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日記劃破夢想

買羊奶的時候,賣羊奶的批發商指著我選中的包裝說:“這種牌子的羊奶稍貴一點,配比和結構與母乳接近,可增強人體抵抗力,促進人體細胞修複。”

“二十盒裝的多少錢一箱?”我裝出一副很懂行情的樣子。

“最低六十,進價高,從溫州直接發過來的,運費也高。”

“四十賣不賣?我要二百二十盒。”

老板娘瞪著眼睛,“你殺人呢?我進都進不來。”她指指滿倉庫堆積如山的牛奶,“你就是把這全拿走也不行啊。”

我甩著手裏的車鑰匙,“哦,賣不了就算了吧。”

“哎呀哎呀,四十五吧,四十五!別再跟我講價了,公家的事,權當照顧我,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多不容易。以後你私人來買我再給你便宜些,好不好?”她說著一口河南話,進一步強調她是個外地人。我看見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兒掛著鼻涕,正趴在一堆牛奶盒子築起的“防空洞”裏,拿著一把衝鋒槍突突突地朝我們這邊掃射。孩子頭發很黃,一看就是缺鈣。

我心一橫,“四十。”說完慢慢地轉身往外走,等著她再次讓步。

“再加三元錢,行不?”女人跟上來哀求道。

“行吧,但是發票得開六十五。”

“那我的稅錢……”

“你看著辦吧。”

她最終還是讓了步。我倆談好,先開發票給我,明天上午我把現金和發放券一起給她送過來,到時候員工憑發放券直接來這裏領。因為她說她賣給我的價格比較低,如果運到酒店的話,需要另外加錢。

從批發市場出來後,我去了趟銀行,把兩萬元錢取出來用信封裝好,直奔醫院。我心裏很著急,聽於麗說,後天吳總就要帶他老婆去廣州做手術,所以我一定得趕在這之前。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隻聽見啪的一聲,從裏麵扔出一個飯盒,接著傳出一個女人粗暴的叫喊聲,“滾,不要出現在我麵前,滾!”

我正想著是不是自己走錯了房間,就見吳總從裏麵走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隻跳出來的湯勺,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背上。他顫了一下,沒有回頭,然後默默地拾起地上的飯盒。

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畫麵。我以為那個病床上躺著一位虛弱的女人,而他日夜守護在床邊。我以為雖然淒苦但是至少看著溫馨。此時我才知道我把他的困難想象得太簡單了。他承受著比身體更折磨人的壓力。

“吳總。”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哦,你來了?”他有些難堪,拿著手裏的勺子上下晃了晃,不知道該放哪裏。他輕輕拉上了病房的門,指指旁邊一排椅子,“坐吧。”

他在旁邊坐下來。

“情緒不太好?”我不想表現得對他過分關注。此時的他很敏感,也很憔悴。

“她的情緒一直不穩定,前天夜裏還偷偷拔掉了針頭。”他說完,歎了口氣,疲憊地靠到椅子上。

“我能不能進去看看?”

他有些猶豫,之後點點頭,“也行,你看著她,我去弄點吃的來。”

她躺在那裏,眼睛微閉,眉頭緊縮,臉色很不好。她的手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像細小的疹子。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這不是一個蒼白所能描述的。

我很害怕看到這樣子的病人,我很容易悲觀,感覺死神就在她身邊走動,隨時都準備把她帶走。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她的床邊,等她睜開眼睛看我。

她聽見有人進來微微睜了一下眼,我趁機朝她討好地笑了笑,“您好,我叫莫依依。”

她眼睛睜開的樣子漂亮了許多,臉有點浮腫,但還是看得出五官的精致。“你好,吳越。”她微微點點頭,很難想象這是幾分鍾前咆哮的她。

“幫我坐起來。”她立起食指。

“好。”我扶她起來,讓她靠在床頭。

“莫依依,是吧?”她朝我笑,露出的兩顆虎牙給她增添了點生氣。

“嗯。天星酒店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表明身份。

“聽說過。”她點點頭。

我本想說“安心養病”、“保持快樂心態配合治療”之類的話,但又覺得不妥,唯恐激起她的不良情緒。我坐在那兒越來越不自然,心裏催促著吳總快點來救場。

“吳啟墨呢,去哪兒了?”她問。

“啊?哦,出去給您買吃的了。”

“買什麽啊,吃不下。”她厭倦地看著某處。

“吃水果麽?”我想起自己帶了香蕉過來,“香蕉。”

她扭頭看了一眼,無所謂地說:“行吧,給我弄一個。”

隻吃了一口,她便遞給我,像孩子挑食一樣皺著眉頭說:“不想吃了,不吃了。”

“哦。”我連忙接過來,扔進牆角的垃圾桶。

“不好意思啊,第一次見麵就使喚你。”她為剛才不經意的舉動表示歉意。

“沒關係,隨意點兒好。”我笑道。

吳總進來時拿著一個保溫盒。她笑著的臉迅速僵硬起來。憑女人的直覺,我感到她的冷漠是刻意裝出來的,因為她掩飾不了眼裏更深的痛。我趁機接過盒子說:“邊吃邊聊吧。”說完打開一看,“好香的餃子啊。”

她伸過脖子看看,問道:“好吃嗎?”

