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冬

在訓練之餘,幾百號人也被楊應麒組織起來參加各種工作,大體而言分為三類:製造兵器、搭建草棚和尋找燃料。

讓楊應麒欣慰的是,他們找到的煤不但能供應鍛鐵,還足以保證這個冬天的取暖問題。楊應麒和一個叫王大輝的陶匠研究了半天,終於造出了一種可以用於取暖的爐子,同時還製成了蜂窩煤。當折彥衝帶領人把草棚都搭建完畢以後,蜂窩煤的儲備也差不多了。

入冬後的第一場嚴寒並沒有對穀內康健的人構成任何威脅,卻送走了剩下幾個苟延殘喘的疫病患者——其實這些人的疫病也已經消退了,但在和疫病的對抗中,他們的身體機能卻受到嚴重的破壞。在小雪中葬下那個同胞之後,楊應麒知道:除非契丹人使壞心眼,否則這將是他們埋葬的最後一人。

製成蜂窩煤之後,穀內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那些婦女利用最簡單的爐具和陶鍋,把那些雜糧盡量做得美味。歐陽適貢獻出自己貼身收藏的兩顆北珠,通過契丹士兵換到了一批麻布。二十幾個婦女中有一半以上懂得裁衣,其中一位顧大嫂更是精通此道。他們把穀中所有多餘的衣物收集起來,連同那些麻布製成了一批新衣。有了這批新衣服以後,幾百個人在天氣好的情況下就能出草棚活動了,若遇到惡劣天氣就躲起來挨著爐子取暖。

折彥衝的武藝越來越精了,本已具備相當實力的歐陽適和阿魯蠻也有進步。楊開遠武功基礎最差,所以進步也最快,練了幾個月以後,搏鬥和射箭的本領已經在水準之上了。

而楊應麒才“十二三歲”,他又沒有像阿魯蠻那樣的天生蠻力,因此隻是練了一些紮基的功夫。不過張老餘給他造了一支輕弩之後他也來了興致,在狄喻的指導下把眼力練得很不錯。

這幾個月下來,在狄喻折彥衝對五百人進行武訓的同時,楊應麒也對這些人進行文訓。

這五百人中粗識文字的有六十幾個,數量超過一成。其中甚至有一個叫胡茂的考過遼國的科舉。楊應麒從中挑出五十個較為伶俐的,每天武訓與工作之餘都把他們叫來,教他們一些簡單的算術和文字——其實這些人本來識字知算,楊應麒一來是幫他們整理一遍,同時教會他們一些新的東西,比如1234的印度記數方法,二來則是教他們怎麽樣去教別人。這些人本來就有些基礎,楊應麒教的東西又不難,因此接受得很快。

然後,他又讓折彥衝把這五十個人安插進各個小隊裏去。幾個月下來,穀裏幾百號人基本上都認得簡單的文字和一些計算方法。

空閑的時候,折彥衝還會把大家都召集起來聽楊應麒講故事——這可是穀中最好的娛樂了。楊應麒講得最多的是漢族英雄們威震四海的故事,他還讓所有不同姓氏的人都報上名來,而幾乎所有的姓氏都曾經有過了不起的祖宗!許多人聽著聽著都激動起來,臉上的麻木也一天少似一天。

看著這一切,狄喻等人心中對楊應麒的評價越來越高,連歐陽適也頗為服氣,因為楊應麒年紀雖然比他小,但學問就是比他高——兩人說起一些海外見聞,楊應麒講的一些東西歐陽適連聽都沒聽過。穀內的一幹人等也都敬重起這個“神童”來,不再把他當作一般的孩子看待。

春節之前半個月天氣變得很好,有一個叫陳阿猴的副隊長竟然爬上了山穀最高的那座峰頂——這個峰頂雖然最高,但麵向山穀這麵反而是最平緩的,所以陳阿猴才能爬上去。他在峰頂找一塊石頭棱角係好草繩,把折彥衝和歐陽適和狄喻接了上來。這時候狄喻的身體已經基本複原了,武功膂力也恢複了六七成。他在峰頂四處眺望,看完後卻不禁搖頭,樣子十分失望,原來他所在的這個峰頂,在另一麵卻是一片懸崖峭壁,根本就沒法下去。

歐陽適指著西南麵那座山道:“那座山麵向穀外的一麵似乎很平緩,如果能登上那座山,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狄喻道:“但那座山麵向穀內的這一麵卻很陡峭,普通人隻怕上不去。”說著目視陳阿猴。

陳阿猴會意,說道:“那座山我爬過,隻能上到一半,中間有一段特別陡!光滑得像鏡子,直得像城牆,過不去。”

歐陽適聽了陳阿猴的描述,指了指道:“是那個地方嗎?”

