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咱們結婚吧!

她一笑還真把我笑醒了。我明白自己並不是因為舍不得肖勇,而是痛心失去了肖勇所能給我的生活。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之所以這麽不堪一擊,還是因為我沒有接受現實過平庸生活的勇氣。

齊齊聽向豐收說我住了院,第二天捧了束花來看我。我倆的關係現在很複雜,捅破了最後一層紙,就隻剩下裸的對峙了。還能不能回到當初,取決於我的態度。隻可惜此時的我躺在病床上而不是披著婚紗站在酒店門口,因此無法給她一張不計前嫌、重歸於好的笑臉。我屬於多血質的氣質類型,這種人情緒變化快,感情外露,不善於掩飾。

因此,齊齊小心翼翼地把鮮花放到我床邊時,我並不把它看成是帶有誠意的道歉,相反,我理解成她來看熱鬧了。我看著窗外,冷冷地說:“請你拿出去。”

向豐收蒙了,繞到我麵前,奇怪地抹抹我的額頭,說:“依依你怎麽了,是齊齊啊。”

“請她出去。”我說完扭頭看著她。她黯淡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出去。”我看著她,麵無表情。

向豐收看著齊齊奪門而去,不知道是該先勸我還是先出去追齊齊。

我在醫院躺了三天。向豐收說,談戀愛的要都像你這樣,中國的醫療事業會更紅火。我說那得分什麽年齡段,女人,要是二十五歲失戀了,睡一覺,二十八歲醉一回,等到了三十還失戀,估計就要吊幾瓶了,男人則是倒過來。

去酒店上班時第一批去鳳凰的同事已經回來了,包子見了我招呼也沒打,扭著頭和我擦肩而過。包子是個大嘴巴,我拿回扣的事兒估計早已經在酒店傳開了。到了辦公室,我習慣性地打開抽屜,辭職書還靜靜地躺在那裏,隻是它已經代表不了以前的特殊意義了。我拿起來,放在手裏掂了掂,不過是一張A4紙,卻能主宰我的生活。我撕了它,反反複複地撕,直到碎片從我的指縫間落得滿地都是。

向豐收發來QQ消息,問我在幹嗎。見我沒理,索性打來電話。他沒什麽具體事,就是傻笑著問我今天心情好不好。他似乎更堅定了要跟我在一起的念頭,我在拒絕的同時,也有點感動。

和肖勇分手後,我覺得似乎並不值得男人心疼和嗬護,向豐收越是這麽對我,越是讓我不安。

向豐收說,他要讓我過陽光燦爛的生活。

他從超市買來很多東西。枕頭、新床單、垃圾筒、麵巾紙、空氣清新劑、滅蟲靈,煲湯壺、菜刀、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小型電視機、影碟機、插座、風扇……滿滿地裝了兩輛的士,浩浩蕩蕩、轟轟烈烈地開到我的宿舍樓下。宿舍一下子充實起來。

那段時間,他每天做好晚飯在家等我,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今天是排骨湯,明天老鴨湯,今天是魚,明天,絕不重複。因為沒冰箱,每天都得上街買菜,他倒也樂此不疲。

有人說,人在感情脆弱的時候最好不要買房和炒股,因為這時候缺乏理智,防線較低。我也是,向豐收對我的窮追猛打好比一個樓盤,讓我在沒有考慮周全的情況下做了買下來的決定。這是一個偉大而艱巨的決定,一個幸福與矛盾並存的決定,一個顧全大局勇於擔當社會責任的決定——我決定和向豐收結婚。

肖勇的離開,讓我很灰心,我害怕一個人麵對生活。我也突然想明白了,對於女人來說,自由可能比物質條件更重要,這種自由,是男人對自己的尊重和欣賞。而這一點,我覺得向豐收完全可以做到。

足矣。

夠了。

我還有多少時間用來相親、派對、了解、分手?

這種念頭在我心裏萌生後又把我嚇了一跳。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幾步,索性打了個車直奔靜姐那裏。

靜姐給我點了一壺鐵觀音,平靜地聽我倒完苦水,然後說:“你和他結婚可以,從很多方麵來說,他比肖勇更適合你,跟著他比跟著肖勇快樂。但有幾點,我來給你分析一下,你要是能接受,我覺得就沒什麽問題了。”

“你說。”

“第一,他沒有房子,這是最關鍵的,郙城房價現在是四千二每平方米,就算一套八十平米的二手房帶家具,也得要三十五萬多。他的工資呢,每月多少?”

“二千二。”

“你的呢?”

“二千。”

“加起來四千二。你們現在手頭上有多少存款?”

“他有三萬,我沒有。”

“你覺得結婚後,家裏每月得花多少錢?”

“這個說不好。光說我,買衣服,買護膚品,加上平時坐車吃飯,要一千吧,起碼得八百。另外,家裏的開支、水電費、物業管理費、送紅包等等人際關係所必要的開支,最少也得二千五吧。”

“這不就出來了,你自己看看,光一套房子就夠你們掙一輩子。一生孩子,花錢的地方又增加了,算是又買了一套房子。”靜姐兩手一攤,絕望地朝我笑。

“第二,仕途。升官這個事兒,如果沒有出眾的能力,就一定要有過硬的關係。而關係是需要投資的,投資是需要錢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你們因為有了房貸和孩子的開銷,幾乎沒有多餘的資金用來積攢人際資源。另外,我問你,你覺得他是個有野心的人麽?”

