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新一代的搖滾樂 (1)
2003年4月1日,我在巴黎地鐵裏見到過胡子和禿子,他們倆正在看一份別人下車時遺棄在座位上的中文報紙,那上麵登載有張國榮跳樓自殺和北京爆發SARS的消息。兩位大爺先是不勝唏噓地哀悼張國榮的去世,“一代名伶”之類的詞,從他們嘴裏,居然象牙般噴薄而出。而很快哥兒倆反應過來當天是愚人節,被愚弄的感覺令他們很不是滋味,於是他們開始抱怨出門太久,似乎已經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反應遲鈍等等。繼而,他們開始大罵台灣當局和歐洲不友好人士對中國的誹謗和攻擊。
我當時是陪我美麗的愛人去漢斯—一個法國北部的小城市,參加在那裏舉行的第16屆國際電視節。
漢斯位於巴黎東北142公裏處,人口18萬。
公元5世紀,法蘭克國王克洛維曾在此接受雷米主教的洗禮,之後,大多數法國國王都在此受洗。
一戰中,漢斯毀於一旦。
二戰時,艾森豪威爾將軍在此接受德軍投降。
漢斯非常小,非常安靜,我走過幾條街都碰不上一個人。
但據說漢斯非常富有。
下午4點多,陽光像一桶啤酒。我想去聖雷米大教堂,但找不到人問路。
好在地方小,多走些街道,多望,然後找到了。
這個教堂是一戰後重建的。教堂裏的彩色玻璃畫十分質樸,像是在描寫人民的日常生活。教堂的頂很高,卻不像意大利的教堂那樣華麗,而是樸素得就像一個貧窮的洗衣婦。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漢斯的夜晚很漂亮,姑娘一樣,淡妝濃抹總相宜。尤其是路燈,古典而當代,羞澀地帶著帽子。
當晚有漢斯足球隊的比賽,零比一輸了,繼續排名法乙末位。而據說從1950到1963年間,漢斯足球隊是全歐洲僅次於皇馬的球隊,它們曾兩次問鼎歐洲冠軍杯。這世界變化快!
漢斯有全世界最好的香檳酒,這裏的香檳酒是每年戛納電影節的特供酒。
當晚,我和女友被邀請到一個身處地下的香檳酒窖品嚐香檳,結果是自詡酒鬼的我,在兩杯之後就雙眼朦朧,頭腦飄進太平洋了。香檳到底算不算酒?還是隻有香檳才算酒啊?!
高興的是,女友導演的影片拿下了該次國際電視節的評委會特別獎,據說這是中國電視電影在國外獲得的第一個獎。漢斯市長親自頒獎。市長說,漢斯人民因為經曆了太多苦難,所以很內向,但漢斯人民和法國其他地方的人民一樣,尊重和喜愛藝術和藝術家。
失意的是,我本來想去離漢斯不遠的沙勒維爾梅濟耶爾,那裏是詩人蘭波的故鄉,但沒有成行。一些人的故居是清香的,那種味道,即使永遠,也不會散去。我以為蘭波的故居就該如此。小時候我們經常聚眾朗誦蘭波、維爾倫和馬拉美,那種情結揮之不去,趕都趕不走。沒轍,我隻有在漢斯遙想蘭波清瘦的身影和他利劍般的彩色詩歌。
令我更加鬱悶甚至憤怒的是,我居然在一棟大廈前看見了一塊牌子,上書:“廣東人和香港人禁止入內。”我的愛國主義血液瞬間沸騰。當然,我沒做什麽過激的事情;而且,我最終獲知:SARS已經像一條瘋狗,在我們祖國的大地上橫行。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又碰到禿子和胡子,他們看上去滿麵愁容,似乎他們也已經確知了國內的疫情。他們各懷心事,在漫長的旅途中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回到北京才知道什麽叫“風聲鶴唳”。
女友從首都機場轉機,直接回了她的老家上海。我一個人拉著笨重的行李,跟在胡子和禿子身後出了機場大廳。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胡言亂語”一時間成了一個廢詞。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諺語:人暖腿,狗暖嘴。我無言,但我不戴口罩。我的箱子裏有大把吃的東西,肉醬、火腿、巧克力,封了口,如何享用?再說封口有啥用啊?
曾經在戛納電影節上,有影片獲獎的授獎詞說:這部電影從來沒有在它的國家公開放映過,但那個國家的每一個家庭都看過這部電影。牛逼,這語言好豆瓣啊!
