。”這些天相處下來,折彥衝和楊應麒都已經知道阿魯蠻女真曷蘇館部,因為給族人出頭打殺一個契丹貴人而逃難遠方,在宋遼邊境遇到狄喻,本來想打劫這個看起來不怎麽強壯的漢人,誰知道反而被狄喻製服。狄喻聽了阿魯蠻的事情後便放了他,剛好契丹的追兵趕來,狄喻出手相助,和阿魯蠻一起把那群人全殲了,但他自己也身受重傷,落下了個病根。經此一事,兩人結下了師徒之情。阿魯蠻服侍狄喻在附近一農家養傷,誰知道遇上瘟疫,也被牽扯了進來。

折彥衝和楊應麒早猜狄喻的來曆不簡單,隻是狄喻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兩人也不好問,但對他的意見向來十分尊重。這時聽了狄喻的召喚來到他所住的草棚前,隻見楊開遠和歐陽適也都在。

“嗯,人到齊了。”狄喻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今天叫大家一起來,是有件事情要說。不過在說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確定一下。”

歐陽適道:“什麽事情?”

狄喻微微一笑,道:“你們幾個年紀都不大,但除了應麒年紀還小,這個穀裏就算你們幾個厲害了。因此我想看看你們的本事到底去到哪裏!”跟著叫道:“阿魯蠻。”阿魯蠻走上一步,狄喻又道:“你們有誰有興趣和他對上一場?”

折彥衝和楊開遠對望一眼,發現對方都不是很明白狄喻的意思。歐陽適道:“我早和他打過了,打不贏他,他力氣比我大。”

楊開遠道:“那我更打不過他了。”他是讀書人子弟,十五六歲後流落江湖,才算磨練出了一點本事,但和阿魯蠻這樣一個受過高人指點的蠻坯子相比還是遠遠不如。

折彥衝道:“我試試。”

其他人退在一旁,兩人下場,作勢相撲。阿魯蠻力大勢渾,難得的是進退頗有法度。折彥衝一開始全憑反應和他周旋,漸漸似乎想起了什麽,身形便靈動起來,他的力氣也不比阿魯蠻小多少,但第一局一開始就落了下風,後來沒能扳回來,漸漸地被逼得亂了腳步,被阿魯蠻扭住,左手插入他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口,整個兒甩了出去,卻是輸了。折彥衝掙紮著爬了起來,衝上再鬥,這次卻是和阿魯蠻扭在一起難分勝負。

楊應麒在一旁看得分明,卻看不大懂,心道:“我就算長大了下場也是萬萬打不過他們的。不過他們也沒武俠小說裏寫的那麽厲害。”

狄喻卻點了點頭道:“不錯,彥衝看來是練過的。”那兩人又要打第三場,狄喻叫道:“且慢,相撲的事情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拿出一柄弓和幾支箭來,楊應麒看出那是張老餘最近才製成的。狄喻道:“彥衝,試試這個。”

五十步外已經有一個粗陋的靶子在,折彥衝拿起弓箭把玩一會,就和剛才初下場相撲一樣,一開始有些迷茫,但後來好像記起了什麽,搭箭張弓,三箭都中靶心。楊應麒高聲喝彩,歐陽適卻道:“那也沒什麽,五十步內我也能百發百中!”

狄喻對楊開遠道:“你來試試。”

穀中沒有好木,這把弓彈性韌性都一般。楊開遠開弓射了三箭,中靶的隻有一箭,入木甚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力氣太差了。這樣的箭,怕隻能去射兔子。”

狄喻道:“你若有心,也可以練出本事來的。”

楊開遠道:“但我的力氣……”

狄喻道:“力量也是可以打熬出來的。”

楊開遠道:“可以嗎?”