我搖搖頭。向豐收若是有野心,就不會天天守在家裏給我煲湯了。

“那就是了,他沒有過硬的社會背景和人際關係,沒有特殊的工作才能,又甘願一輩子做個普通老師,用知足常樂的道理來安慰現狀,你別想他通過其他的途徑來償還房貸和婚後所有的開銷。說白了,就是一點死工資,十年是這樣,三十年還是這樣。這不是童話故事,生活是現實的,別指望某天半夜突然出現一個老太婆,拿個拐杖一點,你的賬上就多了幾百萬。

“第三,養老。這是個必須考慮的問題。雖說你們兩個都隻有一個母親了,但母親都沒有退休工資,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向豐收的母親還在農村老家,躺在床上動不了你們還得請保姆。兩個老人,吃飯穿衣住院看病全由你們擔著,加上孩子,全家五口人。

“當然,或許這都不是問題,想想那些下崗工人,你們也不是不能過,但關鍵是,你能不能承受這個巨大的變化?你以前過的什麽生活我就不說,就說結婚以後,你最直接的改變就是:遠離一切高檔的東西,比如時裝、護膚品、營養食品、咖啡廳、酒吧,社交場所。你得整天算計著家裏的每一筆開銷,留下足夠的餘額來還貸款;給孩子買奶粉、衣服、玩具,包括孩子以後讀書。

“生活拮據了,你可能會為買上自己喜歡的一件衣服而猶豫好長時間,最後沒買,心情也不好了。有一天,你撞見了林小偉的老婆,人家開著車,穿得光鮮體麵地牽著倆孩子,你會不會衝向豐收發火,怪他沒本事?按你的性格,十有會這樣。到時候你再回頭看自己的選擇,覺得對嗎?你看重的自由、尊重和欣賞,會讓你覺得幸福嗎?”

從靜姐那裏出來,我步行到了附近一個廣場。這是個新建的廣場,人也比較多。跳舞的,聊天的,散步的,打羽毛球的,還有一群群穿著溜冰鞋比賽滑翔的孩子,很是熱鬧。郙城秋天的晚上是最美的,像一個從浴室出來,散發著花露清香的清爽女子。

遠處,有一支中年人自發組織起來的跳國標的隊伍,踩著慢三的鼓點,跳得令人生羨。有一對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那女的總是跳不好,時常踩對方的腳,跳幾步便停下來,捂著嘴笑,然後,調整一下姿勢,點幾下頭找到節奏,再繼續。有幾次,女的有些難為情,不想跳了,想要去一邊坐著,那男的笑著,執意拉住她,不讓她打退堂鼓。

是劉明剛他們兩口子,他們蹩腳地轉著圈,越來越流暢,就快要轉到我這邊來,我趕緊起身,匆匆離去。走了幾步,我撥通了向豐收的電話,幾乎對自己即將做出的決定沒有半點猶豫和質疑。

“向豐收,別追我了。”

“怎麽啦?”

“咱倆結婚吧,越快越好。”

那頭安靜了,幾秒鍾之後,他一字一頓地問:“真的?”

“真的?”

“不反悔?”

“不反。”

我話音剛落,聽見電話裏發出“啊啊啊”無比亢奮的叫喊。

和向豐收談戀愛不用折騰太多,可以直接談婚論嫁。因此,我倆第三天便決定去看房子。

周六的晚上,我倆拖著灌鉛的四條腿,癱在床上,動彈不得。

“沒想到郙城的房價也漲得這麽快,早上看房還能付個六十平米的首付,到了下午,就隻夠付四十平米了。”向豐收抱起大腿彎了彎,又伸直,“這是郙城唯一與發達城市接軌的地方。”

“依依。”他坐起身看著我說,“我們……能不能暫時不考慮買房子?等過兩年,咱倆手裏有點積蓄之後再買吧。”

“還要等兩年?等兩年,房價再漲,那點積蓄隻夠補差價。”我拿起計算器啪啪地按著。

“不會的,我了解了一下房市,今年是高漲期,以後也不會沒有限製地漲上去了。你想,我們何必要在這個風口買呢,說不定以後還會跌一點呢。”

“那你等著跌吧。”我扔了計算器,起身去了衛生間,扔下話說,“沒房子,我倆老這麽耗著,都快三十的人了。”

“租房結婚不行麽?”他拿著拖把跟上來,也表示不理解。

“不行。”我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覺得和他無話可說。

正說著,電話響了,是周媛的,“……依依姐,爸爸好像不行了。”

我趕回去的時候,周媛的爸爸已經送到急診室。二姨、姨父、我媽、周媛全坐在門外。

醫生從急救室出來,解下口罩說:“你們考慮一下,如果一定要進行手術,遠期效果不會很理想,治標不治本。”

“你的意思是說,沒治了?”我媽近乎崩潰地問。

“可以這樣理解,你們要有精神上的準備,目前藥物沒有任何治療的作用,你們家人商量一下,看還需不需要繼續用藥物來維持。”

他說完,大家都看著我媽,這件事情隻能是她來定。

我媽沉默了一陣,一字一頓地說:“停藥吧,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她說完看著我,“依依,去跟他道個別,進去……叫一聲爸爸。”

我想我媽一定是糊塗了,怎麽能讓我去呢?周媛才是他女兒。我有些為難地看看二姨,“讓周媛先去吧,我又不是……”

“去!”我媽突然衝我吼起來,她怒視著我,“你聽見沒有?!”

