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旅客們整理行裝,在騾背上裝載貨物的嘈雜聲中醒來。他們在準備新一天的旅程。汗漬和塵土使我的黑色褲子和罩衫變得僵硬,因為這套衣服已經穿了一個多星期了。母親和我用最後一點錢在附近的澡堂裏洗盡身上的塵垢,捋順我們的頭發,然後施行了大淨禮。我們浸泡在一個可以容納20個人的水池中。澡堂侍者幫我搓背、擦腿,直到把我們長途跋涉的勞累全部洗淨。我看著自己嶙峋的肋骨,凹陷的腹部,幹瘦的手指,細小的胳膊和腿,幻想著自己是一個豐滿的女人,臀部和胸部像甜瓜一樣圓潤。但幻想始終是幻想,除了臉頰和手的膚色改變了之外,其他什麽都沒有改變。讓我沮喪的是,在接下來幾天的旅程中,我的膚色又重回黯淡。

我們穿上幹淨的黑色喪服,戴上黑色頭巾,去世界景象尋找戈斯塔罕。這個廣場是阿巴斯國王遷都伊斯法罕後建造的。我們走過一道門廊,門廊狹窄得讓人無法聯想到廣場的廣闊。但一走進廣場,我們震驚得停下腳步。

“我們的村莊……”我說。母親接著我的話說下去,因為她和我有同樣的感受。

“……容納兩個都綽綽有餘,怪不得人們說伊斯法罕就是世界的一半!”

廣場之大,讓兩端的人看起來都像細密畫上的人。聚禮日清真寺細長的宣禮塔高聳入雲,使人抬頭仰望著時都會感到暈眩。清真寺巨大的翠藍穹頂就像懸在空中一樣。隻有在真主的幫助下,人類才能建造出這麽輕盈的粘土建築!通往巴紮的大門上有一幅壁畫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壁畫是關於戰爭的。壁畫栩栩如生,那些人仿佛就在我們眼前戰鬥。廣場上的任何事物似乎都在挑釁自然的極限。

“哈努姆,請向前走。”身後的一個男人叫道。他所用的稱呼是對已婚婦女的尊稱。我們向他道歉,從入口走開。他路過我們身邊時,他回頭看著我們,笑著問:“第一次來嗎?我喜歡看到遊客臉上驚愕的表情。”

驚愕是必然的。廣場短邊一側是阿巴斯國王碧藍、金黃的皇宮,正對著廣場另一側的皇家清真寺。清真寺的黃色穹頂就像一個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長邊一側是通往大巴紮的大門,正對著另一側恢弘的聚禮日清真寺提醒虔誠的商人們要對人坦誠相待。

“權力、金錢和真主,都在一個地方。”母親環顧著四周的建築,感歎著。

“還有馬球。”我說。因為我看到遠處的球門柱,廣場寬闊得可以舉行比賽。

這時,在聚禮日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報告禱告時刻的人正在傳喚人們禮拜。他甜美的鼻音刺破長空:“真主至大真主至大!”他的聲音盤旋在我們頭頂。

走在廣場上,我發現大多數的建築物都是耀眼如太陽的金色和清澈如碧空的藍色。從遠處看,聚禮日清真寺的穹頂是純粹的翠藍色,但走近一些,我可以看到穹頂上盤繞著白色或黃色藤條,使穹頂充滿生氣。皇家清真寺的檸檬黃的穹頂上綻放著白色和翠藍色的花環。通往清真寺的拱門上,白色的花競相開放,就像黎明的碧空中閃耀著的星星。每一棟建築物的表麵都有一些閃閃發光的裝飾物,仿佛有一個金匠大師把精心挑選的最完美無暇的藍玉,最罕見的藍寶石,最通透的鑽石,最翠綠的翡翠,排列成一種特殊的模式,使得四處閃閃發光,色彩繽紛,交相輝映。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東西。”我對母親說,暫時忘記了帶我們來這兒的傷心事。

但是母親沒有忘記。“太大了。”她回答,比劃了一下廣場的廣闊。我明白她在想念我們的小村莊,那個她熟知每個人的地方。

廣場上擠滿了人。一些小男孩在我們身邊繞來繞去,平穩地端著一杯杯熱騰騰的黑色**,大叫:“咖啡!咖啡!”我從沒嚐過這種飲料,但它聞起來味香濃鬱。兩個玩雜耍的人正在耍弄著球,向觀眾討要小費。叫賣的小販好幾次攔著我們,讓我們看看他的衣服、青粉,甚至象牙一種來自印度的,身型巨大,記憶力驚人的動物的牙。