狄喻道:“自然可以!武技之義,便在於使弱者強,使強者更強,不光是進退的法度,攻擊的精準度,就是膂力也練得!膂力要長得靠持之以恒,武技要進步則要動腦筋!”對折彥衝道:“你本身的條件很好,顯然以前也是練過的,我聽說你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不過底子還是在的,練上半年就都回來了——說不定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折彥衝已經隱隱猜到狄喻今天叫他們來這裏的目的了,抱拳道:“以後還請師父教導。”

狄喻見折彥衝向自己行禮,點了點頭道:“我的意思,不單你要練,這穀中所有康健了的人——包括那二十幾個壯健婦人也要練!力大的練刀,靈活的練槍,有眼力的練弓箭,婦女也要練短兵。”

折彥衝一怔,楊應麒拍手道:“好啊!這樣一來,那些閑人就不愁精力沒處發泄了。”

狄喻道:“歐陽這些天不停和那些契丹士兵打交道,他們要怎麽處置我們現在還很難說,但總之有備無患,我們自己的力量強一點總是好事。”

楊應麒道:“困在這裏的都是邊民,民風本來就剽悍,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懂兩下子,不過要是湊在一起,便隻是一群烏合之眾!”

狄喻微微一笑道:“這就看我們怎麽訓練他們了。隊伍的培養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也不算複雜。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讓他們聽號令,知進退。有了這兩條,這個隊伍基本就能打仗了。至於行軍、布陣、紮營這些道理,則要相時、相地、量力、量物而行。如何分工,如何配合,都可學而得。”說著便在地上畫了一個五百人安頓的草圖,楊開遠見了道:“這個圖我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狄喻微微一笑道:“這是古法,不過傳到現在已經有所更張。”

楊應麒看了道:“這是給我們這幾百人度造的吧?”

狄喻奇道:“你也懂兵法?”

“不懂,我是猜的。”楊應麒道:“我是看你分配人數的情形,在最前的、在輔助位置上的、在處於保護位置上的、處於支援位置的,人數分別和我們穀中最強壯者、次強壯者、婦女、工匠和數量一一對應,所以才這樣說。”

狄喻大喜道:“你居然有這樣的領悟力!看來我隻要把行軍安營的細節一一和你說了,再曆練兩年,你就能獨當一麵了。”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獨當一麵?真要我去打仗麽?我才不幹呢!現在宋朝當政的是徽宗皇帝吧?哼,那個皇帝沒救了!幫這小老兒絕對沒出路!如果不幫他趙家卻幫誰去?難道去幫胡人不成?那不成漢奸了?”楊應麒言語間露出個破綻,徽宗是當今宋主趙佶的廟號(帝王死後,在太廟奉祀、追尊的名號),這稱呼現在還沒出現呢。但這幾句話說得快,別人一時竟沒注意到。

狄喻聽了楊應麒的話神色一黯,阿魯蠻卻問道:“什麽是漢奸?”

楊應麒道:“我們是漢人,背棄自己族人的,就是漢奸!不過你不用擔心,你是女真人,嗬嗬,這頭銜怎麽也落不到你頭上的。”

阿魯蠻道:“不管是不是漢人,都不應該背棄自己的朋友和族人!”

歐陽適嘻嘻笑了兩聲,說道:“還是女真人直爽!”問楊應麒道:“小家夥,你這也不幹,那也不幹,那你想幹什麽啊?”

楊應麒看了折彥衝一眼道:“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兩廣,找個地方做點生意,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他這句話倒是真話。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兩廣的地麵在他有生之年應該會相對比較太平吧。

歐陽適笑道:“真沒出息。”

楊應麒道:“你呢?”

歐陽適道:“我啊?我不知道。我家是做海上買賣的,如果這次能活著回去,說不定我會去幹家族的老本行。”

狄喻歎了口氣道:“你們想是這麽想,但到最後如何,隻怕還要看造化!”

折彥衝道:“坐言不如起行。一切等我們都出去了再說吧。現在要做的就是怎麽樣讓我們自己的本錢厚起來!”

狄喻等都點頭稱是。當下折彥衝和狄喻討論如何組織、如何訓練,楊開遠在旁邊聽得認真,歐陽適慢慢地也對狄喻甚是佩服。接著便要分頭行事。楊應麒道:“可要怎樣讓這些人聽從我們指揮練武呢?雖然我們的出發點是為大家好,但隻怕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和願意接受吧。強行要他們動起來,隻怕他們沒什麽積極性。”

歐陽適道:“隻要讓他們害怕,然後他們就會有……有你說的那種‘危機感’。嗯,這個詞不錯。”

“危機感?”楊應麒道:“你的意思是要讓他們覺得契丹人會對我們不利?”

