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新年伊始

!#

我幫她看中一件Versace的米色呢大衣,建議她試一下,隨即拿過她的包和外套,心裏卻覺得很滑稽。

去年隨市場部去重慶考察,接待我們的是一個遊船公司的老總,隨他去機場接站的是一個模樣清純的女孩兒。他給我們介紹說這是他老婆,讓我們暗暗羨慕。這老總五十有餘,居然娶個二十多的少女當老婆,不是本事是什麽?晚上進了餐廳,等候我們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老總又給我們介紹說這是他老婆,見我們一臉茫然,連連拍著腦門兒,當著那中年女人的麵說:“下午接機的是二房,這位才是正房。”

隨行的餘總終於忍不住說:“搞個錘子,你咋嫩個瀟灑撒?”開席後二房也來了,挨著大房坐著,小的給大的夾菜,然後問吃完飯去哪裏搓(麻將)?大房說今天不搓了,去給他轉個包包,上回的那個壞咯。二房說行嘛,姐姐朗格說朗格好撒。聽得我連連感慨川妹子是全中國最有度量的女人。

“依依,看看怎麽樣?”大房,不,李翠紅站在我麵前,等待我的評價。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上下打量,翻開衣服的領子看做工和質地。

“還行,大姐……哦,嫂子覺得呢?”我問。還別說,這件衣服一上身,她整個人顯得洋氣多了,品牌的魅力就在這裏,能起到提檔升級的作用。

“我也很喜歡。”她說完問服務員多少錢。

“打折後六千二。”服務員笑眯眯地,如同看到了扭轉乾坤的觀世音。

“再便宜點吧。”我說,“便宜點再拿條褲子。”

“這是最便宜的了。”服務員依舊笑吟吟的,讓人覺得再跟她砍價就是沒見過世麵。

“下麵配什麽褲子呢?”李翠紅沒理會打不打折,對著鏡子邊照邊問,“配我身上的這條行不行?”

服務員馬上拿了一條黑色靴褲,柔柔地說:“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模特都是這樣配的,您試試。”

李翠紅穿給我看,我笑著說:“絕配,不過又要買靴子了。”

從試衣間出來,她問服務員一共多少錢,那小姑娘拿著一計算器啪啪啪地按了一通,依舊笑著說:“褲子六百,一共是六千八。”

我正要說褲子是不是該打個折,李翠紅已經拿著卡去收銀台了。我心裏不禁有些氣惱,不就想在我麵前賣弄你很有錢嗎?行,讓你把卡刷爆。

從Versace專賣店出來,我建議她買完皮靴再去看看包,然後去買一套好點的護膚品,另外,新買的這件米色大衣配條豹紋的圍巾應該很漂亮。

李翠紅對我的建議絕對讚同,接下來不到四十分鍾的時間裏,我陪著她買了一個LouisVuitton的包,兩萬三;一件Trussardi的灰色套頭毛衣,一千四;一雙sergiorossi的長靴,三千三。總之隻要我說好她立馬兒就去刷卡,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不爽快。她越是這樣我心裏越不舒服,於是也不管她穿著是不是真的漂亮,隻是先看價格,盡挑貴的讓她試。

看她刷著信用卡,我心裏突然很失落,看來女人不管怎麽樣還是得找個有錢的男人,男人對自己不好還可以拿男人的錢出氣。不過再一想,她這樣做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討好自家男人——縱觀商場無數狂購的女人,遠看風光無限,近看憂愁滿麵。

路過內衣專區時,我伏在她耳邊說:“我給你挑一條睡衣吧,性感點的。”

她立馬兒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說:“哎呀,不行不行,那樣的太露了,穿著好別扭。”

我拉住她說:“我給你說啊,男人都不會拒絕女人性感的一麵,有幾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老婆風情萬種?你就是要在劉總麵前展示自己另外的一麵,讓他眼前一亮,這樣就沒有審美疲勞了。你看看你,腰上又沒有什麽贅肉,穿著一定好看。買件試試,保準他喜歡。”

她驚喜地看著我,“真的?他不會說我**吧?”

“怎麽會?你是他老婆呢。”我說著把她推進門去。

在我的鼓勵下,她拿了一條玫紅色真絲內衣去試衣間。這時劉明剛給我發了條短信,問我想不想跟他去深圳,我說等會兒聯係,現在不方便。

狂購名牌的感覺的確是好,出來時我故意笑著說:“嫂子真有福氣,出手也大方。”

她笑了笑,眼角立馬兒出現幾道千溝萬壑的皺紋,“我也是現在才想通,以前隻想怎麽節約攢錢。女人還是要舍得為自己花錢,到了我這個歲數才明白就有點晚了。男人嘛,偏偏賤,你為他勤儉節約他反倒嫌你老了,沒品味。”

“現在觀念不同了,人的審美水平提高了。”我不知道怎麽接她的話,本來這個話題就不太適合我倆,再一說就扯到婚外戀了,這是橫在我倆之間比較敏感的話題。

“頭發今天就算了吧,也不早了,我倆去吃飯吧,就前麵這家。”她說。

“也行。”我求之不得,“吃飯就算了,我直接回家。”

“那怎麽行,人是鐵飯是鋼啊,你陪我大半天我也得好好感謝一下你。”她說著,不由分說地把我朝前麵的餐館拉。

“真的不吃了。”我站住說,“改天燙頭發就給我電話。”

她站住,盯著我看了會兒,“真不吃了?”

