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懷上了!

“那你覺得哪樣的命是好命?”

“神仙唄。”我不假思索地說,“可是人做不了神仙。”

“那倒未必,其實人也可以做神仙的。拋開俗世的愛恨情仇,忘卻燈紅酒綠的雜念,心中常懷明淨與安寧,你就是神仙了。人生不是一種享樂,而是一樁十分沉重的工作。人之所以覺得活著很累,是因為他心中有太多的繁雜與紛亂。萬事萬物,簡單就好。”

他說這話時的樣子像個聖人,既充滿無窮的智慧,又透著看破紅塵後的淡淡的悲涼,我差點掉進那雙深邃的眼睛裏。

莫依依,你個花癡!

下山的時候,我走在前麵。精力無法集中,自然一腳踏空。我不禁“啊”了一聲,朝台階倒去。

幾乎是這一瞬間,胳膊被一股力量緊緊地抓住,我下意識地死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才躲過了摔成植物人或是粉碎性骨折的劫難。

站穩後,我才發現自己狠狠地拽著吳總的手,腦子轟的一響,猛地放開。身體跟著微微一顫,又差點摔倒。他再次一把抓住我。

“走路也這麽粗心。”吳總一臉溫柔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有股無形的力量,我就快站不穩了,似乎又要摔倒了。

我臉漲得通紅,本想解釋一下,比如剛才在想事情,或者說自己小腦不是很發達等等,可嘴巴一張,就隻說出兩個字:“謝謝。”

看來,這次來武當山我注定是要摔跤的。

之後下台階時,我倆很默契地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台階的寬度剛剛夠我倆並排。

走完一段台階後是一塊供遊人歇息和購物的平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遠遠地看我們走下來,笑眯眯地說:“二位啊,過來我給你們看看麵相啊。”

我低著頭,心裏有幾麵小鼓咚咚咚地敲個不停。

吳總也沒問我願不願意,一把拉過我,興致勃勃地在旁邊的板凳上坐下,學著她的口氣說:“行啊,給我倆看看啊。”

老太太見他這麽熱衷,頓時眯著眼睛端詳著我,吳總也盯著我看,我被他倆看得不知所措。

“姑娘你是哪年的啊?”老太太拿過我的手,遠遠地看。

“八二年八月七日。”我隻得乖乖作答。

“屬狗啊,幾點鍾生的啊?”

“夜裏十二點。”這個我記得很清楚,我媽說當時從晚上七點多一直折騰到淩晨我才生出來。

老太太問完我,又拉過吳總的手。

“七零年十月六日,下午一點。”他像是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老太太盯著他的手看了一會兒,又重新拿過我的手,然後嘴裏念念有詞。

“你倆八字好啊,配在一起真是大吉大利,難怪一看就有夫妻相呢。”許久之後,老太太終於計算出了答案,喜笑顏開地說,“剛開始幾年會爭吵不斷。”她說著指指我,“那是因為你脾氣大,性格剛硬,但隻要過了三十一,以後就順順利利的啦。”

吳總聽了,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轉過頭朝我擠擠眼睛,悄悄說:“還真是忽悠人的。”

他起身給了老太太一百元,她受寵若驚,連忙拿出兩個用紅繩穿成的手鏈,“送給二位啦,祝你們白頭偕老啊。”

“幹嗎給錢啊?”

“人家也不容易啊,這麽大歲數了。”說完他遞給我一根,嘴角泛起一絲笑,“來,戴上。”說完像個孩子似的,很專注地對著手腕比畫起來。

我心裏一陣風起雲湧。

他戴好後回頭給我看時,電話響了,是劉明剛打來的,聽聲音感覺他今天心情很好,浪裏浪氣地說,“寶貝兒,晚上我回來。”我麵無改色,“哦,您好。我在武當山出差呢,有什麽事兒嗎?”

“您什麽好啊,知道我是誰吧?你是不是依依?”他還原到正常的粗聲粗氣。

“好的,我知道了,回頭打給您。”我說完匆匆掛了電話,然後關機。

吳總見我接完電話,轉過身問我:“以前來過這裏嗎?”

“來過一次。不過我向來對山水之類的景色很木訥,所到之處,無非就是走馬觀花而已,回來之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我說完,想起曾看過一篇寫武當山的遊記,洋洋灑灑兩千多字,說武當建築是“雖自人造,宛如天開”,是與人、地、天融合為一個和諧的整體的“道”。此時我不得不佩服此人看人看物的境界,同樣是建築,文人一看就是活的,我怎麽看都是死的。

“年輕人都喜歡現代時尚的地方,可以理解,等你到了一定的歲數,就會念記這樣的地方了。對很多事情的態度,都會隨著年歲的逐增而豁達。”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說,“你離婚的事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說。若是知道你們在鬧,一定會及時勸導你。你對婚姻的理解,或許也沒那麽悲觀。”