歐陽適道:“契丹人或許會對我們不利——這到目前為止也隻是我們幾個的猜想,但可以拿來利用。不過要是直接說出來也不妥,隻怕反而會引起混亂。”

楊應麒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通過某種途徑把這種氛圍搞起來,”

歐陽適道:“沒錯。”

楊應麒道:“道理上是沒錯的,但具體該如何是好卻得把握一個度。”

歐陽適笑道:“放心,這件事我去辦。”

過了兩天,穀中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不斷有人在交頭接耳。第三天張老餘跑來神秘兮兮地問折彥衝道:“折公子,我聽說契丹人要對我們動手,是不是真的?”

折彥衝一怔道:“你聽誰說的?”

張老餘道:“不知道,但大家都這麽傳。”

折彥衝反應過來,立刻知道是歐陽適搞的鬼,當下道:“沒這種事!放心打你的鐵去。”

張老餘道:“如果不是契丹人要對我們使壞,公子你幹嘛要我們打造兵器呢?”

折彥衝道:“那隻是為了以防萬一!”

張老餘道:“以防萬一,那就是說契丹人確實可能要對我們不利啦?”

折彥衝道:“一切都還不清楚。你不要亂說。不過你放心,就算契丹人有壞心眼,我也會有辦法的。”

張老餘走了不久,又有幾個隊長跑來打聽。其中一個道:“折公子,不管這事是真是假,我們不能就這麽幹等死啊。”

折彥衝道:“那你說該怎麽辦?”

那隊長道:“這……我也不知道。”

折彥衝道:“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傳令讓二十五個隊長都來,我們商討一下。”

這次會議的氣氛頗為緊張,折彥衝安撫了一陣後說道:“這樣吧,從明天起由我和狄先生來傳授大家武功!契丹人不使壞自然最好,如果事情真的不妙,那我們到時候也不至於束手待斃!”

二十五個隊長轟然應好。這些天來在歐陽適的安排下阿魯蠻著實露了幾手本事,大家又都聽說他是狄喻的徒弟,隻學了幾個月就這麽了得了。若五百人都能練到阿魯蠻那樣子,可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第二天,身體已經恢複了的人都被組織起來,每十個人為一小隊,每隊有正副兩個首領,由既通武藝又通兵法的狄喻和折彥衝訓導。歐陽適、楊開遠和阿魯蠻也一邊練武一邊學帶隊。歐陽適是從小在江湖海浪中翻騰的,在狄喻那裏學的是係統的理論。楊開遠則和歐陽適相反,他是懂得些兵法理論卻沒經過真正的廝殺,因此狄喻便慢慢勾起他對兵書的記憶和理解,並用到實際中來。

至於楊應麒,雖然口上說沒什麽興趣,但他也知道在這亂世裏一個文縐縐的人是沒法生存的,因此每天都花很多時間習武講兵。他雖然沒正經地學過什麽兵法,但兵學和管理學本來就有相通之處,至少《孫子兵法》他是讀過不止一遍的。

狄喻見他們幾個都進步神速,歎道:“過得幾個月,我能教的就不多了。不過最厲害的兵法武技都不是教出來的,而是殺出來的。將來能達到什麽程度,就要看你們的天賦和經曆了。”

這段時間來歐陽適和他的副手劉七一直把穀口看得死緊,那些懶惰的守衛士兵完全沒發現穀中出了什麽事情。他們已經習慣於通過歐陽適來了解穀內的情況。穀中的人口已經銳減到不足六百人,而歐陽適卻告訴他們瘟疫已經得到控製,這一個多月裏穀內隻死了十幾個人,那些士兵也不疑有他,供給的口糧也沒再減少多少,這些糧食供應八百個人自然不大夠,但卻已經足夠填飽五百多人的肚子了。

現在歐陽適已經可以確定在折彥衝控製住局麵之前穀中一定有人向契丹人通風報信,所以契丹人才會知道穀中疫民數量的大體情況。不過那個通風報信的人似乎和契丹人的關係也不怎樣,因為在穀口被歐陽適控製以後契丹士兵懶惰的態度也沒改變多少,更不曾表露出多少幹涉穀內事務的興趣。

“這些就是耶律阿保機騎兵的後代?”偶爾來穀口看看的楊應麒心想:“要是他們的祖先也是這樣的士氣作風,能夠橫行大漠才怪!”

不過,對於曾給契丹人通風報信的人,他和歐陽適一樣,都覺得有必要揪出來,否則的話,總會感到有一顆芒刺釘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