我點點頭。

“那行吧。”她邊說邊提起手裏大大小小的袋子看,最後把那個裝著睡衣的袋子塞到我麵前,“你拿去。”

“幹嗎啊?”我方寸大亂,連忙塞回去。

“送給你的,我買了兩件。”她又塞給我,連忙抽手轉身,邊走邊說,“別跟來啊,我走了。”

我提著袋子立在原地,有點驚慌失措,再看看袋子裏的睡衣,鮮紅奪目的顏色,如同子夜時分盛開的玫瑰。

回到宿舍,我又接到劉明剛的電話,我搶先說:“你今晚回家去不?”

“怎麽了?在哪兒,我馬上來陪你。”

“別別,你今天要早點回去。今天你老婆約我陪她逛街,我還幫她選了情趣睡衣。”我笑著說,“她還送我一件。”

他驚訝地說:“是吧?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你呢。”他嘿嘿地獰笑了兩聲,“要不我做做她的工作,收你為二房吧,你看你們倆這關係處的。”

我說:“少來。你說她知不知道我倆現在的進展?今天約我是故意呢,還是誠心?”

“應該是誠心吧。我最近表現很好,隻要不去礦上,一般都早早回家陪著她。”

“原來是這樣。難怪別人說男人討好老婆是做賊心虛,看來不假。”

“還不是為了你安全啊?對了,我過幾天去深圳,你去不去?”

“什麽是為了我的安全啊,我可告訴你,如果再讓你老婆知道我倆什麽事,我跟你沒完。深圳我不去,酒店最近忙。”

“去吧,這次去主要目的是陪你散散心,算是對你的補償吧。放心,她不會知道的,我給她說,我出去談生意,她不會懷疑的……”

見我不吱聲,他又說:“你現在怎麽優柔寡斷的?權當跟我出差給我幫忙好不好,我給你開工資,每天一千。”

我說:“再等等吧。”

“你在哪兒呢?”他問。

“本小姐今天不接客,回去陪她吧,她費了那麽大心思不就是想討好你嗎?”我說得百感交集,悲悲戚戚,動人心弦,催人淚下,他幹笑了幾聲,便不再堅持。

我拿出睡衣,提起來看了看,很漂亮很性感。我要是穿著,自然比李翠紅嫵媚幾百倍,但想想覺得很不劃算。李翠紅穿著給她自己的老公看,我穿著是給別人的老公看,這裏麵的本質區別就大了,涉及到歸屬問題。這可能是李翠紅送我這件睡衣的真實意思吧,暗暗諷刺我吧?我把它重新塞到袋子裏扔進垃圾桶,想想又覺得何必呢,於是提起來放到抽屜裏。

洗完澡,我鑽進被子裏,這個寒冷的冬天幸好還有劉明剛友情讚助的一台空調,不然我真活不下去,我暗暗慶幸沒有那麽執拗,頂著稀薄的尊嚴和骨氣同生活做抗爭。

曾一度規劃我以後的生活,現在覺得計劃趕不上變化,一切皆有可能,我根本無法把握。過一天是一天吧,我真的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會是什麽。

往耳朵裏塞上耳機,打開MP3聽《人鬼情未了》。這是我每天睡覺前的一個重頭戲,逢睡必聽,逢聽必哭,常常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枕頭弄得濕漉漉的自己還不知道是啥回事兒。

大連對於我來說,刻著特殊的情,已經成了我心底一個糾結的秘密,每個寂寥的夜晚我都會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像是長在我心裏的罌粟。

關燈時,又看見了李翠紅送我的真絲睡衣。

我的日子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慢慢香消玉殞。白天上班,應付著葉強布置的每一項工作,晚上要麽去靜姐那兒和齊齊天南海北地談上一通,要麽約上一幫人去夜市或是酒吧喝得人事不省地回家,要麽和劉明剛吃頓西餐吃料理,然後完成下一個艱巨但收入豐厚的工作,實在沒事做了,就坐在電腦前看電影,看得兩眼昏花,兩腿發麻。

想想也沒什麽意思。先是上班,葉強每天給我安排一些不死不活的事兒,不能鍛煉我的組織協調能力,也提高不了我的工作技能,反倒一天天地磨滅著我為酒店奉獻青春和熱血的激情,時間一長人倒開始偷懶耍滑頭。

靜姐那兒去多了也不太好,一個女人,每天晚上不在家伺候老公和孩子,天天跑這地方嘮嗑兒,滿臉就寫了兩字——風塵。

喝酒也不劃算,勞民傷財。上周末和齊齊的一幫朋友去K歌,紅酒洋酒布了一桌,有個姐姐喝高了硬是要爬到音響上跳舞,結果從上麵摔下來砸壞了門牙,滿口的鮮血把大家嚇得半死。她倒是鎮定,說你們接著玩兒,我去醫院看看,扯幾張麵巾紙捂著嘴出去了。那天回家,大家都很沉默,之前在歌廳唱得最凶的一個“麥霸”突然說:“老娘最討厭來這種地方,媽的,回去了更覺得空虛,但是不來這裏我去哪兒呢?”話音剛落,車裏頓時一陣長籲短歎。