“我們的問題,不是您想的那樣,兩口子鬧別扭,原因……出在一些原則性的問題上。”我沒想到他會馬上說這個,有點接不上話頭。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原則性的問題不是突然發生的,總是平時矛盾的積累後才爆發的。正所謂,婚姻的殺手不是外遇或其他,而是時間。”他頓了頓,繼續說,“你們這一代人,和我們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自我,有個性,吝嗇付出,過多地索取,不會勉強自己,衝動地做出一些決定,受了傷還不願意低頭,當然,這不是絕對的,但是也不在少數。”

“可能吧,我也是,作為一個女人,不想為別人付出太多。我覺得人就是為自己活的,為什麽要不斷地為別人付出並為此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給你講個故事。有個男人,工作到很晚回家,發現客廳的牆壁上被濺上了番茄汁,於是他氣衝衝地衝進廚房,對正在忙碌的妻子說,外麵的牆上怎麽這麽髒?妻子不耐煩地說,你為什麽不去擦幹淨?男人更生氣了,拜托,我隻是問一下而已。於是兩人爭吵了起來,之後整晚沒有說話。其實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妻子比男人早回家,先去接孩子然後回家做飯,孩子在家端著一盤菜被絆倒了,番茄汁弄得到處都是,妻子擦好地板,正要去清理牆麵的時候,男人便回來了。妻子那天很累,當然受不了男人責怪式的提問。”

他講完看了我一眼,“所以,我們有時候感覺好壞其實與對方無關,就像這個男人和他的妻子,都認為自己的壞心情是對方造成的,其實是我們潛意識裏在要求對方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那應該怎麽做?”我問。

“真愛。”他笑著回答我,“婚姻美滿的本質就是真愛。”

我反複想著他的話,倒真有幾分道理。首先,我對林小偉沒有真愛;其次,我總是在要求他。

“您是在用心經營自己的婚姻,您夫人一定很幸福。”我說完,心裏酸酸地,女人幸福與否,很多時候取決於她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可她是個很感性的人。人生往往如此,活得最精彩的,不一定是能力最強的,卻一定是最理智的。過於感性的人,總是在不經意中傷到自己。”

他的話讓我難以揣摩。要離開景區了,我顧不上別的,連忙拿出相機說:“吳總,我想跟您合影。”

他燦爛一笑,“行。”

路邊一位遊客很樂意幫我們拍照,他喊“笑一個”時,吳總很自然地摟過我的肩,我隻覺得天暈地旋。身邊不時有情侶經過,我陶醉地想,就當我跟他也是情侶吧,這樣一想,幸福就在心裏蔓延開來。

審計組走後,酒店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樣,看來是我多疑了。其實再一想,即使有人檢舉吳總,集團公司一定會事先跟他通氣。即使要查也是光明正大地來查,吳總也不會不知道。

見到葉強是在三天以後。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風衣經過大廳時,我還以為是哪個低調的明星下榻本酒店。他走到我旁邊,和我一起等電梯,出於禮貌,我主動地朝他點頭微笑,“葉總您好。”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敷衍地點點頭,便進了另一個電梯。看來,這件事情著實讓他傷了元氣,沒先前那麽拽了。不過,他剛才對我的態度還是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都到這地步了還裝酷,朝我笑一下會死嗎?

進了電梯我突然想到冷玲,她呢?什麽時候來上班?

周五下班後,我媽給我電話,要我明天回家吃午飯,一定要回。她很少這麽堅持要我回家,莫非是給我物色了個人讓我回家看看?不過,不管是不是,我都很感動。我離婚以後,她好像想通了很多事情,不再催著我重新找個男人,時不時還打個電話關心一下我。如果說任何事情都是塞翁失馬,那麽離婚讓我受益最大的就是我和我媽之間的感情更深厚了。

我掛了電話,習慣地坐在辦公室裏等劉明剛的電話,這已經成了每個周末的慣例了。不管我是否願意,每個周末,隻要他高興,便會幫我解決很多實際問題,比如房租、水電費、我媽的生活費、我的美容卡和健身卡等等。我也漸漸摸清了他的脾氣和心思,對付劉明剛這樣的人,若是一味順從那就錯了,得若即若離才能吊起他的胃口,得偶爾耍耍脾氣使使性子他才知道自己老了。

劉明剛派司機來接我。他晚上請別人吃飯,要我一起過去,完了又說:“是福建的一個兄弟,沒關係的。”

自從上次陪了國稅局那個混球之後,他再也不開口讓我幫他陪客人,說了我也不會去。我除了偶爾跟他幾個小兄弟一起吃飯,其他飯局一概不去。

我換了一件白色收腰的中長大衣,這是上周劉明剛買給我的,領子上有一圈狐狸毛,洋氣又知性,當時我穿上這件衣服時,覺得自己很像明星。

福建老板把我狠狠誇獎了一番,這讓劉明剛覺得很有麵子,說話的聲音不覺大起來,看我的眼神更是溫柔有加。

我低頭吃飯,不多話,隻是淡淡地笑,算是配合他。男人都喜歡有漂亮女人忠實於自己。

吃完飯,福建老板請我們去演藝吧看節目,劉明剛推說晚上有事,那男人頓時心領神會,哈哈大笑幾聲,衝他豎起大拇指。我低頭看電話,裝作沒看見,我已經習慣他的這些生意朋友怎麽看我。

福建老板和司機走了,包房裏就剩我倆。劉明剛一把攬過我,“想不想我?”