二姨忙拉過我,“走,我陪你進去。”

護士給他抽了針,他微弱地抬起眼睛看著我,依舊是張了張嘴,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於是他顫巍巍地伸過手,當我的手被他握住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角滲出一滴渾濁的眼淚。

“依依,叫聲爸爸。”二姨輕輕碰碰我。

我張了張嘴,覺得舌頭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住,動彈不得。

“快叫啊!”二姨急了。

他握著我的手突然用力起來,緊緊地拽著,像是在拚命地同什麽東西做著抗爭,他的臉開始泛白,看我的眼睛越來越僵硬。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麽,傻傻地看著他。手再一次被握緊了,他的全身開始顫抖起來,眼睛開始向上翻,臉部肌肉被拉扯成各種形狀,像是進行著一個巨大的變異。我嚇壞了,突然聽見我媽一聲撕裂的哭喊……

他走了,頭歪在我媽的懷裏,握著我的手沒有鬆開,嘴巴張著,眼睛也沒合上。

周老師被送到了殯儀館,我媽被送進了醫院。

我從醫院過去的時候,看見七八個人正鼓足了勁兒,抬起一口深紅的棺材,準備放到屋子中間的架子上。周媛站在四周看著,指揮著大家朝左一點,再往這邊來一點。她眼睛又紅又腫,黑色的褲子上沾滿了灰,劉海濕漉漉地歸在一邊,卻不時地滑下幾縷到眼睛旁。

我輕輕地喊她了一聲,“需要幫忙嗎?”

“全交給殯儀館去張羅了,包括物資采購和追悼會的組織,我爸那邊的親戚不多,該通知的都通知到了。”

“哦。”我從來沒見到她如此鎮定和沉穩。每一個停下來的瞬間,我眼前總是出現他走的時候的樣子。我總覺得他有話對我說,可是他會對我說什麽呢?

晚上,周媛發了兩次火。先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說周媛找的那張照片太年輕了,不行,得放一張老年時候的。我看見了周媛手裏的照片,確實年輕,大概是他三十多歲的樣子,濃眉大眼的,可以用英俊瀟灑、意氣風發來形容。周媛把照片往靈堂前一放,“就用這張,你換了試試!”

接著,她又為“壓夜”的事情發火。按照當地的習俗,人死了要多放幾天才能埋進土裏,放的時間越長表示晚輩對他的留戀。周媛的幾個姑姑一商量,說最少也得放上三天三夜,周媛卻不同意,堅持隻放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埋。

幾個姑姑都說:“這叫什麽話,怎麽能隻放一晚呢?”

周媛發怒了,“就知道做這些麵子上的事!三天下來人都腐爛了,你們有沒有點常識啊?人都死了,做這些頂個屁用。”

棺材架在屋子中間,棺材前麵放著那張年輕的照片,照片的前麵是一個長長的香燭台和高高的神龕。奔喪的人逐漸多起來,他們依次排著隊,在靈堂前拿起一炷香,點燃,用手輕輕扇滅後,****香燭台裏。隨後,在火盆裏燒幾張紙,跪下來,磕頭。磕頭結束後,起身,在旁邊一個盛滿水的金箔裏洗手,拿起一根白色的線係到自己的衣服上,以此表示哀悼。

嫋嫋的青煙悠悠地升起,像被托起的輕飄飄的生命。

花圈放了滿滿一屋子,沿著四周的牆壁,密密麻麻地,全寫著“周大國”的名字。我想,平凡普通的人,隻有死去的時候才會得到別人的關注,比如我,第一次知道他叫周大國。

向豐收打來電話,問我情況怎麽樣。我說:“死了,在殯儀館呢。”

“我來一趟吧。”

“你來幹什麽?又不是我親戚。明天我就回來了,別來了。”掛了電話,見“壓夜”的道士來了,穿著鮮紅的長衫,頭上戴了一頂帽子。那帽子很高,像有名氣的廚師。他們敲鑼打鼓地圍著棺材轉圈。一支誰也聽不懂的調子,從一個老人家幹癟的嘴巴裏唱出來,音很高,很慢,淒涼而蒼白,其他人隨著嗩呐和鼓槌的節奏,跳起了吊喪舞。

我看著那副靜靜地擺在那裏的棺材,心說:周大國,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呢?

我去醫院看我媽的時候,她還躺在病床上,掛了兩大瓶藥水。

“那邊都張羅得差不多了吧?”二姨問。

我點點頭,“起初她幾個姑姑要麵子,要放上三天三夜,周媛卻堅持第二天早上就埋,說是怕屍體腐爛了。周媛把她幾個姑姑吼了一頓,還有點像個男人呢。”

我說著,給我媽掖了掖被子,“媽,晚上守夜您就別去了,都是他們那邊的親戚。他們都知道你在醫院躺著,不去也沒人說你。反正人死了,以後也不見得還有多少來往了,何必遭那個罪?好好把你自己照顧好吧。”我想,我得好好開導開導她,不能讓她迷失自我。

“媽,我不是怪罪你,有些話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說,但是現在人已經走了,說說也無妨。我覺得,你太在意她了。”

我媽看著我,“依依,他走的時候,一直不肯脫你給他買的那套內衣。整整半個月,他一直穿著。”她緩緩躺下來,兩眼空洞洞地看著一邊,輕輕地搖搖頭,“依依,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我一直盼著他,盼到人都老了,剛指望伺候他幾天,他卻走了。他就這個命,享不了福,連自己的閨女都不敢認,沒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兩眼再次漲滿了淚珠子,然後,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在臉上泛濫成災。

我覺得不對勁,問二姨:“我媽說的是什麽意思?”