陳阿猴道:“沒錯。”

歐陽適道:“那片峭壁的下手,似乎有一個平台可以著腳,嗯,也許可以在那個地方想想辦法。”

幾個人下來之後把情況跟楊應麒說了,楊應麒跑到西南麵那座山下打量了很久,又讓陳阿猴爬上那個平台,再用繩子把自己拉上去。他近距離觀看那片大概有十丈左右的峭壁,心道:“這個平台有人幫忙連我都上得來,那其他人就更沒問題了。至於這片峭壁,看土質也並不是很硬……”問陳阿猴道:“若有幾個支點,你能爬上去嗎?”

陳阿猴道:“那要看支點結不結實。”

楊應麒和張老餘商量了好久,花了整整九天造出了一張腰開弩。腰開弩是單人彈射力極大的一種步兵弩種,發射時弩手坐於地上,兩腳向前蹬弓,用扣係在腰間的拴鉤之繩拉弦張弓,由於利用了腰部和兩腿的合力,所以彈射力極強。

折彥衝練習了幾次之後,便帶著腰開弩爬上那個平台,朝著峭壁發射特製的鐵箭,但入壁卻不夠深。把繩子拋上去纏住扯了兩扯,發現根本不可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春節越來越近了,天氣忽又轉冷,開始下雪。一個叫周勝的農奴擅長看天斷氣候,跑來對折彥衝說天氣可能會變得很冷,而且很可能會下大雪,最好做些準備。

楊應麒在旁聽說之後靈機一動,搜刮了穀中僅有的相關材料,製成了十幾個不大漏水的水袋,又另外製成若幹特製的鐵箭——這些箭都有薄薄的兩翼,便如一把把的扇子一般。

折彥衝把這些箭瞄準了射上去,釘在那片峭壁上,釘成豎直的一行。那薄薄的兩翼有些招風,因此這些箭釘入的深度比上次又淺了一些。折彥衝又按照楊應麒的主意,把那些連著水袋的箭也射了上去,釘在每支帶翼鐵箭之上。那些水袋剛好垂在鐵箭的翼上。隻不過,這些箭由於帶著水袋,入壁就更淺了,在風中有些搖晃,不知道有什麽作用。

陳阿猴站在旁邊心道:“這些帶著水袋的箭隻怕一扯就掉下來了,要是讓我攀著這些箭上去,我說什麽也不幹!”

幸好折彥衝並無此意,也沒對陳阿猴解釋,幹完這件事情之後就下去了。

大年初一,楊應麒在一塊山壁上寫下四個大字,一邊是“天地”,一邊是“祖宗”。然後由折彥衝和狄喻領著五百多人一起行禮祭拜。五百多人分成五十二個小隊,分別站在狄喻、折彥衝、歐陽適、阿魯蠻和楊開遠身後,行列齊整,半點不亂。

這個春節裏,五百來人就這樣在穀中度過。各種生活材料依然匱乏,甚至能不能活著出穀也大有問題,但大多數人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都隱約覺得無論發生什麽事情,自己都有所依靠了。

眾人煮了熱水當酒,互相慶祝彼此能在這場大劫中活了下來,同時也一起祈禱春天快點到來。

“啊!好大的雪啊!”有人叫道。

對種田情有獨鍾的周勝歎息道:“可惜啊!若我在外麵,有幾畝田地,今年一定豐收!”

雪越下越大,也越來越冷,大家都分別躲進棚裏去了。靠著蜂窩煤爐產生的熱量對抗風雪的嚴寒。

大年初三領過新年第一次口糧後,歐陽適探聽到了契丹人對他們的處置:契丹人竟然打算把病好了的人賣了。

聽了幾句楊應麒就驚道:“你說什麽?”

歐陽適道:“開春過後,我們中沒病的人會被分批賣給高麗和蒙古的王公貴人。就是這樣。”

楊應麒怒道:“這消息準確嗎?”

歐陽適道:“準不準確不知道,但可能性應該很高。畢竟,我們這群人大多數本來就是頭下戶,或者幹脆就是奴婢或俘虜,契丹人這麽做很正常,難道你還希望他們會給我們自由、再分些田地給我們種不成?”

狄喻點頭道:“我覺得這個消息應該是真的,即使不中,亦不遠矣。把我們賣到蒙古和高麗,一來可以賺點小錢,二來萬一我們中還有人有疫病,也可以嫁禍給遠邦。”

阿魯蠻道:“那我們還是殺出去吧。”

楊開遠道:“我也不願再做奴隸,寧可戰死!”家破人亡兩年多來,這個斯文的少年臉上已有風霜之色。

楊應麒道:“守在穀口的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再說他們占據了地形上的優勢,殺出去可不是最好的選擇,嗯,最好……”他忽然跑了出去,狄喻等人愣了一下也跟了過去,來到那片釘著鐵箭的峭壁下麵。

“看!”楊應麒有些興奮地叫道:“也許我成功了!”

