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部勒

在折彥衝的指揮下,糧食被分批運往穀中一個露天的地方,這幾天沒有下雨,因此不怕被雨水浸壞。

楊應麒看著眾人的反應,心道:“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第一個站出來的,通常都會成為眾人心理上的領袖,看來哥哥已經暫時取得了對這群人的領導——雖然這領導權似乎還不怎麽穩固。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怎麽樣幫他鞏固領導地位。”

楊應麒十分清楚:眼下自己隻有“十二歲”,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要生存下去,隻有依靠一個強者。由於隻保有“前世”的智力,他楊應麒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成為折彥衝的“軍師”——無論這個領袖是不是他“前世”的哥哥。

隻見折彥衝讓楊開遠和歐陽適在眾目睽睽之下清點糧食的數量和品類,又讓女真人阿魯蠻去清點人數,阿魯蠻一聽叫道:“什麽?讓我去數數?開什麽玩笑!”

楊應麒跳出來道:“我去!”

折彥衝看了他半晌道:“你?”

楊應麒道:“這裏說到算術,沒人趕得上我!”

歐陽適一聽不由得冷笑,但瞧在楊應麒是個孩子的份上,也就沒說什麽了。

楊應麒道:“不過得有個人幫我。”點了阿魯蠻。阿魯蠻在老師狄喻示意下才老不情願地跟過去。

楊應麒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了縱橫四道,分成二十五個格子,讓阿魯蠻趕著所有人一批批去站格子,“站過一次格子才有東西吃,站過兩次或兩次以上都沒東西吃。”沒一會便把人數統計出來,一共是八百二十九人。

狄喻哀歎一聲道:“八百二十九人,我記得進來的時候人數超過三千的。”

楊開遠和歐陽適那邊就慢得多,等他們算出結果來,楊應麒在折彥衝身邊低聲道:“具體該怎麽辦,看來還得由我們幾個好好計議一下。”

狄喻坐在旁邊,聽到這句話大為驚駭。對楊應麒這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登時刮目相看。要知道楊應麒這句話並不像表麵聽來那麽簡單,所謂“亂世之謀不與眾”,在人心惶惶的情況下,有些事情是不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討論的。

折彥衝聽了楊應麒的話之後點了點頭,高聲道:“都先回去,傍晚這個時候在這裏發口糧!人人都有份!”

但大部分人卻不肯離開,他們對折彥衝還不是十分信任,那堆糧食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好才安心。

楊應麒皺了一下眉頭,在狄喻耳邊說了兩句話,狄喻點了點頭,大聲吩咐阿魯蠻看好糧堆,公開道:“任何人敢靠近糧堆五步……殺了!”

看著阿魯蠻那豹子一般的肌肉,不少人下意識地退開了幾步。

折彥衝這才放心,和楊應麒、狄喻、楊開遠、歐陽適五人來到楊開遠搭的草棚邊坐下。

歐陽適對折彥衝道:“那些愚夫蠢婦可以驅使,卻不可以和他們商量大事。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幾個了,大家都是聰明人,不妨放開了說話!口糧的事情我不著急,我現在想知道,你有什麽辦法救大家出去。”

折彥衝搖頭道:“我沒辦法。”

楊開遠和歐陽適都怔住了。狄喻卻哈哈大笑。楊應麒則低著頭偷笑。

折彥衝道:“那些話,我是被當時的情形逼出來的!”

狄喻歎了一聲,道:“其實你這樣是對的。隻不過你當時那樣子……嘿嘿!連我也被你騙了,以為你真有辦法。”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無論如何,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隻要局麵得到控製,事情就有轉機。”

歐陽適一聽這話,扭頭瞪著楊應麒道:“小鬼!你到底幾歲了!我都懷疑你不是個孩子,其實是個侏儒!”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有才不在年高。這裏除了狄先生,大家年紀都不大。我也就小你們一點點而已。”

狄喻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連楊開遠也感到這個族弟和大病之前不大一樣。楊應麒卻不理會他們的眼光,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說道:“事情先易而後難。如何脫逃,必須在我們掌握各方麵信息之後才能作出籌劃來:比如這個山穀有沒有其他出路,契丹人究竟想怎麽對待我們等等。”

狄喻點了點頭,連歐陽適也聽進去了。

楊應麒繼續道:“當務之急,第一,是穩定人心。這件事,折大哥已經做好了第一步。接下來,就是要把人變得有組織。這八百多人,我們不可能一個個去傳達我們的想法和主張,因此需要選出些首領來。大概選出二三十個左右,每個人領導三四十個人,我們再領導這二三十個頭目,這樣局麵便不容易失控。”

狄喻點了點頭道:“我頗懂相人之術,這些天雖然臥病,可也稍微留心周圍的情況。這件事我可以提供點意見。”

楊應麒道:“接下來,就是疫病的事情了。我不懂醫術,也搞不清楚這是個什麽瘟疫,不過這疫病似乎也不是很厲害,但死人總是難免的。過兩天等大家漸漸穩定下來、對我們都更加信任之後,我們便要一個個地把染上疫病的人和沒染上疫病的人區分開來再加以照顧。已經死了的人要想辦法埋葬——最好是火化……唉,其實到最後,最好的結局也隻是讓最強壯的人活下來而已。”

歐陽適道:“那有什麽辦法,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楊應麒道:“不過,隻要能多讓一個人活下來,都值得我們去要努力。”

狄喻讚道:“說得好!這話大有仁者之心!”