二姨低著頭。

我有些失控了。我早就應該覺得周大國有問題,他每次看我的眼神,他臨死前沒有對我講出來的話。我拉著我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紫竹鎮最初叫河口人民公社,八十年代初期才更換為現在的名字。與河口公社隔得最遠的是建東公社。

建東有支演出隊,也叫文工團。文工團每天在各個地方演出,裏麵有個唱歌的女孩叫莫慧,人很漂亮,是團裏的台柱子。有一次,文工團去了另一個公社演出。莫慧唱完歌下來後,有個小夥子往她手裏塞了幾個大李子,沒等她看清模樣就跑開了。

小夥子常常走很遠的路,跑到建東來聽莫慧唱歌,風雨無阻。每次來都會給她捎上一些小禮物,比如幾個紅薯、幾個杏子,每次都是紅著臉不說話,給了東西就走人。

一來二去的,莫慧記住了他。那小夥子叫周紅兵,高中畢業後因為家裏成分不好,沒有參上軍,在家務農。兩人都是十歲的年紀,情竇初開,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係。

周紅兵的母親成分不好,常常被拖出來批鬥,而莫慧的父親是個退伍軍人,在上甘嶺打過仗,是個說一不二的男人。他說,如果莫慧要跟了他,就不認這個女兒。莫慧絕望之際,在家喝了農藥,但被人發現了,沒死成。

家裏為了讓莫慧死心,迅速給她找了對象,是河口公社的一個男的,家裏有十多畝地、三間大瓦房。

莫慧嫁人的前幾天,發現自己懷了孕。

生下孩子的第三年,丈夫得肺結核死了。

周紅兵改了名字,娶了公社主任的女兒,於是當起了村裏的民辦老師,後來又去讀了師範,回來便轉了正。隻是他老婆不能生孩子,兩人從河南領養了一個女兒。女兒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周紅兵的老婆出車禍死了。

之後依舊是平平淡淡、日複一日的三十多年。隻是這三十多年來,莫慧未再嫁,周紅兵未再娶。

莫慧萬萬沒有想到,在她五十歲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周紅兵出現在她眼前。這個已經滿臉皺紋、頭發開始禿頂的人,正是她苦苦思念了三十多年的男人!

莫慧是我媽,周紅兵後來改名叫周大國。他有個從河南領養的孩子,名叫周媛。

我平靜地聽完,呆呆地坐在那兒,覺得全身被抽空了,輕飄飄的,像神龕的香燭上飄起的那縷青煙。我可以理解我媽了,現在想起那些點點滴滴,都是那麽的自然和必須。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

這種感覺,像是有一天,一個人突然指著你吃了幾十年的大米說,這不是用來吃的,是按摩腳底的。

我很困,渾身無力,隻想睡覺。我看見好多人都在嘲笑我,指著我笑。跟著出現了幾個道士,還是那樣的猩紅的長袍和高聳的帽子,他們圍著我,朝我張牙舞爪地跳著,吆喝著。接著,我的耳邊出現了轟隆隆的機器聲,像鳴著長笛的火車,在我耳邊轟轟作響。過了一會兒,道士沒有了,全是漫天的螢火蟲,忽閃忽閃地,我恍恍惚惚地覺得身子重重地往下沉,怎麽努力都站不起來……

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二姨和我媽兩張焦慮的臉,醫生正掐著我的人中說,受了刺激,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我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想說,我沒有氣力張開嘴。我在腦子裏拚命回憶周大國的麵孔,卻是越來越模糊了。我很努力地回憶著我倆之間寥寥可數的對白,卻怎麽也找不到。我倆之間太平淡了,像荷葉上的水珠,輕輕地不著痕跡地落下,什麽都留不住,什麽也帶不走。我在心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希望出現奇跡,希望他被這日夜思盼的叫喊聲驚醒,然後走到我的麵前。他英俊,健碩,濃眉大眼,有著照片上那樣的笑容。可是沒有用了,我們被人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永生不得相見。

這是我們之間一輩子的卻也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想想這是多麽讓人覺得荒誕的事情。父親死了,我卻以一個外人的身份站在一邊,看著真正的外人在那裏張羅喪事,與人爭執,還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道士在那裏跳喪舞唱喪歌。

生活總是以這種方式欺騙著我,那種滋味不知是難過,還是鑽心的痛,讓人如同一隻驚弓之鳥,不知道下一秒會有什麽樣的事情發生。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哭,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哭,

在哭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笑,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笑,

在笑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來。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眼望著我。

最近老是覺得心痛,我得不停地敲鍵盤、接電話、發傳真,否則隻要一閑下來,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流。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我就跑到衛生間,邊衝水邊咬著手指頭哭,哭過一陣又能維持一會兒。直到下班後,我才能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裏,把積壓了一整天的眼淚統統地倒出來。每次泣不成聲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晃動著周大國的影子,我幻想著在我擦開眼淚之後,他會突然活過來。

可生活不是話劇,謝幕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恢複到原來。周大國已經是黃土下的一堆屍骨,正慢慢地腐爛,直到化為絕世的灰燼。

周大國走了,肖勇離開了,我和齊齊也回不到從前了。世間最傷人的,往往是這些不願想起卻又拚命往心頭湧的回憶。

坐在辦公室裏,我覺得自己的舉手投足都顯得異常悲涼,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恨不得放棄一切,沒有快樂,但至少不再有悲傷。