走了幾分鍾後,我們來到國王的宮殿。與聚禮日清真寺相比,宮殿看起來略小一些,隻有幾層樓高。一對厚重的雕花巨門把宮殿與外界隔離開,門口還有八尊銅炮和一列帶劍的侍衛守衛著。母親走到一個侍衛跟前,詢問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地毯師戈斯塔罕。

“你找他有什麽事?”侍衛皺著眉頭問。

“他讓我們來找他的。”母親回答。侍衛輕蔑地嘲笑母親的南方口音。

“他邀請你來的?”

“他是我丈夫的親戚。”

侍衛狐疑地看著母親,說:“戈斯塔罕是皇家地毯作坊的一位大師,皇家地毯作坊就在宮殿後麵。我會告訴他你們在這兒的。”

“我們是您腳下的塵土。”母親說罷便和我回廣場等候。我們附近是一個賣金屬製品的巴紮,我們就在那兒看著鐵匠們怎樣把鳥的形狀,以及其他動物的形狀嵌在茶壺、杯子和勺子上。

不久,那個侍衛找到我們並帶我們去找在皇宮門口等候我們的戈斯塔罕。看到他時我很驚訝,因為他和父親長得很不相像。雖然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是父親個頭高大,輪廓清晰得像是雕刻的;而他卻是五短身材,體型圓得像一顆土豆,眼睛下垂,鼻子像鷹喙一樣勾起,下巴上留著一大把灰白的胡子。他很友好地親吻我們的臉頰,向我們問好。他握著我手,微笑著大聲說:“你就是伊斯馬儀的孩子。你像他一樣,核桃色的皮膚,又黑又直的頭發,還有一雙精巧美麗的小手!”

他誇張地檢視著我雙手,讓我忍俊不禁,忍不住和他的手比起來那雙手比普通男人的手要小一些,手指細長,就像我的手一樣。

“這就是我們顯著的家族相似性。”他說,“你會做地毯嗎?”

“當然。”母親回答,“她是我們村裏最棒的織工。”她告訴戈斯塔罕那條翠藍地毯的故事。

“願阿裏永遠與你同在!”戈斯塔罕說,看起來大為所動。

他向母親詢問了家裏的情況。我們跟著他走出廣場,母親一邊走一邊說著父親的事。那些話傾瀉而出,仿佛已經在她的心裏積壓了太久。說到父親的死時,她的話裏凝聚了如此多的感情,戈斯塔罕聽了也不禁熱淚盈眶。

我們走出那條狹窄的門廊,離開世界景象,在一個叫做“四花園”的地區走了幾分鍾,便到了戈斯塔罕的家。這個地區被分割成若幹個美麗的公園,但由於是冬天時節所以寸草不生。戈斯塔罕家門口的那條街的街頭種著一棵雪鬆。從外麵看,那些房子看起來像一座座堡壘,被醜陋的、黃褐色的高牆圍著,以阻隔邪惡之眼。

戈斯塔罕帶著我們跨過厚厚的木門。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他的房子。房子如此之大,我們著實不知應該先往哪兒走。戈斯塔罕帶我們走進一條狹窄地走廊,走上幾個階梯,然後走進一間招待男賓客的客廳,或者叫外堂。他的大殿有兩扇大大的玻璃窗戶,上麵畫著兩隻綠色的低頭飲水的天鵝,藍色的水從噴泉的兩端流出來。屋頂和牆壁上都雕刻著白色的花和蔓藤。編織緊密的寶石紅的地毯上我從未見過編織得這麽緊密的地毯放著幾個溫暖的深紅色坐墊。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冬天,這個房間也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戈斯塔罕打開落地窗,我們便走進了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個水池,池邊的兩棵大樹在池裏撒下一片樹蔭。我想起了我們村唯一的那棵柏樹,擁有屬於自己的樹蔭和綠樹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奢侈。

我們在院子裏見到了戈斯塔罕的妻子,戈迪亞。她體態豐腴,臀部圓實,胸部豐滿。她慢慢地走過來,吻了吻我們的臉頰。仆人剛剛燒好了水,我看到他用用過的茶葉泡了一壺茶。難以想象在這麽富足的家庭裏,茶葉居然會用兩次。茶水像白水一樣沒有味道,但是我們仍然對戈迪亞表達了感謝之情:“願您的手永遠康健!”