胡子是被樂隊接走的,那時候,新生的“二手玫瑰”樂隊麵臨著生與死的巨大考驗。
此前,樂隊剛剛出版了處女唱片,剛剛在北展劇場開過演唱會,宣傳攻勢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胡子的感覺跟列寧在1918的感覺差不多。
SARS讓一個歡樂的城市頃刻間風雨飄搖。
娛樂場所被禁止娛樂,關門是無法選擇的選擇。
流言隨災難泛濫。
北京將封城,禁止出入。
死亡人數已達XXX萬。
每天的感染人數超過流行感冒的速度。
醫院已經不再接收病患。
全城的口罩、洗手液和維生素C斷貨。
超市被哄搶。
北京車牌的汽車在外地連連被砸被燒。
樂隊的很多演出被取消,但仍有一場在CD咖啡的小演出掌握在自己手裏。年輕而充滿朝氣的“二手玫瑰”樂隊最後還是決定:無論有沒有人到場,演出都按計劃進行。
在艱難的日子裏,給自己信心就是給別人信心。信心是給出來的。
做出繼續演出的決定後,胡子回了家。
胡子像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一樣,在以後的幾天裏,陸續采購了很多生活必需品。
很多朋友離開了北京,不斷有朋友離開北京,胡子覺得北京越來越像一座空城了。
朋友打電話約胡子一起開車去南方,胡子謝絕了,胡子說要跟這個陪伴他成長的城市同呼吸共命運。
禿子回北京後沒有再跟胡子聯絡過,但胡子知道禿子也一樣不會離開北京。故土難離,是一句老話,但胡子相信他如今已經確知其意了。
4月19日演出的那天晚上還是來了不少人,大概有二百多吧,其中不少是外國人,人們戴著口罩,頗有些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味道。
胡子很感動,他站在門口,跟每一個進場的觀眾打招呼。
演出地點在東三環邊的CD咖啡,這裏早期與劉元有關,是一個演奏爵士樂的場所,後來慢慢變成了演出搖滾樂的地方,而且是北京最早的LIVEHOUSE之一。
那是北京“”進入膏肓期的標誌性一天,這一天之後,滿城蕭瑟。
胡子站在門口,跟每一個進場的觀眾打招呼,打招呼的意思是點頭或者眉目傳情,彼此溫情溫暖著。手不再握,“”期間握手被視為極其危險的動作,擁抱更不必談。
“”期間的親密是有限度的,很難“無間”。我們從沒經曆過如此廣泛、如此駭人聽聞的疫情,說實話我們有些不知所措。
那段時間,SARS像一條瘋狗,北京人更像是瘋狗,北京人被全中國喊打。
所以有尊嚴的北京人,還是自覺留守北京吧。那時候好像北京已經不再是中國的首都,北京隻是被孤立、被懸掛起來的北京人的北京了。
胡子還是被擁抱了,這個擁抱是他無論如何逃不掉的,這個擁抱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逃的,這個擁抱是他渴望的,這個擁抱來自他無論如何都親密無間的朋友。
當胡子和禿子的目光相遇,當真有春回大地的感覺。他們兩個都沒戴口罩,他們的氣息交流得如此完整和順暢。
禿子說:牛逼!
胡子說:我知道你會來。
禿子說:廢話!
的確,所有的語言對他倆而言都是廢話。
還有一個人也一定會來,而且她也的確來了,她來了就撲進胡子懷裏,繼而紮進禿子懷裏。
還有一個人,他神龍見首不見尾,胡子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他還是來了。當辮子出現的時候,四個好朋友同時淚灑,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們抱在一起,團結就是力量。
觀眾也在相互打招呼,這個特殊的時間點,讓人們產生了特殊的情感。
人們有距離地聊著天兒,談論疫情談論預防措施、談論為何今天會到這裏來。
演出開始後,人們紛紛摘掉口罩,那一刻,實在是令人難以忘懷。那一刻,就好像“”向偉大的中國人民繳械投降了。
人們相互觀望著彼此清晰純淨的麵孔,他們一樣被激動和感染著。
有人開始雀躍,這一個雀躍瞬間就引發了狂歡,“”被拋到九霄雲外,歡樂重新降臨。樂隊和觀眾互相鼓舞,戰前總動員式的演出,把氣氛搞得跟芝麻開花似的。
軟軟說:這就是搖滾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