和劉明剛的那點事兒就更別提了,地下作業、高風險作業;損公肥私,有傷風化;非法經營、偷稅漏稅……總之,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

這就是我的生活。有時我也想,青春短暫,是該好好規劃一下未來,找個樂觀向上的老公攜手走向美好的明天。可再看看現在的自己,抽煙喝酒打麻將,姿色中等脾氣壞且家務事一樣不會,沒存款且揮金如土,沒房產且沒背景,工作不穩定且沒有專業技能,受教育程度不高且不思進取,最重要的是,離過婚打過胎,和有婦之夫關係曖昧不說還忽悠人家老婆……差不多從頭到腳沒一處好的。哪個有誌青年敢娶我?

如果有一天,有個男人拿著放大鏡愣是從我身上找出一點點優點,義無反顧地愛上我並心甘情願地娶我,願意和我一起麵對現實幫我走出心理陰暗的話,我一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為建設祖國而努力奮鬥。

但是現在沒有這樣一個男人,我敢說,十年以後都不會有。

現在的男人也不是吃素的,雖然一手抓經濟建設一手抓精神文明建設,但絕不會癡情。商紂王癡情,為了一個狐狸精的蘇妲己不惜毀掉了大好江山還背負千古罵名;呂布癡情,為了貂蟬卻背上了殺父之名;唐明皇癡情,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千裏迢迢送荔枝,最終卻是一蹶不振。自古以來,癡情男人似乎都落得個悲慘結局。尤其是現在這個社會,男人癡情就不是男人。

所以,我深深理解所有不願意為情所困的男人,同時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麵臨的環境:要找準自我,準確定位。同時賦詩一首送給自己:“人生/大抵坎坷不平/不盡人意/不要做固執的人/慢慢地過吧/因為不會出現奇跡/所以未來隻是憧憬”。

我寫完在QQ上發給向豐收,說是從網上摘抄下來的,問他讀了感覺如何。他發來一個狂抓的表情,說這也叫詩?內容膚淺沒深度,詩體也很過時,你別看這麽晦氣的文字好不好。我聽了立馬兒下線。

郙城的氣溫驟降時是很嚇人的。風吹得鬼哭狼嚎地,人走在街上立馬兒變成一把脆骨,稍有不慎摔上一跤就是粉碎性骨折。兩人站雪堆裏說話,還沒傳到對方耳朵裏話就結了冰,掛在空中半天都不下來。

齊齊也不愛出門了,下班後匆匆回家,抱著韓劇看得天昏地暗,盡管家裏那老太太的臉也是零下一度,但總歸沒外麵的溫度低;向豐收忙著期末考試也沒有時間給我電話,考學生更是考他,分數上不去獎金就下來;靜姐在重新裝修店子,天天守著施工,好趕在春節後開張。雪下得猛的那幾天,去各個縣城的路也封了,這讓我暗暗歡喜,一來我媽不再催我回去,二來劉明剛回不來省了我很多事。

我的日子也變得簡單起來。通常是下了班就在辦公室邊吃泡麵邊看電影,然後打個車回家,鑽進被窩裏看看小說,之後聽聽《人鬼情未了》,依舊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這期間,李翠紅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她還惦記著做頭發的事情,看來情趣內衣發揮了巨大作用,讓她更堅定了改造形象的信心。不過我那段日子情緒低落,沒工夫理會她,於是親熱地喊著嫂子,我最近沒時間,等有空了就給你電話。

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過年。

過年了!二零零六年的最後一天。我站在窗前,看著“除夕”這東西挑著大紅的燈籠,穿著大紅的棉襖,在郙城的大街小巷裏到處奔跑。

對於除夕我是排斥的,因為除夕象征團圓。團圓——單身女人最恐懼的一個詞語。尤其陳紅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唱得我胸口滴血,萬念俱灰。

盡管我在之前的三百多天裏可以用酒精麻醉自己,可以去聽震撼的音樂,可以去購琳琅滿目的時裝,可以去做香薰和肌膚保養,可以參加任何的名媛派對,卻不知如何度過這最後的一天。因為我被這個熱烈洶湧的氣氛活生生地排斥出來,就像是一塊寒冰,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加入到火焰的熱舞之中。記憶中曾有個讓我懼怕的場景:上幼兒園,和一群小朋友圍在一起玩丟手絹,玩得正起勁時,天黑了,大家突然全都跑回家,隻剩我一個人還蹲在那裏。這就是除夕給我的感覺,當身邊所有的人都無法顧及到你的時侯,所有的充實與快樂都變得虛假。