“明天一早我要回家。”

“那你開我的車回去。”他越來越了解我了。

“好。”我靠在他肩上,朝他耳朵吹氣。

“這件衣服很漂亮,來,讓我再看看。”他抱起我。

我站起身,原地轉了個圈,“還不是您賞的銀子,您不讚助,我哪能這麽闊氣?”

“很顯然,隻要你聽話。聽話我把商場都給你買下來。”他一本正經地進行歸納總結。

“我已經很聽話了,再不行你找個啞巴去。”我見不得他不可一世的樣子,坐向另一張沙發,懶得理他。

“去哪兒,賓館還是你家?”他過來靠著我,繼而又說,“去你家吧。”

“不想去。”

“為什麽?空調不是裝了嗎?”

“這麽冷的天,熱水器和浴霸都沒有,怎麽洗澡啊?”

“也是。”

我宿舍對麵那塊地的房子已經快封頂了。他之前說過,封頂了送我一套小的,到現在提都不提了。

“走吧,去賓館。”他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拍拍我的頭。

“我想去做個足療。”我覺得他說話不算數,為房子的事情。

“明天吧,明天我去礦上了,隨你怎麽做。”他說完,見我坐著不動,有點束手無策,“又鬧了又鬧了。”

“這叫鬧?我隻是洗洗腳又不是全身。”我巴不得他跟我吵起來,吵崩了最好,反正我隻喜歡拿錢不喜歡陪他睡覺。

“行行行,姑奶奶,走,先做足療。”他投降。

一切和往常一樣,劉明剛在疲憊中沉沉睡去,我裹著睡衣坐在窗前,對著燈火通明的城市點起一根煙,在寂寞的夜裏尋找自己走失的靈魂。

每一個這樣的夜,我都有股後怕。因為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身後的這個男人了,這是不是對我自己的一種鬆懈呢,我該給自己下一個什麽樣的定義?

我還會想到那個女人,盡管我們素未謀麵,但我相信,等到事情暴露的那一天,一切隱藏在幕後的東西都會搬上舞台,在強烈的燈光下讓人看清真相,那時我可能比冷玲更慘。

我想,等他給我一套房子後,我就馬上從他身邊消失。我需要的不多,一個安身之處而已,這樣我至少可以解決我媽以後的安置問題。

因為急著回家,我六點就醒了,劉明剛還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也懶得叫他,隻是從他包裏拿出車鑰匙。

回到家,我見客廳坐著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他正端著一隻杯子喝水。這一瞬間,我覺得在哪兒見過他,但又想不起是哪個親戚,之後看到他喝水的杯子我霎時就明白了端倪——那是我媽的保溫杯。原來我媽是在給她自己物色男人呢。

我衝那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他早已起身,眼裏是掩飾不了的欣喜,嘴張了張,隨即說:“你是依依吧?”

我點點頭,一心想找到答案,迅速閃進了廚房。

我媽正把一條魚放進鍋裏,頓時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好不歡快,像極了我媽的心情。她滿麵紅光,還刻意地打扮了一下,暗紅色上衣,黑色直筒褲,頭發挽在腦後。

“回來啦?快給你二姨打個電話,問她到哪兒了?”

“我臉上有東西?”我媽見我從頭到腳盯著她看。

“在家做飯還穿皮鞋,也不嫌腳痛啊?”我指指她耳朵上的黃金耳環,笑她道,“所有值錢的家當都擺出來啦。”

“不是有客人嗎?”她用手背擦了擦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媽打扮一下還是很年輕的不是?”

“那是那是。”我望外瞅了瞅,輕聲地說,“嘖嘖,地下戰啊,事先也不跟我通氣。”

“你個妮子,這麽說你媽?”她說完輕輕掩上門,湊到我耳邊說,“怕你有意見呢。”

“都帶家裏來了還怕我有意見?自由戀愛?”我揭開鍋蓋看了看。

她戳了下我腦門兒,嗔道:“小聲點兒,死丫頭!”她有些激動,像是有話要說,看著我若有所思,之後吞了一口唾液,轉身去關火。

“哪兒的?”我問。

“你二姨介紹的,他們學校的老師。”她接過我遞過來的碟子,盯著我,等著我問下一個問題。

“多少歲?”

“大我三歲。”

“我看大你十三,他比你顯老多了。”

“他身體不好,他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他老婆死了?”