“嚐一個吧。”我夾起一個放到她嘴邊,她很自然地張開了嘴。

吳總看著盒子裏越來越少的餃子說:“你倆還很投緣啊,她第一次吃這麽多呢。”

“以後你經常來陪我說說話吧。”吳總出去後,她看著我說。

我有些驚訝。她僅僅是因為寂寞嗎?我們並不熟悉的,她為什麽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心裏雖是狐疑,但我很爽快地點點頭。

“你讓我沒有壓力。我討厭他們一臉同情地看著我,越發讓我心情不好,像是死期就要到了。”

“沒問題,隻要有時間我就來看你。”

吳總坐在門外的椅子上,見我出來,忙起身說:“依依,謝謝你,她很久沒笑過了。”

“不謝。可能她覺得你們過於照顧她,讓她有壓力吧。”我說完,猶豫了片刻,從包裏拿出信封塞給他,“拿著,雖是杯水車薪,但總能派上用場。”

他捏了捏信封,“你這是幹什麽?你哪來這麽多錢?”

“又不是偷的,你急什麽啊?”我被他緊張的樣子逗笑了,“就這點錢,你就這麽看我,原來我在你眼裏就一窮光蛋啊。”

他把錢塞給我,“我怎麽能要你的錢?心意我領了。”

我按住他的手說:“拿著吧,有了還我,是我借你的。”

他定定地看著我,繼而掉頭看著別處。

從醫院出來我很輕鬆,像是做了一個偉大的舉動,我覺得自己剛才給信封的樣子特別拽。另外,我為自己和吳越之間的約定感到高興。我還很喜歡她的,可能真的是書上說的愛屋及烏吧。總之我覺得很好,既可以陪她說話讓她開心,又可以見到吳總。

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得知周老師還是老樣子,我說要錢就給我打電話,我們最近發獎金了。錢包裏還剩四千元,是我目前的所有財產。我決定去商場轉轉,給我媽買件換季打折的羽絨服。

餘總遞給我一個信封,“新聞中心讓我給你帶來的,好像是什麽征文獲獎了。”

我接過一看,是集團公司上個月搞的一個“節能減排”的征文,當時完全是看在獎金的分兒上才寫的。我拆開一看,居然得了二等獎,我掂著八百元的消費券笑著說:“總算遇到了一次伯樂。”說完我有點失落。

我看著辦公室裏的格子間、電腦、檔案櫃、打印機,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此時全顯得凝重起來,每一個細微之處都透出無比悲壯的含義。

葉強組織管理人員開了一個短會。快散會的時候,他有點抑製不住喜悅,“桑拿中心由於自身的一些問題被公安局查封了,我們的租賃經營關係也將馬上解除。”正說得起勁,電話響了,他拿過來看了一下,立馬兒眉頭緊鎖,掛了,“至於以後怎麽利用這個……”電話又響了,似乎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葉強火了,顧不得在場的人,拿起電話劈頭就吼:“開會!你有完沒完?”

從會議室出來,我把買羊奶的報銷單和員工旅遊的預算請示拿給葉強簽字。他看了一下,什麽也沒問就把字簽了。

肖勇給我發來短信,問我能不能出來和他見一麵。這是繼“摔車門事件”之後他給我發的第一條短信,時隔十四天。他絲毫不覺得時間很長,也絲毫不擔心在這十四天裏會有其他的男人成為他的競爭對手(在這一點上,他似乎有絕對的信心和把握)。他認為一切的進展都將按照他的意願進行,我反抗也好,忍受也罷,絲毫不影響他對我的掌控能力。

看著短信,我猶豫著該不該答應。見,表示我再一次屈服於他了;不見,他可能就真的轉身了。我憧憬的一切,也會隨著他的轉身而消失。

我知道肖勇提出見我,不是因為想念,而是他也在忍耐我,像我忍耐他一樣。這就是二婚的可悲之處,明明覺得對方不合適,還要昧著良心說喜歡你;明明感覺疲憊,卻還要努力硬撐。

他又發來短信說:行的話我就來接你。我再也憋不住了,忙輸出一行字:好的,下班見。

他開著單位的車來酒店接我,臉上略帶笑意,那笑容很淡,不留意是看不到的。

我倆像是經過一場劫難後重逢的故人,各自發著“不容易啊不容易”的感慨,不敢多說一句話,唯恐剛剛見麵又馬上被話不投機的憤怒打散。

肖勇並沒有為十四天前自己的摔門離去做任何解釋,隻是淡淡地問我:“想吃什麽?”

我心裏堵得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過在瞪他的時候我盡量做嬌嗔狀,男人總是不會介意女人撒嬌的,我說:“你也太跋扈了點兒吧,想走就走,想見我就見我!我心裏不舒服。”

“我也不舒服,額頭到現在還痛呢。你就不擔心一腳刹車把我踩到車外麵去!”他繃著臉。

“可是這麽多天你不是也沒理我嗎?你是男人,就不能讓著我啊?再說了,你要是真喜歡我,怎麽就接受不了我的朋友和圈子?”