莫非,這真的就是我的命。

可我還得活著,我還擔負著照顧我媽的責任。所以我不能讓自己太極端。周大國走後,我媽住到了二姨家。臨走時我安慰她說,我會盡快有自己的家,到時候你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這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我必須得和我媽在一起,讓她看到我過上穩定不再漂泊的生活,也算是對她一個交代。

為了我媽,我得活著。

回到宿舍,我有些疲憊,顧不得幹淨不幹淨,一頭倒在床上。我清楚地看見天花板的某個角落裏的蜘蛛正樂此不疲地吐著絲,蓋著自己的新房子。

我索性蹬掉鞋子,和衣鑽進被窩。宿舍沒有電視,隻有這張床,我躺在那裏,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床的四周是一麵漬痕斑駁的牆壁,像枯死的海藻,泛著淡淡的腥味。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以前的,現在的,事情剛一回憶起來,我就不願再往下想了,心裏有隱隱作痛的感覺,再想起一件,仍是如此,心痛卻是加劇了。這間屋子確實沒給我帶來好運,自從搬進來後,不如意者有,盡是一些足可以將我劈成碎段子的閃電和霹靂。

我閉上眼睛,又看見了周大國。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站在人煙荒寂的沙漠裏,風卷起一陣陣的沙浪迷住了我的眼睛,接著我就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滾。我嚇哭了,使勁地喊救命,可是沒人理我。

醒來時,向豐收正坐在床邊一臉憐愛地看著我,“做噩夢了?”

我猛地撲到他懷裏,生怕下一秒他也離我而去。我嗚嗚地哭起來,那一刻,我覺得他對我有說不出的重要。

“沒關係,夢都是反的,別哭了。”向豐收輕輕拍著我。

“我又夢見周大國了。”

“別想太多了,事情畢竟太突然了,得花時間適應。”

“向豐收,你會在我很愛很愛你的時候,突然離開我麽?”

“為什麽這麽想?”

“我有點怕,因為我是離過婚的女人。”

“不會。”向豐收很認真地看著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除非你要離開我。”

“不會的。”我使勁搖頭。

“依依,你愛我嗎?”他突然問我。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很尷尬地看著他。

“不愛也沒關係,我會給你時間。”他大度地笑了笑,一副情理之中的表情。

“我隻想跟你在一起。”我靠著他的肩膀,覺得很踏實,像在汪洋裏抓住的一隻救生圈。

吳總給我打電話,“依依,現在有時間嗎?她一定要見你。”我看看時間,已經快八點了。

我說行,我馬上過來。

吳越從廣州換腎回來以後直接住進了醫院。我之前去看過她幾次,都是躺在隔離間。吳總說,她的排異期不太順利,不能進食,全靠營養輸液。

吳越躺在床上,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見我來,忍著身體的不適笑了笑,“你來了,我病就好一半了。”說完,她看著我,像是準備告訴我一個駭人的新聞。

我開玩笑說:“你別這麽看我,又不是出土的文物。”

“依依,今天我叫你來,是要和你說一件正事。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隻要我能幫,我一定辦到。”

“你肯定能幫,不然我請你幹嗎?所以,你得先答應我一定幫。”

我想了想,點點頭。

“給你說說我的事兒吧。四年前,我去北京讀研究生。我其實是個不太安分的人,老覺得待在這裏當一輩子公務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應該走出去,多長見識,人生才算豐滿。去的時候家人都不同意,那時兒子剛剛滿兩歲,我也三十多了,不管從哪一方麵講,去北京都不太現實。啟墨卻很支持我,並說服了我的父母。我在北京待了三年,每隔半年才回來一次。兒子由他照顧,加上他工作也忙,的確讓他夠戧。研究生畢業後,組織部準備推薦我為正科級幹部。”

“可以啊,你真牛。後來呢?”我問。

“但我那時候已經看不上這些了,覺得公務員的日子安逸得令我窒息。我準備留在北京,我覺得那裏才是我施展才華、實現自我價值的地方。”

“啊?那吳總支持你嗎?”

“啟墨這次不支持了,我們為此交涉了很多次,提出了很多種方案,但都不能解決兩地分居和教育孩子的問題。他認為我是頭腦發熱,不肯按照我的提議跟我一起去北京發展。為此,我們有了爭吵。有次大吵之後我便提出了離婚。”

“很可惜的。”我說,“沒這個必要。”

“你也這麽認為?”她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連你也不支持,看來,我的確是錯了……離婚之後,我去了北京一家證券公司。上天像是有意捉弄我,不到半年,我便患了這病,公司自然是不能要我了,身邊又沒有一個親人,我除了回家,別無選擇。

“他聽說我得了病,義無反顧地把我接回家,說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大家都覺得啟墨很傻,已經離了婚,何必又藕斷絲連,像傻了似的。我更不想接受他的這種幫助,盡管這對於我來說是雪中送炭。

“一想到我當初那麽狠心地離開他和兒子,我就無法麵對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了很多辦法讓他死心,先是絕食,把飯菜扔到他身上,每次看他頂著滿身油漬很無奈地走出病房,我的心裏就像刀割一樣。後來,我想到了自殺,幾次半夜偷偷拔掉針頭,但都被他發現了。似乎我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不肯離開我。”

我的心隱隱作痛。

“你知道我現在最希望的是什麽嗎?”

“什麽?”

“我希望自己的生命早點結束,這樣他就可以解脫了。我並不怕病魔折磨我,我覺得讓我痛不欲生的,是對他的虧欠。”

“你為什麽不想積極配合治療,病愈後和他複婚呢?”