“沒。”她拿出筷子邊洗邊說,聲音突然沉了下去。

“你傷心什麽啊?還沒結婚呢,都在替別人想了。”我撇撇嘴,忍不住笑。

“沒什麽……”她有點走神。

二姨和姨父來了,我媽回過神,招呼我收拾桌子。

屋子裏突然熱鬧起來,因為二姨和他是同事,自然不會拘謹。這是我離婚後,家裏人最多的一次,我不禁有點悲哀。我媽很不容易,年輕就守寡,老了我還不能陪著她,她的確需要找個伴兒。

“依依,去拿瓶酒!”姨父說。

我媽早已經提著一瓶酒出來,“她啊,根本就不知道地方。”

老頭兒戴了一副眼鏡,鏡片的厚度讓人聯想到他的學識淵博。他總是時不時地看我,我每次抬起頭時,都見他趕緊把眼睛挪到一邊,眼裏卻盡是心酸的失落,像是在壓抑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姨父說:“依依,敬你周伯伯一杯酒。”

話說出來了,我也不能拒絕,畢竟對我媽來說,這是一件喜事,我倒了一杯啤酒,“來,周伯伯,敬您。”

他有點激動,忙端起杯子,一口幹盡。

“你也得幹啊。”二姨指指我的杯子。

我剛要說喝不了,卻見他笑了笑,說:“沒事,女孩子,少喝酒。”

畢竟不像年輕人的約會,除了姨父偶爾說點笑話逗我們哄笑一陣玩,整個氣氛屬於安靜祥和型的。我媽時不時給他夾菜,他也不客氣,很自然地拿碗接,看樣子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再看看二姨他們,也都見怪不怪,話語裏早已把他當成自家人了。

男人端起酒杯,看著我說:“來,依依,喝一口。”

“謝謝周伯伯。”我笑得很僵硬,抿了一口算是應付。

“我女兒跟你一般大了。”他不著邊際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又激動起來,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杯子,嘴唇竟然顫動起來。

我媽見狀,用胳膊撞撞他,“別想她了,馬上就要回來了,往後依依也是你的女兒。”

我媽話音剛落,二姨也跟著說:“對啊,往後兩個女兒圍著你,要多攢點壓歲錢哦。”

“依依,吃了這頓飯,以後就不能喊周伯伯了。”我媽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恨不得要我這時候就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磕三個響頭,大聲喊一聲:爸!

我笑了笑,沒吱聲,心裏很不舒服。我覺得她不應該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到我的頭上——是她找老伴,不是我找爸,即使我要改口,也總得有個時間過渡吧。我不是三兩歲的小孩子,給顆糖果就能管人喊爹。總得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況且我還要在心裏給我親爸留個位置呢。

話說回來,我不太喜歡他。從吃飯到現在,他不停地咳嗽,完了吐一口濃痰,一看就知道身體不太好。我搞不懂我媽看中他哪一點,找老伴兒無非是找個說話的人,身體是最重要的,找個身體不好的,萬一落個半身不遂的那不是沒事找事?

二姨說:“你這是心理上的排斥,他很好的,退休教師,人很實在,平時話不多。從現實來考慮,他提前退休了,有退休工資,還可以多貼著這個家。”說完,她看我一眼,“依依,你一定得對他好。”

“幹嗎說得這麽沉重啊?”我不滿地看了看二姨,朝門外瞧瞧,低聲說,“早怎麽沒聽說她要找老伴兒,不然我在市裏給她找個得了。什麽時候的事?”

二姨歎了口氣,“早該到一起了。”

“是我平時陪她太少,她也怪孤單的。”我知道二姨說給我聽。

“好好對他,當他是親爸。”她輕輕順著我額前的劉海,“以後也是一家人了。”

我低著頭,點點頭。不管怎麽樣,我媽喜歡就行了,這比什麽都重要。

二姨她們吃完飯就走了,我衝我媽使了個眼色,進了臥室。

“說吧。”我媽知道我有話憋著,邊關門邊說。

“他身體好像不太好。”我開門見山。

“我知道。”我媽攏攏頭發,低著頭。

“那你是何苦?我不想你成他保姆,你身體也不好。”

“也不是拖累呢,我們家沒多少體力活,再說他就是喉嚨不好,沒什麽大病。”

“反正你自己想清楚吧,我是覺得找個身體健康一點的你少操心。”

“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們不像你們年輕人,我是從內心對他……比較滿意。”

看到她較真的樣子,我不敢再說什麽了,我太了解她的脾氣了,隻要她自己願意,我也不能太幹涉。事實是,我媽的確需要人陪。

“我是怕你吃不消,我沒意見。”我摟過她的肩,“那你以後可就成了他的保姆了。”

“早有準備啦。”她難為情地笑。

“晚上不走了吧?”出來的時候,我媽說。

“明天要上班呢。”

那男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不早了,索性就早走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他很大度地朝我揮揮手,這一舉動,讓我似曾相識。

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我開著劉老板的奧迪一路狂奔,路上接到向豐收的電話,他說要請我喝茶。

自從上次喝完那頓酒後,我們就沒再見麵,不過他經常給我發短信,但全是“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月亮代表我的心;朋友一生一世情,沒有朋友可不行”之類的,一看就不是原創,我也懶得回複。

齊齊一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要我考慮一下他,她說我們畢竟是同學,沒有代溝,彼此也都了解幾分,比陌生人來得快;另外,她依然嚴肅地重複一個老話題——女人離婚了不好找,好比買東西,現在若還挑三揀四,以後連斷碼的都沒有。