“我是和你結婚,不是和你的朋友你的圈子結婚。我們倆的關係到現在遲遲確定不下來,哪裏還有時間去和你的朋友打成一片?你不覺得荒唐嗎?我從一開始就闡明我的觀念,你也默然接受了,並說會馬上辦辭職手續。這個‘馬上’的概念是多長?這都過了多少天了,你總是我行我素。”

“誰我行我素了?我的工作到底怎麽了,丟你臉了還是給你戴綠帽子了?你就這麽容忍不下嗎?難道我不辭職,這婚就結不了了,你是跟我結婚還是跟我的工作結婚?照你這麽說,那麽多在酒店上班的人,他們就不能結婚了?”

“別人我管不著,我隻管我自己。我之前就說過,我從來沒有說你的工作有什麽不好,可是結婚後,我們得要孩子,零零碎碎的瑣事太多了,你哪裏還有時間去忙應酬、搞接待、加夜班?有時候說出差就出差,孩子誰帶?再說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

我斜了他一眼,嘟著嘴說:“你這哪兒是找老婆,分明是在找保姆!”

“看來,我們之間還是存在很大的距離,譬如對婚姻的態度,我對我們的將來進行的一些安排和設想,這些被你誤認為是一種犧牲。”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在做某種犧牲,雖然我很舍不得現在的工作,但我隻是個女人,不奢望在事業上能取得多大的成就。相反的,我更需要婚姻,並無時無刻不在渴望;也因為我是個女人,在擁有婚姻的同時,我更希望擁有一份真實的感情,雖然這對於我——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來說,是熊掌魚翅不可兼得的事情。我認為,作為一個再婚女人,為愛而結婚是一種成功,是對前一次失敗婚姻最好的詮釋;而為了婚姻而結婚,是又一次對生活的無奈妥協。”我定定地看著他,“其實,我並非不願意辭職,我也接受你為我安排的一切,隻是你現在對我的態度讓我不安心,我不敢保證婚後的生活是否都會按照你的安排來進行。”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找了個位子把車停下來,然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看了一會兒,他慢慢地伸過手,輕輕地把我摟進懷裏,“我明白你的意思。”

晚飯吃得比較愉快,氣氛還算和諧,主要是我不想和他爭了,他說什麽我都不反駁。我發現隻要我讓步,我們的關係就能柔和許多。

吃完飯回到肖勇家裏,一進門肖勇就緊緊地抱著我,“想死我了。”

我有點委屈,由他抱著,“真話假話?”

“當然是真話。”他抬起我的下巴,“以後再也不許說‘我是在找保姆’這樣的話了,真要找保姆,我才不會找你呢,土豆絲都忘記放鹽。”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他也笑了,緊緊地摟住我說:“我並不是為了要個孩子而隨便找一個女人結婚。我們還是有感情基礎的,若不是經人介紹,有些問題可能會顯得隨意一點。慢慢來,會好的。”

我咬咬嘴唇,“明天我就去辦。”

“嗯。”他笑著點點頭,“那邊辦好了,就可以落實這邊的工作了,雖是枯燥了點,但是有規律又單純。嗯……工作的事情一搞定,就安排咱倆的家人見麵。”他扭頭撫摸著我的頭發說,“這樣我們的事情馬上就要進入議程了。”

我附和著笑,不知道是悲是喜。

葉強接過我的辭職申請,顯得很詫異,隨後他抬起手腕看看時間說:“走,請你吃午飯。”說完就把車鑰匙給我,要我去取車,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

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我沒聽幾句就猜出是冷玲。葉強皺著眉頭,耐著性子解釋說:“這幾天真沒時間,酒店比較忙。”冷玲似乎不太理解,我隱隱聽到她發火的聲音。葉強終於耐不住性子,把電話掛了。他想了想,索性取出了電池。

他歎了口氣,扭頭看了看我。我沒說話,專注地開著車。

到了餐廳,我說:“今天我請您吧,您這麽照顧我,也該請您吃頓飯,以後再想請,指不定有這麽好的機會呢。”

他把十指關節捏得啪啪響,斜著眼睛看著我說:“我答應你走了?”

我歎了口氣,撐著下巴無奈地笑,“沒辦法,為人所逼,懇請成全。”

他笑了,問:“什麽意思?”

“肖勇要我辭的,說我現在的工作沒有固定的作息時間,顧不到家。”

“你談的那個男朋友?”