楊應麒又道:“眼看天氣就要轉涼了。如果這真是瘟疫的話,天氣一冷情況也會好轉……”

歐陽適插口道:“為什麽天氣一冷瘟疫就會好轉?”

“這……”楊應麒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不是學醫的,和瘟疫相關的原理也隻是一知半解,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搪塞道:“我在一本古書上看到的。”

幸好歐陽適也沒再追問下去,楊應麒繼續道:“但天氣一轉冷,取暖便成問題。我們吃的東西本來就不大夠,如果再加上凍,死人隻怕會更多更快!想辦法找到可燃燒的東西,這是第二件事情。”

狄喻歎道:“可惜這座山穀林木不多。就算都砍了也燒不了多久。”

楊應麒道:“第三件事情,就是找路。我們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把我們怎麽樣,無論如何,能找到出去的路那是最好。這件事情可以等安定下來之後再找人秘密去做,萬萬不能讓契丹人知曉。至於第四件事情,就是和契丹人的交涉。”

歐陽適道:“交涉?他們根本就不會理你!走得太近,小心一箭把你殺了!”

楊應麒聽了歐陽適的話,說道:“這就要花點功夫了。無論如何,我們得和他們有溝通,那總好過悶在這裏瞎猜!這件事也急不來。最後一件事情也是最緊迫的一件事情,就是口糧的問題。到底該如何分配才好。”

楊開遠道:“我剛才計算了一下,若是平均分攤下來,這口糧隻夠六分!”

楊應麒道:“那就這樣吧,優先照顧病弱的……”

折彥衝忽然擺手道:“不行!”

楊應麒一愣:“不行?”

折彥衝道:“口糧得這樣分配:看身材年齡來斷每個人的食量,強壯而無病者,七分飽;無病而力弱者,六分飽;病弱者,五分飽。”

楊應麒忍不住道:“生病的人身體本來就弱!若是這樣,分明是把他們往死路上推!”

折彥衝道:“你有仁慈之心,這很好,可是行不通!因為我們能維持這個局麵,靠地是那些強壯有力量的人默認了我們的領導!有這些人跟著,我們才能繼續走下去!所以我們必須對他們有所傾斜,此其一。這些人如果參與裸的搶奪,他們就能吃到十分飽,而不是七分飽,如果我們讓病弱者優先,他們就會有意見,就會推翻我們!到時候又回到那個混亂的局麵。此其二。一旦回到那個混亂的局麵,那些病弱的人隻怕想吃到三分飽也不行了,此其三!”

楊應麒道:“大哥!對那些有力量的人,我們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想,他們可能會……”

歐陽適一聲冷笑讓楊應麒說不下去,折彥衝道:“這些人是饑民,是難民,而不是義士!要感化他們,我們沒這個時間!”

楊開遠神色黯然,但仍點了點頭,狄喻道:“事急從權,也隻有如此了。”

當下幾個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狄喻身上有病,一直是提著精神說話,等討論完他竟然昏了過去。楊開遠忙把他抱進草棚。楊應麒看著折彥衝,說道:“大哥!你真的對‘過去’什麽都不記得了麽?”

折彥衝搖了搖頭,楊應麒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幾個人分頭行事,楊應麒也沒時間去考慮自己是不是真的未來了。一切都得等解決了眼前事再說。

這天糧食發放進行得還算順利,就算有人覺得不滿,這一餐兩餐的也還不足以累積起讓他們爆發的火氣。

第二天狄喻醒來以後,就陪著折彥衝和楊應麒到各處去,挑出二十五個人來,其中有二十個人作為首領,每人負責看管約四十個人。另外五個則作為折彥衝等人機動的協助者。

這種層級製度一建立起來,整個山穀便顯得井井有條。楊應麒根據自己所知,仔細告訴那二十幾個首領該如何注意衛生,如何避免染上疫病,不要汙染水源等等——由於他是一個小孩子,說起話來沒有說服力,因此這些話都得借助折彥衝的權威,句句一開口就是“折大哥讓我告訴大家……”最後再讓這二十五人向八百人傳達。

楊開遠對楊應麒知道這麽多東西頗為奇怪,然而也沒多問什麽。

這樣過了三天以後,由於處事相對公平而且有效,折彥衝這個領導團體的威信已經建立起來,糧食已經可以放入草棚之中而不必擔心雨露了。二十五個首領在更換了兩個之後,也成了第二層可信任的人。因此楊應麒便開始把人群分成康健、輕症和重症三個部分分別居住。