不知將幾鬥,銷得此來愁。真他媽悲憫。

手機不停地響,全是別人發來的短信。隻是我對這些批量上傳的祝福早已麻木。有個姐妹更離譜,還祝我“中秋快樂”,我給她回一條,說記得晚上要賞月。

向豐收也給我發了一條,這小子怕是腦子出問題了,問我年後願不願意跟他處對象,我給他回了一條,說你有病。

劉明剛總算發了一條短信。這家夥最近一直沒給我電話,估計老婆看得緊。我看著他發來的“新年快樂”四個字,覺得很陌生,找不到一點被重視被寵愛的感覺。盡管我不在乎這份牽掛,但心裏還是很悵然。這條短信,可能是他隨手發的,他此時不會關心我快不快樂,開不開心,他正擁著老婆孩子在家裏熱熱鬧鬧地過年。老婆和情人的區別就像是吃飯,老婆永遠都是正餐,而情人隻能是零食。

我關了手機,靠在窗前,街景在我眼裏模糊起來。想起我媽,他倆此時一定縮在沙發裏,對著電視機和一個取暖器守著我回家。

我抹抹眼睛,不管酒店今天多晚結束,我一定要回家。

餐飲部一直忙到九點才稍稍喘氣,葉強沒來現場慰問大家,據說去外地過年了。餘總召集大家到一樓的自助餐廳吃年夜飯。我看看時間,心裏催促著團年飯快點開始,我露個麵了就走。

餐廳是我們昨天就布置好的。落地窗簾換成了粉紅色,上麵墜著可愛的卡通氣球,很溫馨。自助台上,剛出鍋的各種菜肴冒著熱氣,香味撲麵而來。廚師長正從烤箱裏取出他親自為大家做的點心,臉上掛著兄長般的笑容。

人陸續到齊了,大廳頓時熱鬧起來,一個門童不知說錯了什麽話,被幾個前台的女孩兒揪著一陣猛打。

我對餘總說:“這麽熱鬧,還真不想走了呢。”

他朝我神秘地笑道:“還有重量級嘉賓哦!”

他話音剛落,隻聽見一陣歡呼,接著響起了一片掌聲。我循聲朝門口望去,手不禁一顫,鑷子和聖女果全掉到地上。天哪,《人鬼情未了》來了!

“吳總,來這裏坐!”

“吳總,坐這裏。”

“快,阿四,酒呢,倒酒倒酒。”

現場一片唧唧喳喳、爭先恐後、手忙腳亂的聲音,卻讓我狂喜得快要窒息。

餘總拍拍手,喊著安靜安靜。沒人理,我忍住笑,遞給他一個話筒,大家才勉強靜下來。

“大夥兒,我說幾句啊。吳總今天專門從家裏趕過來陪我們過這個春節,大家幸不幸福啊?”

“幸福。”

“感不感動?”

“感動。”

真是暈,他居然還搞起互動。

“在吃飯之前,我們歡迎吳總給我們作指示。”

掌聲一片。

吳總站起身,我把話筒遞給他。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著接過話筒。

他臉上依然是謙和的笑,“糾正一下,不叫指示,叫湊熱鬧,和大家相處的幾年時間,年年都是我跟大家一起過除夕,不來還真不習慣了。所以,趁葉強那家夥不在的當兒,我就趁虛而入,來和大家熱鬧熱鬧。”

吳總剛講完,大家便爭著招手讓他坐到自己這桌來,最後吳總被包子拖到他們那一桌。

這樣一個熱鬧的場麵,說話似乎顯得有點多餘。接下來自然是喝酒抒情的時刻。情緒一定是歡欣鼓舞樂不可支心花怒放拍手稱快,隻有我是一言難盡百感交集。

我走出門外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剛響一聲她就接了,有點迫不及待地說:“結束了啊?”

我說:“媽……要不你們先睡吧,不等我。酒店裏比較忙,我明天一早就回來。”

她沉默了,好久沒說話。

我說:“要不你喊二姨過來陪你?”

“你二姨去你姨父老家了,年年都去,你知道的。”

我扭頭看看餐廳,咬著牙說:“那怎麽辦,我實在回來不了。”

“那你忙吧。”她有點失望。

掛上電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我和我媽之間的通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別扭,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有時候感覺她不像我媽,更像周老師的老婆。有次我和靜姐說了我的感受,她說女人到了更年期情緒都不穩定,過了這個時段就好了。

此時我有點擔心我媽想得太多,她失望之餘,一定認為我是因為討厭那個周老師所以不想回家。沒關係,明天回去好好表現一下,我媽的顧慮自然就消除了。

我推門進去,依然是人聲鼎沸。餘總見我進來,拉著我往吳總旁邊走,“依依,再到處跑就罰你酒了啊。來來來,吳總的酒你是一定要敬的吧?”

他把我推到吳總麵前,遞給我滿滿一杯紅酒,“吳總,依依敬你的酒無論如何都應該喝吧?”

我尷尬地附和著笑,眼光四處亂竄。

吳總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他看了看我手裏的酒,猶豫著說:“喝一口吧。”

“不行不行,連依依自己都覺得不合適,是吧?”餘總手裏像拿了把芭蕉扇似的,拚命地扇。

我見狀,“沒事兒,吳總,我幹了,您隨意。”我是真的想喝。我把自己灌醉了,就不會舍不得看他走了。

一杯酒我用了六秒鍾喝完。吳總擔心地看著我,眼裏盡是責怪。對了,真好,我就是要這個眼神,渴望已久。為了能讓這個眼神頻繁地在我這裏停留,我決定自己把自己放倒。

於是,我拿著杯子,先是挨桌挨桌地敬,誰和我鉚上勁兒了,我就單獨敬。隻是狀態好,人不容易醉,像是越喝越清醒。

大家越來越高亢,就連剛進酒店的幾個小丫頭也一掃平日的矜持,見人就像孫二娘似的卷起袖子喊:“操,幹了!”