我點點頭。

他嗤了一聲,“這叫什麽理由?我最鄙視男人用這個理由控製女人,表麵上看是顧全大局,實際上就是自私。”

他往前湊了湊,嚴肅地說:“告訴你,這是你走向自我毀滅的第一步。”

“有這麽嚴重嗎?”我不禁笑他的危言聳聽。

“當然,你一旦按照他的安排去生活,就會逐步地依賴他,凡事都不想動腦子。你呢,每天就做分內的那點瑣事,無非就是帶孩子啊,洗衣服做飯啊,你自己還以為那是幸福。其實不然,這等於你關閉了一切的信息渠道,與外界脫軌,把自己變成他的附屬品。當然,這其中微乎其微的變化你是無法察覺的,你甚至覺得自己從未落伍,真正等到有一天,你厭倦了這種生活,想重新過你的新生活時,你會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了閨密,沒有了愛好,不懂時尚,也寫不出閑情逸致的文字。你看著站在鏡子前的自己,為自己沒有保養的皮膚和走形的體型驚詫不已。”

我聽得有些緊張,“有這麽可怕嗎?”

他點了兩份Pizza,繼續說:“當然,你好像沒結過婚似的。”

我把果汁的吸管放在嘴裏來回地咬,不說話。

“我並不是要你留在酒店,如果有更好的去處,我當然希望你去。隻是,家庭主婦和那些不用腦子的工作你最好權衡一下,時間一長,你會把自己變成廢人。除非肖勇保證結婚後你仍然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女人,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有自己的愛好和相對獨立的空間。如果單單是為了結婚而放棄所有,我覺得不值。”他越說越激動,像熱血沸騰的大學生。

手機響了,肖勇給我發來信息,問我在幹嗎。我想了想,回複說,剛辦完辭職手續,和同事在一起吃飯。

葉強指指我的手機,“肖勇?”

我說:“不是,我媽……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得對不對,好像是沒有退路了。”

他說:“我感覺肖勇很大男子主義的。”

我攪動著果汁,“有點兒。放在以前,我是不會瞧上他的……”手機響了,是餘總,他問我知不知道葉強去哪兒了,說有急事匯報。我說:“哦,我沒跟他在一起。”

掛了電話,我笑著對葉強說:“開機,餘總找您。”他才猛地想起剛才把電池下了,他邊擺弄著手機邊搖頭說:“唉,已經影響到我的工作了。”

Pizza端上來了,葉強邊擦手邊說:“冷玲每次吃這個,都要兩份番茄沙司,一點也不怕別人說她嘴饞,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她總是這樣一個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手裏的湯勺停在半空,臉上溢出掩飾不了的甜蜜。

“那是您寵的吧?”

他從我的笑聲裏回過神來,訕訕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不過,那都是過去了,她現在變了,很極端,脾氣也不好。”

“哦,這樣。”我笑了笑,裝作不太關心的樣子說,“女人心,海底針。”

“我原以為你會很有興趣聽這些,那麽多人都打聽著我們的事情。”他有些失望地倒騰著幾塊洋蔥。

我笑了笑,說:“那是我怕您覺得我八卦,何況我們在深圳撞見過,我怕自己成為第一嫌疑人。”說完我覺得好笑,現在說起這些事情,我沒有覺得難堪或是很嚴重,有點像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笑話。我已經能坦然地麵對了。

“你和冷玲在有些方麵有點相似,不過,你比她更理智一點。她喜歡鑽牛角尖,認死了理十頭牛再加一輛大卡車也拉不回。”他鬱悶地皺著眉頭。

“你的意思是,我有時候也這樣?”我歪著頭看著他,覺得他很可愛。

“你兩頭牛就拉回來了。”他跟著笑,末了歎口氣說,“我現在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

“要給你生孩子?”我喝下一大口果汁,壯起膽子問他。

他歎口氣,掏出一根煙來,遞給我。我搖搖頭,他便自己點上,狠狠吸了一口,說:“孩子掉了。”

“啊?”我有點吃驚,“什麽時候的事?”

“春節前吧。搞得大家都沒過好年。”

我暗暗說,今年兆頭不太好吧,怎麽都沒過個好年?我、齊齊、江昊、劉明剛、李翠紅、冷玲、葉強、葉強的老婆、我媽、周老師……都夠一個“倒黴精英”合唱團了。

“她想跟……您結婚?”

“嗯。”他點點頭,隨即說,“別喊‘您’,喊‘你’吧。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你背地裏還不知道喊我什麽呢。”

我忍不住好笑,“那你猜猜。”我想他要知道我喊他企鵝,準會把Pizza拍到我臉上,然後把我得的那幾萬回扣統統收回。

“我說我給她在深圳買套房子,再給她安排好工作,要她好好找個人嫁了,她不幹,說我想甩脫她。”

“她是真的愛你。女人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婚姻勝過十套房子。”說完我不禁有點嫉妒冷玲,她比我幸運多了,劉明剛這麽多房子也沒說給我一套。

“我不覺得那是愛我。她現在每天都給我打電話,逼著我離婚,還給我限定了最後期限。我要被她逼瘋了。如果這也是因為愛我,那我隻能說,愛一旦深刻,便失去了方向,最後就隻剩下恨了。”他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

“慢慢開導她吧,講明你的難處,試圖得到她的理解,舍與得也就一念之差,說不定她哪天就想通了。”同為女人,她的愛讓我突然生了幾分同情。我有點感傷地說:“自古以來,癡情女子都是以淒美收場,世人不常有‘癡情女子負心漢’之說嗎?”