其實,我不是沒有瞬間的假設,但這個念頭很快被我打消。主要原因有三個:一是我離過婚他未婚,這樣對他多少有點不公平,總覺得我們不是平等的,像是我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以後要結了婚,還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拿這說事兒;第二,我們是同學。同學之間的感情很純粹,更多的時候像兄弟,人太熟了,我下不了手;第三,盡管我不知道他有多少積蓄,但看樣子不會很多,不然早想著買房子了。估計他和我一樣,一無所有,我倆配在一起,也就是一碗清水煮麵,這點倒是門當戶對。

因此,我們在一起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是二婚,玩不起那種耗時耗力又沒有結果的戀愛。

停好車下來,看見向豐收在前麵朝我招手。這一招手不要緊,我的腳不知怎麽就一扭,人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向豐收跑過來扶我,笑得跟個野人似的。

“你怎麽跟個掃把星似的。”我有些氣惱,對著他的胳膊狠狠一擰。

他“媽呀”叫了一聲,疼得弓著腰,“是我魅力太大了吧?”

他話音未落,我朝著他肚子又是一拳。

我們上樓找個了安靜的地方坐下,向豐收齜著牙揉著被我擰成茄子色的胳膊問:“喝什麽?”

“鐵觀音吧。”

“有品位!”他誇張地朝我豎起大拇指,把我嚇了一跳,我瞅見點單的服務員也抿著嘴笑。

服務員走後,他說:“喝鐵觀音好啊,這茶素有‘綠葉紅鑲邊,七泡有餘香’的美稱,清心明目,殺菌消炎。所以,一般喝這茶的人,都很脫俗。”

“你有事兒吧?”我問,他今天的表現和那天相比,像是換了一個人。以我的推斷,一個人對你過分熱情的話,不是做賊心虛就是有事相求。

“沒有啊。哎哎,你知不知道,喝茶可以看出年齡。綠茶是青年,鐵觀音是壯年,單樅是中年,普洱是老年。有人說鐵觀音茶就像三十歲的人,正是人生最鼎盛的時候。這泡鐵觀音呢,也有個講究,如果水溫不夠,它會以為你藐視它,粘在杯中一動不動,一旦你用沸水,它便迅速脹開,就像喜遇知音一樣,泡上之後呢,出茶要慢一點,稍微悶一下,這樣它的精華才會充分釋放出來,所以用保溫效果好的紫砂壺衝泡效果最好。”

他像中了邪一樣,沒完沒了地侃。我好幾次想說話都被他堵回去了,我憤怒地做了個STOP的手勢,他才緊急刹車。

“喝茶就是圖個清靜,你能不能閉上你這張臭嘴啊?”

“怎麽啦,心情不好啊?”他盯著我看,隨即有點委屈地說,“嗬,我請你喝茶你還擺張臭臉。”

我喝著茶,不再說話。他見我黑著臉,也不開口了。

“新工作還適應吧?”我問。我覺得自己還真不能擺張臭臉。

“還行。”他見我開口,又來勁兒了,“就是比之前的薪水低點兒。”

“那你好好的回來幹嗎?”

“家裏還有老母親等著我呢。”他拍著額頭,喃喃地說,“整天等著我帶媳婦兒回家。”

“媳婦兒呢?”

“分了。”

“你有新歡了?”

“哪有啊,是為了房子。上海的房價高,還不停地漲,存的一點錢總是和首付保持很遠的距離。有一天她說,沒房子我們就分手吧,各自去找個有房子的。”

我說:“是個好主意,可以解決貧富懸殊的問題。”

“其實我們感情很好的,分手那天她哭得一塌糊塗,可是沒辦法,我在私立學校的那點工資連首付都拿不出,想改行吧,又沒有人推薦。”他好像無所謂的樣子,但是依然掩飾不了哀傷。

“後來呢?”

“後來她找了個離過婚的男人嫁了。她不愛那男的,但是男的有房子。”

“然後你看不下去了,就回來了?”

“不全是這個理由,我爸去世了,我不太放心我媽。我覺得我的選擇是對的,現在我壓力小多了,主要任務就是找個人結婚,人在哪兒都是生活。”

“今天請我喝茶,是不是想和我商量,過年租我回去,讓她老人家安心一下?”我見說到他的痛處了,想逗他一下。

“哇,哇哇哇,你不說我還真沒這個想法,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啊,好啊,租金五折。”

“行了行了,別像隻青蛙叫個不停,我還想租一個回家應付我媽呢。喝茶喝茶,這忙我幫不了。”

“你媽也催呢?好啊,咱倆資源互補多好。”

想起我媽的事兒,我不禁問:“你說,我媽她們這個年齡的人再婚,還有沒有真感情?”

“應該還是有吧,四十歲以後的人講究日久生情。你媽找了?”

“找了一個,但身體不好,我覺得她沒必要給自己找這樣一個負擔,可她比較堅持,還說什麽結婚就是為了付出。”我無奈地望著他,“如果都像她這麽想,女人不全成男人的奴隸了?”