餘總不停地搖著腦袋,驚詫地說:“這幫丫頭,平時很內向的啊。”我見狀,拉過餘總說:“我倆喝。”他來勁兒了,“喝。”於是我倆連幹兩杯。

包子在人群裏喊:“好酒量啊,簡直就是莫千杯啊。”

我轉個身衝他晃著酒杯,像炫耀著一把祖傳寶劍,然後伸出食指朝大家掃了一圈,“誰說的,是不是想和我單挑?”

眾人嗷嗷地起哄,衝包子說:“喝,你一個男人怕啥。”

包子見我這陣勢,連連作揖,漲紅著臉坐下去了。

我故意大聲說話,大口喝酒,為的就是不斷地引起他的注意。我的餘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每豪情萬丈一次,就偷偷瞥過去一次。所幸的是,他果真時不時地在我出現的地方投來深深的一瞥,像一朵軟綿綿的雲彩,輕輕地環繞著我,讓我想哭。

我腦子有點迷糊了,見餘總正搖晃著身子,語無倫次地拉著吳總喊大哥走一個。我扶著桌子走過去,在他們旁邊坐下來,覺得比看好萊塢還過癮。

吳總對餘總說:“時間不早了,別搞得太晚,大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餘總搖晃著身子,豎起大拇指說:“OK!馬上就STOP。”說完,靠在他肩膀上嗝了一聲,學著趙本山的調子說,“你撤吧,我能行。”

吳總拿起外套和車鑰匙,站到我旁邊,“莫依依你等會兒怎麽走?有車?”

我忽地站起身到處找包說:“沒有,搭您便車。”

他不再說話,前麵走了。我晃悠著跟在後麵,覺得看什麽都是成雙成對,到處都是鳥語花香。

上了車,我靠在靠背上,擔心自己酒氣熏天的樣子會讓他反感,但又實在沒力氣裝淑女。

他開著車,很長時間都不說話,過了一陣,說:“你很能喝是不是?”

我說:“不能喝,但我今天高興。”

“以後別這麽傻喝。”

“可是我高興。”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看著他。他條件反射地轉過臉說:“高興就能這麽喝?”

我轉過臉,不敢看他。

“你住哪裏?”不知走了多久,他問我。

我腦子昏昏沉沉地,迷迷糊糊地張張嘴,但沒有氣力發聲,便伸手往前指了指。他見我沒回答,便專心開車。這條路的減速帶比較多,我的腦袋一次次地垂下來,身子不停地在車裏顛簸。

車子緩緩停了下來。突然的安靜讓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於是掙紮著睜開眼。路燈從外麵照進車裏,隻是微微幾縷,沒有了先前滿大街的熱鬧與濃得化不開的人群。

“我給你把椅子放倒吧。”他邊說邊俯過身來,很專注地搬弄著椅子。不過座椅像是不太好使,弄了幾下椅子依然紋絲不動。

這原本很平常的姿勢因為時間太長而變得複雜起來,它像一塊神奇的吸鐵石,把隱藏在我(或者是我們)心裏深處的敏感慢慢吸過來,變成一團若有似無的薄霧罩住我倆,於是我就像被施了魔法,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已經嗅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淡淡的煙味,淡淡的一縷花香。

椅子突然往下一倒,我沒有防備,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這一叫,讓他以為我被什麽東西卡住了,連忙停下來,雙手撐在我座位的兩邊看著我。

時間突然凝固。我躺在那裏,準確地說,是躺在他的身下,這個無意造就的姿勢似乎給我內心的渴望找到了一個合適不過的理由。

他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感受到他越來越重的呼吸。他的手緩緩地伸過來,然後用手背貼了貼我的臉,隻是一下,輕輕地,然後停在半空中。接著,他像是改變了主意,低下頭,慢慢向我靠近……。

夢想中上演了很多次的場景,終於還是來了。我來不及興奮,閉上眼睛,沉醉在即將到來的暈眩裏。

上帝,請賜予我魔力,讓他靠得再近一點;時間啊,能否在這刻為我停留……

可是,他突然停下了。我們互相被吸附的力量像一塊透明的遊絲,稍稍沒有握住,霎時就消失了。

我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他清了清嗓子,沒說話,像是被夢驚醒了,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坐到方向盤前。

他發動車子,繼續在暮色裏穿行,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咬了咬嘴唇,壓抑著自己頃刻就要爆發的情感,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冷靜。我幾乎就要說,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每天都會夢見你,我一聽《人鬼情未了》就會哭,我腦子裏清楚地記著我們有過的每一個細節……。