“你多大了?”她問我。

“15歲。”

“啊!那你一定要見見娜希德。她也15歲了,是附近一家人的女兒。”

她轉向母親,說:“娜希德家境非常富裕。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向我們定做一塊地毯,但是他們從來沒有。”

我很奇怪她為什麽還要賣地毯,因為在我看來,她已經有了一個家庭所需的一切。但我還沒來得及問任何問題,戈迪亞就含蓄地說,我們一定累了,接著帶我們穿過院子,來到一間擠在廚房倉庫和廁所中間的小房間。房間裏除了兩床被褥、兩條毛毯和兩個墊子之外,什麽都沒有。

“我很抱歉房間如此簡陋,”她說,“但已經沒有其他空房了。”

母親努力控製住自己不要表露沮喪之情。房間的牆壁又黑又髒,地板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與我們在村子裏的小屋子相比,戈斯塔罕的家就是一個宮殿,但這個小房間卻比我們在村裏的小屋子還要粗陋。

“沒有關係,”母親禮貌地回答,“您對我們已經非常慷慨了。”

戈迪亞走了,讓我們在房間裏午休。我打開被褥,灰塵頓時漫天飛舞,讓我們忍不住咳嗽起來。我聽見一個仆人走進了隔壁房間;另一個仆人一打開廁所的門,我們馬上就聞到一股比駱駝的腐臭還刺鼻的濃重的土腥味。

“我們現在是仆人嗎?”我警覺地問母親。她睜著眼睛躺在被褥上。

“還不是。”她回答,但是我能看出她很擔心這個問題。

醒來後,我們和戈迪亞、戈斯塔罕在客廳一起吃晚飯。在我們麵前是怎樣的一頓盛宴啊!即便在婚禮上我也沒見過這樣的食物。然而,對戈迪亞和戈斯塔罕來說,這似乎是家常便飯。酸奶涼湯裏加了蒔蘿、薄荷、青葡萄幹、核桃和玫瑰花瓣,吃起來清爽可口;伏牛花果醬燉雞,柔軟的茄子燒黃油羊肉,紅花飯上還有一層生脆的棕色酥皮,濃香的羊奶酪,熱騰騰的麵包,還有一碟蘿卜、新鮮薄荷和有助消化的苦菜。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仿佛要彌補在村子裏所受的饑餓。

當大家都吃飽喝足時,母親說話了:“尊貴的主人,我們很榮幸你們能收容我們,熱情地招待我們,仿佛我們昨天才分開。實際上,我至少有25年沒有見過您了,戈斯塔罕。在這段時間裏,您比天上最高的那顆星星升起得還快。您是怎樣來到這兒的,住在這麽美麗的大房子裏,擁有一個男人所渴望的好運?”

戈斯塔罕微笑著,把手放在便便大腹上。“的確,當我早上起來,看著四周的一切,有時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當我看到身邊的戈迪亞時,我知道我的夢想實現了。感謝真主賜福予我。”

“願您的福祉永遠富足!”母親回答。

“但生活不總是這樣。早在你出生前,”戈斯塔罕對我說,“我的父親意識到如果他繼續生活在農村裏,那麽他將一輩子貧窮。父親知道自己不會得到什麽遺產,於是搬到設拉子尋找好運。我們那時非常窮困,我也必須幫忙織地毯。12歲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比任何人都織得快。”

“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母親自豪地說。

“我們的房子非常小,甚至放不下一台織布機。天氣好的時候,我就把織布機放在外麵,也許你也這麽做過,”戈斯塔罕對我說,“有一天,我在外麵織著地毯。速度非常快,甚至吸引了一群人過來圍觀。我運氣很好,當時有一個過路人是設拉子最大的地毯作坊的主人。他從不在作坊以外收學徒他也沒有必要,因為他可以訓練工人的兒子作學徒。但是,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決定要雇用我,因為我的速度可以增加他的利潤。

接下來的幾年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作坊的主人根據能力而不是根據年齡分配工作。因為我織得快,所以他要求我比別人更快地織完地毯。有一次,他抓到我不在織布機前工作,於是叫他手下的一個惡棍把我扔在地上,猛打我的腳心直到我尖叫出聲。隻有傻瓜才會毀壞織工的雙手,但是他怎麽會在乎我能不能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