“我覺得很好啊,完全是兩回事。這是上一代人在婚姻態度上比我們真實的地方。我們對於婚姻,往往被一些外在的物質所牽製而迷失了方向,忽略了婚姻的本質其實是愛情。對於真愛,我們更缺乏勇氣,總認為那是奢侈品,所以,更多時候我們不是在尋找結婚對象,而是在找合作夥伴。”

“都這個時代了,您就別一味地強調純愛婚姻了,物質自然需要的。”

“聽說你的前夫很有錢,不也離了嗎?”

“那是,我是多高尚多純粹的人。”我揶揄道,隨後白他一眼,“向老師,請不要隨便涉及別人的。”

正說著,電話響了,劉明剛的。

“寶貝兒,我在回來的路上,等我電話,一會兒我來見你。”他像吩咐手下的挖煤工人似的,一副嚴肅認真的語氣。

向豐收撇撇嘴說:“還低調呢,這不是有人追你來了麽?”

“哪兒啊,通知我晚上加班的。”我說完自嘲地笑了笑,還真是加班呢。

向豐收起身送我下樓。為了不讓他起疑心,我提出先送他回學校。一路上他看著窗外的街燈,沒有再說話,像丟了魂似的。可能是我們剛才的談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有人說,品茶是要講心情的。一段真正閑暇的時光,一個完全放鬆的心情,才能品出好茶的韻味,因此,我倆誰也品不出鐵觀音真正的香味。

吳總要調走的事情很突然也很快。周一剛透出點風聲,周三OA上就發布了關於他職務的任免和葉強臨時接替吳總工作的通知。

究其原因,有幾個版本。有的說是總部的某某調走了,他沒靠山了,所以調回總部機關閑著了;有的說是因為要照顧生病的老婆,他自己主動提出調動申請的;有的說你們都錯了,沒看見上次那幫審計的人嗎,他經濟出問題被人檢舉了,指不定是調走還是抓走呢;還有的人說,有人給上麵寫了檢舉信檢舉他的經濟問題,後來沒查出個什麽問題,但他堅持要求回總部機關了。

不管大家怎麽猜測,他卻是真的要走了。

上午十點,集團公司來了一撥人,集團公司總經理及班子成員,還有本酒店的董事長。

“十點半在會議室開會,通知酒店的班子和中層幹部參加。”吳總笑了笑,“這是我最後一次安排你做事啊,可不要有什麽閃失。”

我本想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又覺得不妥,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也不能肯定他這次調走就一定是壞事,但沒同他搭上話心裏就更難受。

會議時間不長,就是一個簡單的形式。輪到吳總講話時,他隻是起身給酒店的這幫人鞠躬表示感謝。輪到葉強發言時就很讓人受不了,他屁話很多,我看著葉強,心想,最好不要讓我查出來是您老人家寫的檢舉信。

散會後,所有參會人員在一樓吃飯,算是給吳總餞行。

大家輪番著給他敬酒,一撥接一撥。我坐在角落,看著他一次次起身,一次次地仰頭喝酒。

我很想端著杯子,走到他身邊跟他碰杯。可嚐試了幾次都沒有勇氣站起來,我害怕自己酒還未喝,眼淚先流得稀裏嘩啦的把大家嚇倒。包子用胳膊碰碰我,道:“恭喜你了,以後伺候這廝可要當心點,聽說,他接替吳總是暫時的,馬上就會正式任命。”我一抬頭,見葉強正搭著吳總的肩膀叫著兄弟,滿臉悲愴。我突然想起韓寒說的,兄弟一般都是為自己送死的,但凡有人喊你兄弟,此人一定活不過五秒鍾。

“我不幹了還不行?”我衝包子笑了笑,語氣強硬,心裏疼痛。

“不過你也別太在意這些,再厲害的領導始終離不開人民群眾,位置發生了變化,指不定他還對你好了呢。”

“那我寧可相信母豬上樹。”我白他一眼,心想怎麽可能,冷玲不是一直想這個崗位嗎?如她所願了,秘書兼賢內助,再合適不過。

“包子,給我謀個崗位吧,從基層幹起也行。”我揪著包子的袖子說。

“急什麽,先按兵不動,這事得等老板先發話,太主動反而就被動了,懂不懂?”他邊說便掙紮著拽開我,吳總端著杯子朝我們這桌走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他站在我旁邊。大家起身爭著跟他碰杯,包子說:“吳總,祝您一切順利。”

他笑著說:“謝謝,大家也一樣,我會想你們,希望你們也會想我。”這本是他對桌上所有同事的祝福,我卻執意認為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我知道這是自作多情,但我此時就願意自欺欺人。等我再回過神時,他已經走到另一桌去了,依舊是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語調,讓我失望至極。

“咱們也去敬敬啊?”包子問桌上的同事,繼而轉過頭對我說,“要不依依你代表我們去吧。”

“還真舍不得。”財務部的一位大姐突然放下杯子,眼睛紅紅的,之後雙手捂住臉,“別看我啊。”

我心裏突然像是被針紮一樣,鼻子很酸。我趕緊捂著臉,也笑著說:“不看不看。”

葉強過來敬酒,他剛說了句“各位……”

我突然放下杯子說:“包子讓一下,我去衛生間。”大家全愣著看我,葉強也有點詫異。我心說,菜鳥,看什麽看,我還想一杯酒淋到你的頭上。

回來的時候,包子開始罵我不識時務,“幹嗎這麽擰啊,你這麽明擺著跟他過不去,不是傻嗎?”