可是那又怎樣?我不能說出來,這樣他會有壓力,因為我隻想這樣寂寞地喜歡他,不需要任何回應。

車子停到宿舍樓下時,他如同往常一樣朝我笑,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憂鬱。

“新年快樂。”他的聲音低沉沉地,像寂靜的山林裏撞響的鍾聲。

“新年快樂。您也一樣。”我忍住要湧出來的眼淚朝他笑。不能哭,不能崩潰,我隻需要默默地愛,無須表白,與他無關。

他再沒有說話,默默地坐著,看著我開門,下車,然後跟他揮手再見。

回到宿舍,向豐收給我打來電話,“你聽到鞭炮聲沒有,我們這邊全在放鞭炮呢。”

我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很大聲地哭,“你這個王八蛋,不是說好了租我回老家過年的嗎?為什麽走的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打。”

他先是笑,繼而聽我是真的哭,焦急地說:“怎麽了你,此時是新年的第一分鍾呢,哭了多不吉利!”

新年的第一分鍾,聽著很神聖的。我寫了條短信:愛一個人的感覺,是憂傷,是寂寞,是相思,無藥可醫。

隻不過試了幾次,我還是沒用勇氣發給他。

我起身,看著窗外絢爛的煙花,想著應該許個願,後來覺得自己目前的境遇太糟糕,多少願望對我而言都是杯水車薪,還是不許了吧。願望還是要許給相對完美的人才顯得有意義。

大年初一。

街上很冷清,整個郙城全在昨晚狂歡之後累趴下了。我早早起床,開著齊齊幫我借來的富康,一路狂飆著往家裏趕。昨晚沒睡踏實,老是夢見我媽問我幾點到家,不禁為我昨天的私心有點內疚。一路上我給這四天的假期做了個詳細安排。

初一,中午幫我媽做午飯,陪周老師喝兩杯,晚上包餃子,看春節聯歡晚會的重播,三個人再過一個除夕,把昨天沒幹的事兒都補上來;初二,睡個懶覺,然後去二姨家吃飯,吃飯時一定要喝酒;初三,把兩個老人拉到市裏轉一圈,給他們每人買件衣服,褲子鞋子也行,算是新年禮物。當然,不排除周老師一時激動要給我壓歲錢,我也不會跟他客氣;初四,在家吃午飯,然後回酒店上班。

這樣一安排,覺得事情還很多,回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看了看時間,才八點四十,估計他們還在睡覺,便不急著打電話。

到了家,居然大門緊閉,還掛著鎖。我拿著鑰匙試了半天也沒插進去,仔細一看,鎖不是原先的鎖——我媽什麽時候換鎖了?

我撥通了我媽的電話,“媽,我回來了,你在哪兒啊?”

“哦,我在你二姨家呢,剛到。”

我站在門外,冷颼颼的風直往我脖子裏灌。我說:“哦……咱家什麽時候換鎖了?”

“鎖?哦,很早就換了,忘了給你說了。”

她淡淡地回答我的問題,至於我此時怎麽進屋,餓不餓冷不冷她全未理會。

兩人就在電話裏僵持著。我心裏一陣酸痛,“哦,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匆匆奔進車裏。這樣的家,不回也罷。

車子剛剛啟動,電話響了,我一看,二姨的。她笑嗬嗬地說:“依依你回來了嗎?快點快點,到我這裏來,你媽他們都在這裏呢。我們等你吃午飯。”

我說:“不了,酒店有點急事,我得趕回去。”

“大年初一呢,能有什麽事?”接著她低下聲音說,“別跟你媽慪氣,她的脾氣你知道的,快來,見了麵就好了。”

“二姨,真的有事。”我擔心自己哭出聲來,搶先掛了電話。之後,我伏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

哭著哭著,電話又響了,是二姨的,我按了拒接,把手機關了。

發動了車子往回走,一路上我開得很慢,先前按捺不住的興奮已全然褪去,換成一片蒼白。我知道我媽對我的不滿全是因為那個男的,這越發讓我覺得委屈,難道我在她心裏,遠遠不如那個和她認識了不到一年的陌生人?可我是她女兒,她有什麽不能包容的?

車子到了市區的時候,已經快到吃飯的點兒了。胃裏空空的,加上來來回回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渾身直冒冷汗。

我決定先吃點東西,然後找個賓館睡上一覺。

隻是很多餐館都關門了,即使有開業的,我一個人去吃飯也讓人覺得很莫名其妙。我把車停在街邊,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街上挽著家人逛街的人群讓我很受刺激,再看下去我準得崩潰。

於是把車開回酒店,看到剛交班出來的幾個前台的同事,其中一個遠遠衝我喊:“依依姐,你怎麽來了啊,沒回家嗎?”