“可能嗎?我這個病即使換了腎,痊愈的可能性也很小。不會超過十年,如果肌體排斥反應不重還可以,如果重,十年都是問題!我有預感,我的日子不多了。”

“隻要有一線希望,你就應該有信心。你現在保持好的狀態,對他是最好的安慰。”我不知道怎麽去勸她,腦子也跟著亂了。我默默揣測她的話,不知道她到底要我幫什麽忙。

“依依,我是在他錢包裏看到你照片的,放在最裏層,是你們在武當山的合影。憑女人的直覺,沒有特殊的關係,他不會無緣無故把它放在錢包裏。”

我來不及難為情,著急地逮著她的眼睛說:“我們真的沒什麽。”

她搖搖頭笑了,“你誤會了。我不是在責備你,也沒有懷疑你們關係曖昧。何況我們已經離了婚,我無權幹涉他的私事。我隻是心痛,為了我,他連愛的權利都失去了。那一刻,我的眼淚怎麽都止不住。有失落,更有對他的不舍。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幸福,幸福就是和相愛的人廝守。如今,當我懂得珍惜想緊緊挽住的時候,生與死對於我,隻是在掌心掌背之間。好好地活著卻成了奢望。我曾經在乎的不在乎的,都統統離我而去。如果老天再讓我活一次,我一定選擇和家人在一起。名利什麽的,都是虛的,幸福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林清玄有句話說得很好,他說愛情的珍貴不在於突破創造,而是能夠平靜地相守。”

我看著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接上。

“依依,我的這個忙你一定要幫,算是……一個即將離去的人對你臨終的囑托。”她看著我,不容我有絲毫的拒絕。

我點點頭,心想,不管怎麽樣都得幫她這個忙。

“我想,在我離開之後,請你幫忙照顧他。我的意思,是要你永遠跟他在一起。你幫我照顧他,好嗎?有人照顧他,給他家的感覺,他心裏的痛應該就會少一點了,這樣我就走得沒有牽掛。”她很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的一棵稻草。我蒙了,我沒料到她說的是這個。這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幫忙嗎?這是我用“幫”或者“不幫”能回答得了的嗎?她為什麽要這麽說呢?難道她知道了我的心事嗎?還是……她在故意懲罰我?可她的眼裏,分別寫滿了期待和渴求,那是一種比懲罰更讓我難受的眼神。

“依依,你說了要答應我的。我是真心懇求你,我不希望他沒有人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見我遲遲不說話,有點激動,搖著我的肩膀,“你他媽能不能爽快點啊!”

我說不清楚內心是一種什麽感受,總之驚訝、無措、恐慌、竊喜全擠在腦子裏,亂成一團,分不出哪個更重要。那種感覺,好比夢寐以求卻又明知道不會擁有的東西,突然被它的主人拱手相送於我。可那是一顆閃閃發光的鑽石,我沒有一個可以與它相匹配的盒子。我自卑了,膽怯了,不安了。

我是頭重腳輕地走出來的。我理不清頭緒,找不著方向。

“要走麽?”耳邊有人說話,我來不及停住腳,一頭撞上去,抬頭一看,是吳總,我的臉刷地紅了。

“怎麽,她給你說了什麽嗎?”

“沒,沒有。”我笑了笑,“她跟我聊天呢。”

“哦,辛苦你了,依依。”他滿是歉意。

“沒事。”

“對了,我最近可能會去一趟大連,在這期間,我拜托你每天來看看她,讓她情緒好一點。”

“去大連?”

“嗯。她每月得花一大筆醫藥費,入不敷出啊。那邊的朋友可能是想幫我一把吧,準備和我一起做個項目,我過去看看。公司這邊,我準備辦停薪留職的手續。”

“哦,放心去吧,我一定每天都來陪她。”

他點點頭,“經曆了這一劫難,我什麽都不怕了。隻要能治好她的病,我做什麽都願意。”

我看他疲倦的樣子,心裏像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一樣。我心想,這就是真愛,埋得很深,從不張揚。吳越你真傻,你知道嗎?愛情是自私的,你應該竭盡全力爭取而不是成全別人。

酒店集團在北京收購了一家賓館,準備投資兩個億按照四星級酒店標準進行全麵裝修。為此,公司人力資源部發了通知,準備在各個二級單位公開選拔一批人員,統一培訓後派到北京那邊的酒店。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尤其是我,換一個工作環境對我來說,真的是求之不得。盡管我說著要跟向豐收結婚,但我知道那是遙遙無期的事情。我沒什麽激情,偶然有一點激情,又馬上被郙城的房價以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澆滅。去北京倒是很不錯,至少開闊一下眼界,我也不至於那麽狹隘。不過,一看報名條件我頓時心灰意冷。凡是主管級的,學曆必須是大學專科以上,還得會簡單的英語;普通服務員倒是限於中專學曆,都隻要二十五周歲以下的,而且優先酒店管理專業畢業的。

集團公司下設五個酒店,最近這兩年招了不少大學生,也來了不少從旅遊學校畢業的小姑娘、帥小夥。因此,我是一點競爭優勢也沒有。

備受打擊的感覺很不好,那天下班後我關了手機,一個人找了個酒吧坐到很晚。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我要的東西真的不多,甚至是越來越少,可為什麽還是一樣都得不到呢?

一個打扮得很酷的男孩伴隨著搖滾音樂唱得如癡如醉,“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像是專門唱給我聽的。

開機後我發現有九個未接來電,全是向豐收打的。之後又有三條短信,一條是:你在哪兒,開機後給我電話;另有一條是:依依,我在家等你,快點回來好嗎?我心裏一揪,很不是滋味。還有一條是齊齊發的:依依,我給你發了封郵件,有空一定看看,好嗎?