病患人數統計出來之後楊應麒發現康健的人竟有一百多。這些人裏麵有些是根本就沒患病卻因各種理由被牽扯進來的,像楊開遠就是為了照顧楊應麒而舍身相陪的,阿魯蠻對狄喻也是如此;有些是生了其它的病卻被誤認為疫病,像楊應麒和狄喻;還有些是患了疫病卻靠著身體底子好硬撐過來的,像二十五個首領中一個叫張老餘的鐵匠——這老家夥五十來歲了,身子板卻硬朗得和二十歲的小夥子差不多。

組織人處理屍體的時候,張老餘不經意間道出了一個讓楊應麒大為歡喜的信息:原來這座山穀張老餘來過,以前是一個鍛鐵場,附近不但有煤而且有鐵,廢棄的原因大概是由於周圍的鐵礦耗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些淺層的煤炭和殘餘的鐵料可供使用。

在張老餘的帶領下,眾人找到了那個被掩埋了的窯口。折彥衝和阿魯蠻等人用石頭砸倒了這山穀中最大的一棵樹,又抬這棵樹撞開了窯口。這個窯口不是很大,住不了那麽多人,但遺留下來的工具卻讓楊應麒大感興趣,他問張老餘這些工具能用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又考較起張老餘的本領,張老餘哈哈笑道:“我張老餘可是南京道上一寶哩。雖然我是個頭下戶(身份類似於奴隸),可要不是染上了疫病,那些老爺們還不舍得把我趕到這裏來呢。大遼最強的弓、最鋒利的劍、最堅牢的甲胄我都造得出來。”

楊應麒看看他結滿老繭的手,心想他或許沒有吹牛。那一百多個康健的人裏麵有十幾個原來是鐵匠,他便借折彥衝的名義把他們挑了出來歸張老餘統領。他不知道殘存的鐵料鐵礦能造出多少有用的東西,如果能造出武器的話,那也許能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改變他們的命運。

在這段時間裏,當初表示和契丹人交涉“不可能”的歐陽適,卻出乎意料地和守衛士兵建立了某種聯係。契丹的士兵似乎也感應到了穀內的某些變化,願意通過歐陽適來傳達一些信息來讓這些奴隸們安心。

“他們說我們如果能夠熬過這個冬天,那麽沒病的人就可以出去。”

“這個冬天,那可還有四五個月啊……”楊應麒等人麵麵相覷起來,都在對方的眼裏看出擔憂。

狄喻歎道:“無論如何,這總算是個盼頭。”

折彥衝卻道:“但我們卻不能太掉以輕心,一切都得作最壞的打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條出穀的道路。”

楊應麒道:“這急不來,不過契丹人既然說要我們熬過這個春天再說,那在此之前應該不會動什麽壞腦筋。至於取暖的問題我已經想好一些對策了。這四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情——除了糧食不得不依賴契丹人。”

歐陽適忽然道:“對了,萬一契丹人哪天不耐煩了斷我們的糧怎麽辦?”

楊應麒道:“暫時還不用擔心這個,如果真的這樣,那我們除了鋌而走險也沒別的選擇了。”

歐陽適笑嘻嘻道:“聽說那個窯子裏已經開始在打鐵了,是不是要造刀劍?”

和狄喻對望一眼,楊應麒說道:“命掌握在自己手裏,總好過掌握在別人手裏!”

歐陽適道:“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一下,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一種人叫漢奸。”

楊應麒心中一動,道:“你是說……”

歐陽適道:“現在,由於我每天都和跟我的劉七輪流守住穀口,這段時間是誰也沒有出去過,所以一向輕視我們的契丹人對穀裏的一切應該還不清楚。不過我可不敢保證那八百頭病貓裏沒有一兩個吃裏扒外的家夥——萬一有,在關鍵時候給我們來一下,就夠我們受的了。”

折彥衝低下頭想了一會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留心。”

歐陽適點了點頭,又對折彥衝道:“說句無關正事的話,你這人是不是有來曆?居然連我也覺得被你帶著走不丟臉。你的背景一定不簡單!”

楊應麒心道:“大哥和我一樣未來——一定是這樣的。真希望他有一天能記起來。”

折彥衝卻搖頭道:“我真的不記得什麽了——甚至連折彥衝這個名字,也是楊開遠告訴我的。”

歐陽適轉頭向楊開遠,楊開遠道:“我記得折彥衝跟我說過,他父親是宋代的一個將軍,被遼軍俘虜以後,和一個女奴生下他的。”他望了望折彥衝道:“還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折彥衝淡淡道:“這裏都是自己人,那話既然對你說得,讓歐陽知道也無妨。”

楊開遠這才道:“聽折兄說,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而折兄的父親,好像並不怎麽把他放在心上——你當時的意思,大致如此。”

歐陽適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

折彥衝嘿了一聲,道:“是這樣麽?那更好,我不用對自己的過去有什麽牽掛了。”

楊應麒望著他,臉上卻是一副奇怪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