“你說我是負心漢?”他一臉悵然地看著我。

“沒有,我是覺得女人在感情麵前一癡情就有點飛蛾撲火的味道。”

“你還是在說我。”他笑了笑,靠在椅子上,“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無能。她想要婚姻,和我名正言順地在一起,我辦不了。到了我這份兒上,離婚不是件容易的事,孩子、年邁的父母、社會輿論、工作,沒準兒都得弄丟。我真的很無助。”

“你愛她嗎?”

“愛!”他不假思索地說,語氣堅定不移。

“真是這樣,你倆之所以這麽痛苦地掙紮,是因為彼此舍不得放棄。”我笑了笑,低頭喝湯。

“不對啊,今天是來說你的事兒的,怎麽說起我了?”他笑著指指我,“你太精了點兒吧。辭職的事兒,先等幾天,肖勇問及,你就說移交正在辦,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人。”

我暗暗想,為什麽要等幾天,有特殊的含義嗎?不過,我還是點頭同意。肖勇再執拗,也不會跟這幾天時間過不去。

“還飛蛾撲火呢。”葉強抿著嘴看著我好笑,“自己也急著往火裏撲,我看你也是被肖勇那小子迷住了。”

桑拿中心的租賃合同正式解除後,我忍不住給張隊發了條短信,問他為什麽會幫忙。他馬上打來電話,哈哈笑著說:“依依,這是兩碼事兒,我可不是這種沒有度量的人哦。”

我握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似乎不是我期待的答案,隻得說:“那我謝謝您了。”

“你要是哪天想明白了就來找我。”他周圍很安靜,想必是迅速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可一直都等著你呢。”

我渾身起了疹子,忙敷衍著說:“好,您忙,我就不打擾了。”

到總台辦完事情後,我瞅見一樓的宴會廳布置得很漂亮,餐飲部經理親自在現場做最後的審核。一定又是個顯擺的大客戶要來,看服務員用餐車推的酒水就知道,若是沒錢的主兒,哪能用三百多一瓶的紅酒擺宴席啊?我想,今天來賀喜的人可是大賺,給個紅包喝幾杯酒就回去了。

宴會廳門口設了電子顯示儀,這是酒店新配的設置。隻見上麵滾動的一行字為:“祝林小偉先生林可欣女士喜得千金。”紅色的仿宋字體,悠悠地挨個滑過,像一把鋒利的刀滑在我的胸口。

原來是林小偉當爸爸了,原來這有錢人是他們家,原來她的老婆叫林可欣。我不敢再朝其他地方看了,忙鑽進電梯慌慌張張地逃走。

剛到辦公室,電話響了,一個女的操著北京話說,她是某某旅遊協會的,要我們總經理的電話,我一聽便知道是騙子,沒好氣地說:“沒有。”

“你是這裏的員工,怎麽能沒他電話呢?”她比我火氣還大,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頓了頓,又說,“我跟你們總經理是老交情了,我隻是換了手機,號碼掉了。”

我咬咬牙說:“你信不信我馬上告你一個招搖撞騙罪?”話音剛落,對方電話啪的一聲便掛了。

我沒心情工作,上了QQ見向豐收在線。他馬上發來消息:最近忙什麽?

我說:上班唄。你呢?談戀愛?

他說:我們分手了。

我說:編吧。

他說:真分了,黃了。

我說:恭喜,那去找個人療傷吧。

他說:等我舔舔傷口先。

他發來一個狂笑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失戀的人。我懶得跟他說了。

齊齊約我中午一起吃飯,給我電話說她已經在大廳了,問我是不是放她鴿子。

宴會廳的入口在酒店的側門,正對著停車場。我戴著墨鏡和帽子,佯裝繞到停車場看了一眼,車很多,全是寶、奧、奔係列的。

林小偉和他老婆站在門口迎接客人。他有些發福了,人整整大了一號,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初為人父讓他很興奮。以前他說不喜歡小孩子,嚷著要做丁克家族,要過脫俗的生活,現在看來,他更眷念傳統男人的生活。旁邊那個女人,也就是他老婆,我記得她名字——林可欣。

我從過往的客人嘴裏得知她是杭州人,再一看,的確有幾輛杭州牌照的轎車。她穿了一件齊膝旗袍,白底上起著淡粉的花,裹著沒有走形的身段,卷發隨意地挽在腦後,用一個水晶夾子攏著。少了些野味和,盡顯蘇杭女子的嫵媚和溫柔。她站在那裏,向道喜和給紅包的客人彎腰感謝,像是偶爾想起什麽來,踮起腳湊到林小偉耳朵邊說著什麽。她說完,林小偉低頭附在她耳邊,邊回答她邊摸摸她的頭。

無論我怎麽挑剔地看她,還是得承認,這是一個乖巧安靜的女人,柔柔弱弱的,讓男人不忍動怒。我想,林小偉大概更適合這種類型的女子吧。

四年前的某天,我也曾站在那個門口,以一個幸福女人的身份站在林小偉的身邊,衝他撒嬌,獲取安慰;四年以後,我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傀儡,站在遠處,偷偷地看著另一個女人取代了我的位置。

齊齊對吃飯的環境越來越挑剔,要單間或臨窗的座位,要有空調和綠色盆景,還要有音樂。我們開著車找了很多地方,都不合她心意。我有些不耐煩了,“算了不吃了。”

她橫我一眼,繼而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怎麽,見林小偉娶妻生子不高興了?”