我滿身酒氣地開了門,直衝臥室。向豐收在看電視,我用力踢起左腳,一隻鞋子飛到了電視機上,跟著再踢起右腳,一隻鞋子飛到另一個牆角。向豐收見狀,又氣又急,邊撿鞋子邊說:“喝酒了?你急死我了。”

我晃著身子,往前躥了幾步,狠狠地朝桌子上一拍,“怎麽?喝了又怎麽了?分手!”

他哭笑不得,給我找來拖鞋和睡衣說:“洗澡去吧……”

睡到半夜,我醒了,腦子裏清醒了許多。窗外的月光很亮,我扭過頭,見向豐收正出神地看著我。

“頭昏嗎?”他摸摸我的額頭問。

我想,他為什麽不生氣呢?我真希望他像肖勇那樣衝我發火,這樣我就不會內疚了。我搖搖頭。

“跟我說,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去喝酒,還關機。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我心裏一酸,很多複雜的感情頓時湧上心頭,“我心裏憋屈。”

“怎麽了,在單位慪氣了?”

“集團公司選拔去北京的人員,我連報名資格都沒有。得要大學生,明明知道我不是,還要大學生。”我忍不住哭起來。

“就為這事兒啊?”他笑了,抱過我說,“我以為多大事兒呢。不去就不去唄,無所謂,去了我怎麽辦啊?別哭了,就為這事兒哭出眼袋太不值了。你啊,應該每天都想一些快樂的事情。比如,你每天可以不必讀《公民報》,不必坐在垃圾車上,不必一下子跟三個人結婚。”

“但我想跟你結婚。向豐收,去不了北京,我想結婚。”

“嗯,我等你考慮清楚。告訴我你現在冷靜嗎?”

“當然冷靜了。”

“好,那明天就領證去吧。”

“房子都還沒搞定呢。”

“嗯。”他用下巴抵著我的頭,“租房子……”

“不行!”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彈起身看著他,“你可別跟我說租房,你一說租房子住,我就覺得怕,心裏沒底,即便登記了我也覺得結婚證是假的。再怎麽說,還是得有套房子,地段差點不要緊,大不了每天早點起。小點也沒事,兩個人住,夠了。至於什麽結構啊,采光啊,樓層啊,都不重要。等以後有了錢,就換大的,實在換不了,也能將就。租房子多沒安全感啊,房東一說不租你了,就得馬上卷著被子滿大街看租房廣告,今天租這兒明天租那兒,打一槍換個地方,跟遊擊隊似的。你說是不?”

“嗯。”向豐收使勁點點頭。

我把報紙送進葉強辦公室的時候,發現他臉色很不好。

“沒睡好嗎?”我問。

他搖搖頭,低頭翻開報紙,“沒什麽。幫我倒杯咖啡吧。”

去開水房的時候撞見了包子,我本想和他打招呼,可見他愛理不理的,索性打消念頭。我想,堂堂一個大男人,有意見就直說,別這麽磨磨唧唧的。

“你報名沒有?”葉強接過咖啡,邊攪邊問。

“沒,不夠條件。”

“想去嗎?”

“想是想,不過也隻是想想吧,要為我一個人開後門大家都有意見了。”

“不開後門,但是可以給你提供一個信息。集團公司明年可能會對外招聘專業的內部培訓師,有執業資格的那種。以前都是在外麵請的,但按照酒店集團今後的發展趨勢,可能會成立一個專門的培訓機構,負責所有下設酒店的培訓工作。”

“哦,您的意思是……讓我去學這個?”

“必須是脫產學習,如果你舍得和男朋友分開,倒可以考慮一下。真的要去的話,工作也可能要暫時辭掉,看你自己怎麽決定,我隻是跟你提提。”

“那我如果去的話,能辦理停薪留職嗎?”

“你反應倒很快。”他笑了笑,“看在這杯咖啡的分兒上,我可以幫你問問。”

回到辦公室我想起齊齊給我發的短信。

依依:

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以這種方式和你說話,因為我心很虛,沒有一點勇氣麵對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會原諒我,因為我的確做了一件讓你無法原諒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向你道歉。所以,懇請你看完這封信。

最近,我的腦子一直很亂。其實也不是最近,很長時間都是亂的,究竟從哪一天開始,我也不記得了,隻覺得快樂的時光在我身邊如風飛逝,留下的,隻有讓我委靡不振的感傷。

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沒有煩惱的人,沒有憂鬱也沒有失落,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失落與懊惱。

那天在旋轉餐廳,你漫不經心說的那些話,像一顆炸藥在我心裏炸開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二百五,而真正的高人是你,我又一次輸給了你。

依依,在你麵前,我似乎一直都是個失敗者。從你和林小偉結婚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輸給你了。你知道嗎,剛到醫院工作沒幾天,我舅舅就把我介紹給林小偉,他爸媽也極力撮合。可是,林小偉對我隻保持了幾天的興趣。他**不羈,圍著他轉的女人不計其數,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對待我。坦誠地說,我並不愛林小偉,吸引我的是他優越的家庭條件,可他對我不冷不熱的態度,又讓我不願服輸,於是,我拿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下了賭注。我以為我會贏,沒想到輸得很慘。林小偉從賓館離開後就再也不同我聯係了。