我倔強著沒說話。

走的時候大家都到酒店門口去送吳總,我沒去。我坐在大廳的一角,那裏是一麵大大的落地玻璃,正好可以看著門外。

吳總坐進車裏時向四周環顧了一圈。我感覺他眼睛從落地玻璃前經過了一下,我還感覺我倆的目光撞在一個大家沒有發現的角落。

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盡管這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離別,可是我從來沒有為誰的離開這麽傷心欲絕過。我沒有心情分析我對他到底出於一種什麽樣的情愫,隻是想哭。我的左手插在口袋裏,手腕上是他在武當山送我的紅繩手鏈。

回到辦公室後,我調整好情緒,準備收拾東西。不管葉強給不給我換崗位,我一定要搬出這件辦公室。

葉強推門進來,看都沒看我一眼,更沒理會我一個人的興師動眾,隻是說:“通知各部門,下午四點開會。”

下午三點,會議室。我看了一下簽到表,發現餘開還沒到。

葉強有點不悅,“我們開會,不等了。”

沒說幾句,餘開從外麵進來。剛坐定,葉強黑著臉說:“兄弟,麻煩給我抬個莊,我開會希望各位守時。”

“你說誰呢?”餘開一反往常的老好人角色,騰地起身看著葉強問。

葉強沒料到他這麽認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接不上話。

“給葉總匯報一下,剛剛去了安全局找李局長談安裝監控的事,他有事延遲了二十分鍾才見我。”餘開客氣地說完,然後客氣地坐下。

太帥了!我禁不住在筆記本上畫了三個大拇指。我就喜歡這樣敢作敢為、同一切惡勢力作鬥爭的人。

葉強被劈了麵子,沒有先前那麽有氣勢了,軟塌塌地請各部門匯報一下後期工作。

散會後,葉強叫住我。

“我要出差幾天,剛才各部門匯報的工作計劃你要按時追蹤。”他頭也沒抬。

“哦。”我應了一聲。

“另外,你不用搬辦公室,我的辦公地點不變,吳總的那間先空著吧。”他總算看了我一眼,不過是一副硬邦邦的表情,找不出一丁點兒友好或是和藹可親的感彩。

在辦公室上了一會兒網,我覺得胸口很悶,有點想吐,可能是這幾天沒有睡好的原因。最近老是失眠,數山羊完全不管用,最後隻得數大象,每數一次,大象龐大的身軀就在我腦子裏停留一刻,總算弄出了點疲憊。

下班後我給齊齊打電話約她吃晚飯,齊齊問我是否允許她帶個男人。

我說沒問題。

我問齊齊想吃什麽,她說不用想,重慶火鍋。

掛了電話我想,和她湊在一起吃飯其實很沒有創意的,每次都隻知道吃重慶火鍋。齊齊說她喜歡那個火辣辣的感覺,說髒話講葷段子都可以不用顧及,有種返璞歸真的感覺。她話音剛落靜姐就笑道,不穿衣服那才叫返璞歸真,你這充其量也就是回歸大愛。

齊齊開車來接我,上了車我才發現她帶的男人不是江昊,而是向豐收。

“吃飯都不記得叫上我,你太沒良心了點。”向豐收不滿地說。

“以後記得叫上他。他吃飯跟你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正好又可以陪我倆喝酒。”齊齊倒很會借花獻佛。

本來興致很高的,可我突然沒了胃口,具體原因也說不上,隻是很討厭看鍋裏明晃晃的油湯。

再看齊齊和向豐收,他們胃口大好,尤其是齊齊,正滿臉通紅地把鵝腸整條整條地往嘴裏送。我隻得埋頭喝點清湯。

埋頭苦幹了一陣,齊齊嚷著開酒。這是她一貫的做法,先填胃再撐胃。

可能是狀態不好的緣故,兩瓶啤酒還沒見底,人就開始暈暈乎乎了。

“像是有心事啊。”向豐收察覺我的狀態低沉。

我正要說話,猛覺得胸口一陣惡心,急忙捂著嘴巴進了衛生間。

我對著麵盆不停地作嘔,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恨不得把胃都吐出來。看著鏡子裏蒼白的臉,我突然想,該不是有什麽問題吧?

出來後,見齊齊站在門口,她嚴肅地盯著我問:“你沒做什麽壞事兒吧?”