“有點,他弄一個處處比我好的女人,是給我最好的打擊。”

“別沮喪,你和肖勇結婚的時候,把酒店定在他家對麵,讓他往陽台上一站,就能看見肖勇的颯爽英姿,再瞅瞅他自己那個水桶肥腰,準得自慚形穢個半死。”她這一說,更加堅定了我馬上搬到肖勇家的念頭。

齊齊總算找到了一個她覺得可以用膳的地方,時代廣場樓頂的旋轉自助餐廳。有輕音樂,有鮮豔欲滴的盆景,坐在三十八層的樓頂,可以看到全城最美的立交橋。她享受地坐在那兒,問我:“行吧?以後請我吃飯,都比照這樣的,那種大排檔之類的地方我堅決不去了。”

我起身去拿盤子,沒有接她的話,今天我心情的確不怎麽好。

吃飯的時候,齊齊突然問我:“當初你跟林小偉離婚,想得最多的是什麽?”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看著盤子裏的沙拉,“沒想什麽。”

“你說男人離婚了怎麽比女人容易找呢?”

我哼了一聲,“每個男人身上,都是優點與缺點同在。而我們總是用別的男人的優點來比自己家男人的缺點,總覺得好男人都被別的女人握著。所以,談戀愛的時候吧,總覺得是對方不適合自己或是不愛自己,換來換去,一回頭,身後的男人有一打,最合適自己的,好像還是最初那個;結了婚的女人呢,一搞一個婚外戀。”

“你後悔了?”

“談不上後悔,有些惋惜。現在我覺得女人離婚其實是件很不劃算的事情。離了婚,要從頭適應另一個男人,適合不了,再換,再適應,得費多少精力和時間啊?還不如把精力和時間全用在第一個老公身上。你看林小偉,當初不也鐵定地說不要孩子嗎?可現在呢,不高興能擺那麽高檔的宴席嗎?所以說,男人都是會變的。”

她斜著眼睛看我,若有所思地往嘴裏塞蛋糕,狠狠地咀嚼,半邊臉頰撐得老高,“不過,我不同意你的觀念,你這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寫寫散文還差不多,不能貫徹到實踐中去的。有哪個女人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下去?”

“這和遷就是兩個概念。我的意思是說,女人看男人,要看在點子上,要分清楚,什麽缺點不可饒恕,什麽缺點可以一笑而過,不要拿芝麻當西瓜。我倒覺得,江昊這人不是你說的這麽不好。我去過他公司,覺得他這個人很牢靠的。”

齊齊眼裏黯淡了下去,“可我總覺得他在利用我舅舅。”

“你舅舅都已經沒事兒了,還說這些幹嗎?”我有點受不了她,有點為江昊抱不平,“江昊沒急著跟你提離婚的事情,說明他在給你們時間,尤其是給你時間讓你改變。你都給人家戴了綠帽子了,人家做到這一步也可以了。”說完,我見齊齊定定地看著我,湯勺定在手裏。我暗想,完了完了,說漏嘴了。

“你都知道些什麽?”齊齊緩緩放下勺子,直直地看著我,“說。”

她這麽質問我把我惹惱了。我再也沒有耐心隱瞞下去,直直地看著她,眼裏聚集著一團火,那裏麵有我對她的失望,對她的寒心,與她的怨恨和無奈。我想,幸好今天選了這個高雅的地方,不然我早把桌子掀了。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齊齊,你背著我幹那些鳥事兒,你他媽太缺德了!”

齊齊早有預料,臉刷地紅了,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索性提起包,匆匆朝電梯走去。

我木然地站在電梯裏,看著立交橋從我的腳下慢慢往上升,那些奢華豪氣的建築在我眼裏跳躍。隻是我,隨著電梯緩緩下落,緩緩地,像一隻驚弓之鳥在天空散下的一根羽毛。我給肖勇發了條短信:辭職快辦好了,晚上就搬家。

肖勇給我電話,說單位有接待,讓我吃了飯在宿舍等他。我說我先睡一覺,不太想吃。他說那我等會兒給你帶點過來。

肖勇忙完接待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他把保溫盒放到桌邊,邊抱我起床邊說:“快吃吧,吃了我們就收拾東西。”

我聽了不覺暗暗打了一個寒戰。這話我怎麽聽著別扭,電影裏,行刑者通常都對犯人說:“快吃吧,吃飽了好上路。”我埋下頭來發狠地喝湯,肖勇在各個屋子裏轉了一圈兒,笑著說:“我還以為有多少東西呢,怕是就幾件衣服吧。”

我喝得大汗淋漓,攏了攏微微濕漉的頭發說:“你先收拾著,我去洗個澡。反正水費都是提前交了的,不用可惜。你也洗了再走吧。”