“哦,忘記拿充電器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

我匆匆溜進辦公室把門反鎖,在抽屜裏翻了一下,還好,找到一盒泡麵和一盒牛奶。

我打開飲水機,又打開電腦。也好,生活有很多種經曆,我這樣也算是一種體驗吧。

齊齊過來時,我正對著康師傅狼吞虎咽。她是在QQ上揪住我的,聽說我在辦公室,她打來一長串省略號。

她提著一個保溫桶進來,一把奪過我手裏的勺子,“吃這個發育不良的,我給你帶了飯。”

我扯過一張麵巾紙擤著鼻子,扇著被辣歪的舌頭說:“快吃完了。”

“我婆婆做的馬肉米粉,桂林特色,比這好吃多了。”說完詭異一笑,“用特製的紅燒馬肉做的配料,壯陽補腎的。”

我打開盒子,一陣香味撲鼻而來,潔白細嫩的米粉上,蓋著很多切得薄薄的肉片,還有香脆的油炸花生。

“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我嚐了一口,還真香,立馬兒呼哧呼哧地吃起來。

齊齊坐到對麵的沙發上,從包裏拿出一本《瑞麗》,看了我一眼說:“吃完了給你媽打個電話吧。她給我打電話了,說聯係不上你。”

我咽了一大口,“晚上打。”

她瞥了我一眼,“你慪氣還要分個輕重吧?好歹是你媽呢,你……”

我把筷子往盒子裏一放,“你還讓不讓人吃了?”

“哎哎哎,別殺氣騰騰的好不好。”齊齊不再說話。

我突然沒了食欲,放下筷子,鼻子很酸。

她走到窗前,點了一根煙,“你覺不覺得傷自己最深的,往往是最親的人?”

“別安慰我了,你早點回去吧,大過年的。”

她撥著電話說:“沒事,我給江昊打個電話,晚上你上我們家吃飯去。”

電話似乎一直占線,她打了幾次都沒打進去。我給她倒了杯水說:“你別打了,我不太想去,大過年的,不太好。“

“那我陪你吧。江昊出去打麻將了。”齊齊有點不悅,“昨天就在外麵打了通宵,早上六點多才回來,今天又去了……不如我們也出去打麻將吧?反正江昊不回去,我和我公公婆婆也搭不上話的。”

“算了,我哪兒也不想去。”我趴在桌子上說。

她也不管我想不想去,徑直走過來強行給我關電腦,“走!”

我倆開著車在街上轉悠,邊找地方邊打電話約人。不過此時不在點兒上,電話打破了也沒有約到一個人,大家有的已經在麻將桌上廝殺,有的則準備去誰誰誰家吃飯。

我說:“你索性回去吧,我也困了,想睡覺了。”

她說我不想回。

兩人在車裏沉默了一陣,她說:“我也有點困,不如咱倆找個賓館去睡覺吧?今天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我們總得犒勞一下自己是不是?”

我苦笑一聲,“行。”

賓館也是找了很久,進去時那服務員很異樣地看著我倆,看得我渾身發麻,我說齊齊,別人準以為我倆不正常。

齊齊笑了笑,說:“是有點不正常,兩個女人大年初一開什麽房啊?”

進了房間,我有點不放心,問:“你真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她打開空調,散開被子,“江昊還不是在外麵玩得天昏地暗的。”

我本來還想說什麽,可是覺得有點累,再看看她,早已經蒙頭大睡了。

我打開手機,見二姨給我發了條短信讓我回家,還有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依依,我是周伯伯,先回家好嗎?

我捂在被子裏,覺得難受,全世界的人都能包容我,就我媽不能。

我是被齊齊接電話的聲音吵醒的,她正披散著頭發靠在床上,對著電話說:“我告訴你,你不回也別想老娘回,憑什麽你可以在外麵玩我就不能?……憑什麽要我陪,你搞清楚她是你親媽不是我媽!”齊齊說完砰地掛了電話。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齊齊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別跟他吵了。”我說著起身穿衣服,“我也要回家了。”

“江昊太不像話了,自己在外麵玩,居然還責怪我不該到處跑!”她抱著枕頭發狠地在床上摔。

我看著她一臉較真的樣子,恍如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在外人看來都是可以調和的小事兒,但是身在其中的人卻是拚著蠻勁兒想爭個輸贏。齊齊說得對,傷害的和被傷害的往往都是自己最親的人。

我和齊齊在賓館門口分手,臨走時她居然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好像要跟我永別似的,我笑著說千萬別哭,不然人家真以為我倆問題很大。

我去超市買東西。也沒想清楚到底要買什麽,隨手拿了兩套保暖內衣,一套女士的,紅色,一套男士的,黑色。提在手裏覺得少了點,便稱了點葡萄幹和紅糖。沒離婚時和林小偉回家,總是塞滿滿的一車,台灣棗、名貴花茶、電熱毯、羽絨服等等,大包小包應有盡有。也許是之前拿回的東西太豐盛了,所以此時提在手裏覺得很寒磣。

進了車,齊齊給我發來一條短信:依依,江昊有別的女人了。

回家已經是午飯時間了。路上接到二姨的電話問我到哪兒了,他們也正在往我家趕。

我媽在廚房,周老師坐在客廳看電視。我衝他笑了笑,便徑直進了臥室。從我一進門看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了,他急需和我交流。目的嘛,無非有兩個:一來為了增進我對他的了解,繼而產生好感;二來和我統一戰線,以確定他在家裏的位置。動機是好的,總歸是為了讓我們彼此之間沒有隔閡,讓這個家更溫馨更完整。

可惜我不想聽。我沒心情和他說話,連開口的興趣都沒有,更別說推心置腹了。

二姨他們也過來了。她進了我臥室,邊關門邊說:“你媽這輩子就是這麽個臭脾氣,你別理她。既然回來了,就高高興興地,別跟她慪氣,啊?”