“想做還沒條件呢。腸胃壞了,沒事兒。”我抹抹嘴上的水跡,好不輕鬆。

“實在有什麽也別瞞著我,我陪你去醫院。”她跟上來不依不饒的。

“是不是特希望我有啊?”我不知哪來的火氣,直愣愣地看著她。

晚飯吃得不怎麽愉快,一來我的確提不起精神,二來齊齊也有點生氣,不怎麽說話。好在向豐收比較識趣,不停地找我倆說話,才不至於出現僵局。

吃完飯,向豐收提議去酒吧,見沒人響應,便不再堅持。

齊齊問我要不要她送,我說不用,你們先走吧。說完也不等他們回答,徑直到路邊攔了一輛的士。

我想我應該沒這麽運氣差,心裏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直到我蹲在衛生間,看著試紙上逐漸變紅的兩條線時,整個人傻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我不能再流產了。和林小偉戀愛的時候懷過一個孩子,當時不敢去醫院,自己偷偷在家吃了墮胎藥,哪知沒流幹淨,隻得再次去醫院清宮。手術完了以後,醫生把我倆狠狠批評了一頓:你們簡直就是拿命開玩笑,流產這事兒是感冒?能自己在家裏解決嗎?莫依依,我給你說,你的子宮內膜很薄,以後可不能再流產了,不然很可能導致終身不育,所以從現在開始,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萬一有了,立即保胎,可不能再流產。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醫生那張嚴肅可怕的臉。和劉明剛在一起後,我一直很注意,可怎麽偏偏就這麽倒黴呢?

我必須馬上告訴劉明剛。我腦子很亂,找不出任何妥善的解決辦法。

可劉明剛整整消失了一個星期。

妊娠反應很強烈,胸口堵得厲害,像是有根棍子在不停地攪我的內髒。我又餓又冷地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痛苦不堪,不時伏在床邊幹嘔,眼淚和唾液掛在臉上,粘住了散落下來的頭發。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中途我還是不甘心,跑到醫院做了個B超,醫生說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如果要做得盡快。這一次,我把自己玩進火坑裏了。

那天晚上,終於等到他的電話,我一下子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哭得全身抽筋。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立馬兒來宿舍找我。

“陪她和她爸媽……去了趟海南。”

“怕她知道,把我電話拖到黑名單了是不是?”我問。

他沒做聲。

按理我應該發火,質問他是不是不在乎我了,是不是更願意陪他老婆等等,但此時這些都成了閑情逸致下需要追究的問題,我沒那個精力。我必須很嚴肅很慎重地告訴他,“我懷孕了。”這是遊戲規則之外的問題,之前誰都沒有思想準備,我不知道他會以什麽樣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意外。

他當時正點煙,我說完,他哆嗦了一下,打火機掉到地上。接著他撿起來,打了幾次都沒打著。

“怎麽會這樣?”他問。

“你問我我問誰去?難道我還成心辦這事兒?”我有點惱怒,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放這種屁。

他搗弄著手裏的煙盒,狠狠吸了一口煙,“如果是我的,你定個時間我陪你去做吧。”

他話音剛落,我抓起手機就朝他扔去,“王八蛋,你算什麽男人!”我幾乎要撲上去扇他幾個耳光。

“你冷靜一點行不行?”他忽地起身躲過飛來的手機,滿臉憤怒地朝我低吼。

“冷你媽個頭!”我指著他的鼻子,幾乎是朝他咆哮,“什麽叫‘如果是我的’?!劉明剛,請你說話摸摸良心。我不妨把他生下來做個親子鑒定,看是不是你的種!”

此時我在他眼裏一定是個歇斯底裏的潑婦,可他哪裏知道,這個孩子流了之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做母親。一個離婚女人,如果沒了生育能力就等於判了死刑,至於以後該怎麽辦?我根本就不敢想。

葉強出差回來的當天,我向他請三天病假。他拿著假條有點不悅,似乎我在故意在跟他作對。好在他沒說什麽,我更不想解釋。

劉明剛帶我去下麵的縣城打胎,他說那裏熟人少。

醫生填寫病例的時候問我以前打過沒有,我說沒有,醫生說你要說實話,不能隱瞞。

我依然搖頭說沒有。

做完手術前的檢查後已到了下午,我們找了家酒店住下。劉明剛問我晚飯想吃什麽,我說難受不想吃。

“那你躺會兒。”他說完就出去了,大概是一個人吃飯去了。他一直到晚上十點才回房,本以為會給我帶點點心水果什麽的,可惜沒有,連方便麵都沒帶一盒。

整整一晚上,我倆各躺著一張床,沒說一句話。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十點。起床便覺得肚子餓,但因為手術要求空腹,我隻得忍著,等到了醫院時直覺得兩眼昏花,冷汗直冒。

排在我前麵的是一位看上去很小的女孩,應該不滿二十二歲。這女孩兒五官生得乖巧,眼裏卻盡是叛逆。她進手術室的時候頭也不回,留下她媽媽木然地站在那裏。

劉明剛陪我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裏,我很希望他關心關心我,哪怕隻是看我一眼,但很長時間他時不時地跑出去抽煙,接電話,一副焦躁的樣子,根本無暇顧及我,我突然想到了林小偉。他當初的表情遠比劉明剛此時要焦急得多。可劉明剛那麽平靜,平靜得讓我寒心。我想,這可能就是夫妻與情人之間的區別,有些責任,不是誰都願意主動承擔的。我在心裏安慰自己,沒有什麽好失落的,我們之間,本來就是一個裸的互惠互利,談及感情是讓人笑話的事情。我強忍著淚不敢哭,生怕過往的人看到我的狼狽。這個男人,我應該徹底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