我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

或許是生活的故意捉弄吧,你們竟然認識了。這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件不願麵對的事情。可是,我還得幫你打聽林小偉這個人,還得做一個忠實的傾聽者,聽你把你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毫無保留地講給我聽。你講得興致勃勃,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子戳在我的心口。我卻還得努力微笑。

你結婚的那天,我還得當你伴娘,站在你旁邊看著林小偉對你噓寒問暖,這似乎是很惡毒的嘲諷。我看見林小偉摟著你,全然不理會我對他冷漠的仇視,讓我幾次都想衝上去給他幾巴掌。我想,男人原本都是有愛的,隻是看誰能激起他愛的。

之後,我拚命地想賺錢,想賺很多的錢來刺激你。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快瘋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劉明剛。一個落魄又急於賺錢的女人遇到一個有錢又好色的男人,可謂一拍即合。於是,我成了他的情人,他教我怎麽賺錢,我陪他打發寂寞。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桑幹河第一次遇見劉明剛的那一幕,想必你應該不會忘記的。那天雖然我醉了,但仍然看到劉明剛看你時的樣子,於是我假裝睡著,見他殷勤地給你倒水,把我當成空氣晾在一邊。我知道,這個男人從那一刻開始,已經不再屬於我了。

之後的一切,在我的情理之中,我已經經曆了一個林小偉,自然不會在意劉明剛的見異思遷。

你離婚後,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要找一個人結婚。

和江昊結婚那天,你顯得有些沮喪,晚上鬧洞房也沒有來,這讓我有些竊喜。你終於因為我而失落了一回(請原諒我有這樣的念頭)。我以為,結婚後的我會讓你一直失落下去,那樣,我應該算是贏了你吧?可是,我漸漸發現自己麵對婚姻力不從心。江昊很忙,旅遊旺季一到,幾乎整天在外麵跑,我無法接受他對我的漠不關心。我以為,他既然是我老公,就應該時刻關注我,對我無微不至,以我為重心。我經常找各種理由和他吵架,本意是為了引起他的關注,不想卻一次次地傷害了他。和他的關係還沒有緩和,馬上又是突如其來的婆媳關係,這讓我一點對策都沒有了。我開始極度恐慌,變得敏感多疑,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完全無法適應,我把婚姻想得太完美了。

我終於還是背叛了江昊,雖然隻是為了氣氣他,解解悶,沒想到這成了我在每個孤寂的夜晚的罌粟。我一次次地放縱著自己,每一次偷歡過後,我心裏無比內疚和恐懼,可又無法忍受江昊對我的冷漠。我就這樣矛盾和無奈地過著每一天,渾渾噩噩地,連我自己都開始鄙視自己。

請原諒我翻看了你的手機,知道了你和劉明剛曖昧的交往,我還翻看了你的包,看到了你懷孕的診斷結果。

向劉明剛的老婆告密後,我心裏很不安,我居然也做了一次小人,而且是對自己最親的人,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我在心裏懺悔了無數次,有幾次忍不住想對你全盤托出,但我很害怕。——你知道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們的友誼中止的時候了,我害怕永遠地失去你。以我對你的了解,你若是看穿了我的卑鄙,一定會把我劈頭蓋臉地罵一通,然後和我永遠不相往來。

人真的不能行惡。我和劉明剛的事情到底還是被江昊發現了。他向我提出離婚的那一刻,我覺得天都塌了,卻沒有向你們求助的勇氣,一旦你們問及原因我啞口無言。我隻能一個人默默忍受,不停地向江昊乞求原諒。江昊堅硬的態度讓我看不到一絲希望,於是,我不得不要求劉明剛離婚。

劉明剛的礦出事以後,他問我還敢不敢同他結婚。我在遲疑的那一刻,他笑了,是冷笑。他說齊齊,你愛的是我的錢,我老婆卻是愛我的人。我們各自回家吧。

他一句話把我說醒了,原來我掛在嘴上死去活來的愛,其實都是縹緲的空虛,身外之物。我懂愛嗎?我根本就不懂。

和江昊這幾個月來的冷戰,我想了很多。我是太不珍惜了,太膚淺了。

依依,你一定在心裏鄙視我,罵我卑鄙。我一直在等你有天衝到我麵前來,甩我幾個耳光然後朝我破口大罵,我受不了你現在冷靜的態度,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這樣更讓我難受,我想,當你不想罵我的時候,一定是真的生氣了。我犯的錯,今生今世都無法彌補了。

我已經在慢慢失去愛情、婚姻、友情,時間和青春全讓我玩沒了,我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了。依依,我很害怕,以前無助的時候,我會給你電話,現在,我連你也失去了。我似乎隻能活在回憶裏了,那些關於我倆的回憶:拍比武的電視劇,喝血酒拜把子,坐在派出所門口看恐怖小說,捅馬蜂窩……我時常想起那些日子。我甚至懷念那些逝去的純真,那些城南舊事般的情愫,懷念那個滿是心事的自己。很多時候,我靜靜地坐在窗前,緬懷那些已經逝去的美好和如今無處安放的青春。我現在才明白,真摯的友誼猶如健康,不到失卻時,無法體味其珍貴。從現在起,我會把我們的友誼,當成一種甜蜜的責任。

依依,遇見你我是充滿感激的。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還想贏你一回,我還想喊你一聲滅絕師太。

齊齊

我以一個固定的姿勢看完這些文字。由平靜到驚訝,由驚訝到憤怒,最後就隻是淚流滿麵了。我抓起電話,撥通了齊齊的手機,“死女人,信太長了,我讀得眼睛進沙子了。”

她在那邊哇地大哭起來,“依依——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

我哽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