“這還沒結婚就知道省錢過日子啦?”肖勇打開我的布衣櫃,搖著頭笑。

熱水從噴頭裏灑出來,溫度剛剛合適,像一縷暖暖的陽光,瞬間包圍了我的全身,泛起一層薄薄的霧。我閉著眼睛,仰頭站在那裏,捕捉著它們從我脖子上往下滑行的痕跡,輕輕地,撩人地,像愛人小心翼翼地撫摸。

我看著沐浴露緩緩流出,匯聚到我的手心,然後在我身體的各個角落開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像盛開的廣玉蘭,散發出一股讓人捉摸不透的香。在這個簡陋低矮的衛生間裏,我第一次有種說不出的輕快。

我總算要搬出去了,再過幾個小時,我就可以永遠地告別這裏了。此時,我可以忍受這裏的一切,包括喧鬧的街道、潮濕的地板、剝落的牆壁等等。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僅走出了這間破房子,而且走出了這段低迷的人生。沒錯,我就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了。我馬上就要住進大房子,做一名光榮的警嫂,然後結婚生孩子。我個人簡曆的婚否欄裏再也不用填“否”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挽著一個男人的手幸福地走在街上,逢人便介紹,這是我老公。我們去哪兒旅遊也不會擔心撞車,我也不會在半夜裏夢見人家老婆放瘋狗咬我……

我暗想,還是給人做老婆安穩,那吃的是自己的,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做情人,處處吃別人的,還不見得頓頓有吃的。因此,和肖勇結了婚,我一定要堅持以忠於家庭為榮,以背叛家庭為恥;以服務老公為榮,以背離老公為恥;以鑽研廚藝為榮,以精通麻將為恥;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以包容體諒為榮,以自私任性為恥;以精打細算為榮,以隻穿名牌為恥;以按時回家為榮,以通宵不歸為恥;以傳宗接代為榮,以不生孩子為恥。

我裹著浴巾,哼著歌兒出來,一頭撞上了早已靠在門外的肖勇。他滿臉通紅,直愣愣地看著我,像一團立馬兒就要噴射的岩漿。

“站這裏幹嗎啊?嚇我一跳。”我佯裝生氣。想起了一首詩,“羞澀佯牽伴,嬌饒欲泥人。”要是再有點音樂就好了,比如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

走進臥室,我腦子裏突然砰的一聲,隻覺得全身的血管都裂開了,全身的骨頭都斷了。我的五髒六腑被扯了出來,扔到對麵的馬路上。腦子,一片空白;胸口,提不上氣;兩腿發軟,就快撐不住我的身體。

我重重地癱坐到床上。肖勇一定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那眼神,不再是溫情和期待了,永遠不會再有了。這一刻,他正揚著下巴,冷漠絕情地看著我,冷漠得合情合理。

樓下的音響裏,韓寶儀的歌聲淒婉迷離,修熱水器的叫賣聲越來越清晰,屋子裏卻是可怕的沉默,我抬眼,天花板上那隻蜘蛛織的網越來越大,而我,即將成為那個網中人。

命運總是不放過對我的折騰,總是讓我活在生活的落差裏。

“從你抽屜裏拿出來的。”他指著桌子上的jissbon,冷笑著,“原諒我翻你的抽屜,隻是隨意地翻了翻。”

沒關係,一定是收拾的時候落下的,不是還沒有拆封麽?沒事,說得清楚的。我一定不能慌張,要鎮定,勝利就在眼前,這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情,硬著頭皮麵帶委屈地說:“你別這麽看我好不好?這張桌子是我搬進來就有的,以前也住了人的。再說這東西都沒有開封,你為什麽就認定是我的?”

他看了看我,沒說話。

有戲。我暗暗鬆了口氣,起身拉著他說:“肖勇,請你相信我好嗎?我向你發誓,離婚後沒有同任何人有什麽。我知道你很在意,但我也不會為了取得你的信任就欺騙你。我會對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說的每一句話負責。我莫依依不是那種口是心非、三心二意的人。”

他嘴角揚起一絲笑,轉過身,緩緩地拿起我的手機遞到麵前。居然是張隊給我發的一條短信:寶貝兒,想通了沒有?再等我就要生氣了。

“我們是清白的,不信你現在就打電話問。”我拿著電話,雙手顫動地撥著張隊的電話,有點激動地說,“我現在就給他電話,什麽意思啊?我就不相信我還說不清了。”

肖勇一把奪過我的電話,仰著頭,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扶著我的肩,和我一起坐到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依依,這都是你的過去。我知道,作為一個男人,我不應該對你的過去刨根問底。但今天看到這些東西,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去過問你的過去。你知道我跟我的前妻也是因為一些溝通上的問題而導致分開。你雖然離過婚,但在感情問題上還是表現得不夠成熟理智,因此,我希望你能夠坦誠地告訴我你在離婚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你放心,我並不是要揪你的辮子或是怪罪你,我隻是想知道你在哪些地方走了彎路或是出過問題,這樣才便於我幫你建立正確的觀念,更好地去監督你……不是那個監督,我的意思是,怎麽說呢?幫助你更好地成長吧。而且,我想知道你之前……有沒有流過孩子,我是怕你在這方麵有什麽萬一,如果有過也沒關係,我會聯係最好的醫生給你做檢查……。”