那些水袋的隔水功能很一般,因此早滲出了一小半,流在下麵鐵箭張開的兩翼上,天氣一轉冷便都結成堅硬的冰塊,黏附著飄雪,被寒風吹著凍在崖壁上,便如一個個冰做的階梯一般。

折彥衝道:“不知道夠不夠結實。冰很滑,隻怕不好攀登。”

楊應麒道:“那些箭的末梢我都留有一個孔可以穿繩子。再說,隻要有人能爬上去找到一個支點結好繩子,就能把我們一個個吊上去。”

折彥衝道:“好,我這就去找陳阿猴試試。”

狄喻道:“等雪停了再說,雪中登山,你們不要命了?”

初五大雪稍停,但天氣依然寒冷。一行人登上那個平台——這個地方一直有繩子垂著,因此雖有積雪,上來不費多少力氣。

最下麵那支鐵箭隻有一人來高,伸手就能碰到,陳阿猴搖了搖大喜道:“好啊,堅固得很!小楊公子真是厲害!這種辦法也能想出來,一定是諸葛亮轉世!”說著帶著繩子攀了上去,一邊上去一邊把繩子扣在每一支箭末梢的孔上。他上去之後,又找到一塊岩石的棱角,用早就預備好的長繩子綁好了垂下去。

上邊風大,但狄喻等人一上來卻幾乎就要歡呼起來:這座山的另一麵果然是個緩坡!

歐陽適笑道:“行了行了!這山坡緩得很!一定可以下去的!”

狄喻道:“用眼睛看似乎沒有問題,但一切還有待勘查。這樣吧,彥衝、歐陽你們先下去,把情況和應麒說說,商量一下,看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和阿魯蠻、阿猴去探探路。”

下了山,歐陽適把上麵的情況跟楊應麒說了,楊應麒沉吟了片刻道:“這路多半能走通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對大夥進行動員了。”。

狄喻等三人直到第二天才回來,他們出去的時候沒帶口糧,但在路上打了一隻野兔充饑,回來的時候隻是疲憊——他們在外麵不敢睡覺,在這大冷的天,沒有爐火的話隻怕一覺睡下就醒不來了。

狄喻喝了幾口熱水,說道:“我知道大家很急,不過我現在真的很累,等我睡上一覺再說。別擔心,是好消息。”

這個草棚中有一塊向上部分十分平坦的石頭,兩個月前狄喻發現後特地找人搬進來的。他醒來之後,便拿起炭條在石頭上畫了一個簡略的地形圖:“我們已經找到出路了,而且沿途作了標識。”

楊應麒在狄喻睡前聽他說是“好消息”已經猜到一些端倪了,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歡呼。

狄喻道:“燕雲一帶我往來得多了,大路小路都很熟悉。因此一走出到這個地方……”他在地圖上一點:“我就確定了我們的位置。”

楊應麒道:“具體的路我不懂,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我們能去什麽地方。”

狄喻道:“你想去什麽地方?”

楊應麒道:“這一天我想了很多,雖然我說過不喜歡趙家,但中原畢竟是我們的故鄉。再說我們這一走,在契丹就變成了逃奴,是沒法在北方立足的,因此隻好南下了。”

狄喻點了點頭,在地圖上一指,說道:“我們的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現在遼國防務廢弛,遠不如當年嚴密。我知道有一條小路,如果順利的話,四天內可以到達雄州。”

楊應麒道:“四天是指步行的時間嗎?”

狄喻道:“我把我們氣候以及五百眾的體力都計算在內了。”

楊應麒道:“我們五百個人攀上這峭壁要費半天時間,走到你說的這個路口,怕也要半天時間,那麽一共要五天以上。”

歐陽適道:“契丹人十天發放一次口糧,我們完全可以瞞過他們。不過問題是,雄州的守將會放我們過去嗎?”

楊應麒道:“若雄州不行,別的邊關隻怕也一樣。若不能南下,還能往哪裏走?”

歐陽適道:“能否到海邊去?”

狄喻奇道:“海邊?”

歐陽適道:“我有個叔父……”說到這裏忽然搖頭道:“不行,不行,沒人通信息,他如何能來接應!再說,他會不會接納我們也難說得很。”

狄喻道:“除了南下,就隻有北上了。仍然是走小路,避開大道,過紫荊嶺,從僻道偷過蔚州,渡過桑幹河,繞過大同府,翻過長城,就可以進入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