“她不該換鎖啊,像我是外人似的。”我說著便哽咽起來,沒聽說哪個當媽的把自己的女兒鎖在門外。

“她粗心,忘了告訴你了,你爸爸把她狠狠批評了一頓……”

“他不是我爸。”我打斷二姨的話,“要不是他,我媽也不會這麽對我。”

二姨看著我,欲言又止。外麵有人敲門,我媽說:“出來吃飯了。”

吃飯時電視裏正放著京劇《沙家浜》,胡司令、刁德一和阿慶嫂各懷心事地唱著,讓桌上的氣氛也顯得詭異。姨父和周老師喝酒,二姨和我媽聊天。我端著碗埋頭吃飯,不為任何人的話語所動容,更不主動找我媽搭話。

我媽終於忍不住了,“依依,還生我氣呢?”

“沒,凍了,有點不舒服。”

“吃飯了給她熬點薑湯。”周老師說。

“好,薑湯治感冒很有效的。”姨父附和著說。

“不喝,不是感冒了。”我硬邦邦地頂回去,心想,早幹嗎去了,把我鎖外麵,現在又來裝好人。

“你愛喝不喝!”我媽把碗往桌上一扔,“誰欠了你似的,黑著臉幹嗎啊?我是哪點兒讓你不滿意了,啊?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回這個家,大年三十的,說不回就不回了,成心氣誰呢你?嫌我煩你了,讓你礙眼了我知道,你怎麽就從來不為我考慮考慮呢?”

周老師突然咳嗽起來,這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一次。他捂著胸口,弓腰向著一邊,滿臉青筋暴起,嘴張成一個大大的O形,嘴唇漲成了豬肝色,大顆的眼淚從眼裏溢出來。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咳嗽聲,似乎體內有股強大的氣流往外湧,把五髒六腑連根拔起。我媽急得到處找藥。看著她一臉焦急的樣子,我的心頓時揪成一團。

我沒心思再吃了,放下碗,起身進了臥室。

家裏一下子亂了套,我媽開始嗚嗚地哭訴,二姨一會兒忙著勸我媽,一會兒敲門讓我出來,還有周老師越來越激烈的咳嗽聲。我靠在床上腦子裏昏沉沉地,覺得天快要塌下來了。

回到臥室我給齊齊打了個電話,準備問她白天給我發的那條短信是怎麽回事。剛響一聲她就掛了,之後給我短信:現在不想說話,改天。

我看著短信想,這都是怎麽了,大過年的都玩起自閉來了。躺在床上沒有睡意,突然很想嫁人,我想有個屬於我自己的去處。

初二早上接到劉明剛的電話,他說,依依跟我去深圳玩吧。我有點驚訝,正月十五以前應該是他陪李翠紅的時段。

我捂在被子裏,聽著廚房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知該不該答應劉明剛。不過,待在家裏也的確是悶,但如果真去了,我媽會更生氣。

吃午飯時,我猶豫了一陣,還是開了口,我說酒店有事要提前去。我媽聽了沒吱聲,盛了一碗湯埋頭喝。周老師咳嗽了一陣,“工作是大事,去吧,元宵節有時間再回來。”

“嗯。”我朝他笑了笑,又飛快地掃了我媽一眼。她隻顧喝湯,但是也沒反對。

我匆匆扒了幾口飯,慢慢放下碗,然後幾大步進了臥室。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時,我媽進來了。

“不是說初四才上班嗎?”她坐在床邊不看我,但我能感覺到她的不滿。

“臨時有事。”我說著,拿出那兩套保暖內衣遞給她,“給你們買的,不知道合不合適。”

她接過來,拆開女式的放在手裏摸了摸,之後又拿起另外一套,看著我說:“你自己給他拿去吧,他一定高興。”

我有些不願意,但還是起身,不過走到半路我又折了回來,不就是一套保暖內衣嗎?又不是支票,太莊重了反倒讓人覺得買了件多貴的衣服。

我說:“就一件衣服,還是你給吧。”

她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搖搖頭說:“依依,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我不想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且我覺得很無聊。之前為什麽不問我呢?我把旅行包拉上,“你喜歡就行了……我真的沒意見。”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她歎了口氣。我看著她微駝的背,心裏很不是滋味。去深圳的本意是因為我想逃避這個家,逃避我媽整天哀哀怨怨的眼神和周老師不曾間斷的咳嗽聲。

我開著車在院子裏掉頭的時候,我媽和周老師站在門口送我,他倆對視的時候,眼神很複雜。

到了市區,我還車給齊齊,她盯著我問為什麽回來這麽早。

“酒店有事。”我敷衍地回答後,馬上岔開話題,“和江昊好了沒有?”

“少跑題。說,是不是和誰有約會?”

“約個頭啊,大過年的誰約會誰有病!”我說完朝她開打。

她冷冷地拿過鑰匙,轉身的時候看著我說:“依依,你總把我當豬。”

她這話說得暗藏玄機,讓我全身直冒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