我看著他,心想,引蛇出洞計。一旦我全盤招供,他會馬上說,我看清你了,分手吧。我才不會中計,不就是一個避孕套嗎?一條曖昧短信嗎?有什麽問題,能說明什麽問題?我絕對不會說。他知道我和劉明剛好過後還會像現在這麽鎮定自若?他知道我流了兩次產後還會和善地說沒關係?算了吧,依他的性格,早蹦起來跳窗戶了。

我的對策是,先用善意的欺騙穩住他,隻要暫時穩住他,我就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之後我會用我的“八榮八恥”讓他充分相信我,對我以前的事情徹底忘記。

“依依,你告訴我。有沒有跟人好過,有沒有流過孩子?”

我看著他,搖搖頭。

“我要你大聲說出來。有,還是沒有。”他定定地看著我,幾乎屏住呼吸。

“沒有。”我咬咬牙,堅定地看著他。

“為什麽一再地騙我?”他憤怒了,大吼一聲。猛地從枕頭下麵拿出一頁紙出來,啪地拍到桌子上,“你自己寫的,你好好看看!你這個表裏不一的女人!”

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成團的蜜蜂在我周圍飛來飛去,讓我什麽也聽不見。“決心書”瞬間變成了“自白書”,所有的話都成了謊言,剛才還淚水漣漣的我,此時變成了無比醜陋罪惡滔滔的卑鄙小人。

一切付之東流。

“我給你二十分鍾的時間,你把事情給我交代清楚。”他很快鎮定下來,說完看了看手表,然後拉了把椅子坐到我對麵。

我成了嫌疑犯。他為什麽不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呢?他不僅需要我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更希望我跪在他的麵前,乞求原諒。他作為一個男人,需要自尊的最大化,這樣才不會覺得沒麵子,才會有寬敞的台階讓他下來。如果我還是個小女生,一定會揪著他的衣領,淚雨滂沱地說,我知道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時間能證明一切的……可我不是,我是一個離過婚的大齡女人,我丟不起臉。

“我在你身上付出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向我的同事和朋友公開了這段感情。我以為是塵埃落定了,我每一天都在為我們的今後做打算。可你……卻從來沒有向我坦誠過。”他緊皺著眉頭,每一個字都說得痛心疾首,咬牙切齒。

時間在沉默裏一分分地流走,每走一秒,我就覺得自己離我設計的美好生活又遠了一步。我真希望這隻是我做的一個噩夢,或是肖勇跟我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我沒有吐一個字。我還要說什麽呢?在肖勇眼裏,我不過是一個履行婚姻義務的對象,一個傳宗接代的合夥人。如果他真的願意原諒我,這個二十分鍾和交代情況又能說明多大的問題?肖勇不過是在給他的離開象征性地找了一個理由。不管我有沒有交代清楚,他都會選擇離開。

門被狠狠地關上了,最後的一聲響,粉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桌子上,保溫盒裏的雞湯還有餘熱,旁邊是一盒沒有拆封的jissbon。它們定格在那裏,像一台已經謝幕的話劇。

我癡癡地坐在那兒,想哭,可是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流淚了。

子夜。城市漸漸安靜下來。我有點恐懼它的寂靜,有種被遺棄的孤單。我怎麽能不孤單呢?美好的夢又結束了,被我無奈地掐斷了。一切,又都回到了開始。或許命運很公平,在好運來臨之前,你必須為曾經犯下的錯贖罪。

道上有句話說得好: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第四章夜宵?加糖的咖啡

我住進了醫院。也說不上是哪兒不舒服,我隻是覺得躺在醫院比待在那間宿舍要強很多。住進去之前,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來給我遞水送飯,最後隻得給向豐收打了電話。那一刻,覺得自己其實很渺小很孤單。

好在向豐收很有耐心,隻要沒課都會跑到醫院來看我。我的這次劫難在他看來是件喜事。他說我這是鳳凰涅槃,重生之後一定會有新的開始。

向豐收永遠都是這麽樂觀,雖然有時有點阿Q的精神勝利法,但此時在我看來,卻是異常珍貴和溫暖。

周媛來過一次,找我拿錢。她爸爸的病情不見好轉,每天打著營養針等著惡化的那一天。臨走時我叮囑她,一定不要把我生病的事告訴我媽。

我請假後葉強把去鳳凰的帶隊任務交給了包子,葉子給我電話透露了小道消息,說包子不太願意,嘀咕著說好處我得了,吃苦的是他。

吳越到了廣州後讓吳總給我來了個電話,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哭,忍了半天沒忍住,還是哭了,而且一哭不可收拾,像三峽大壩的泄洪。後來吳越聽了電話,我告訴她我失戀了。她馬上在電話那頭笑我說你真沒用,你是把生活想得太恐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