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打包行禮並不費時,因為我們的東西少得可憐。我把一套換洗喪服和一床睡覺用的笨重的毛毯放進手織的鞍囊裏,把所有能找到的所有水罐都裝滿了水。在出發的那天早上,鄰居們為我們準備了麵包、奶酪和一些幹果送行。科爾蘇撒了一把豌豆在地上,看看今天是否適宜出行。得知今天是一個適宜出行的黃道吉日後,她舉起一本珍貴的古蘭經,在我們的頭上繞了三圈。我們祈禱旅途平安,然後親吻古蘭經。當我們正要出發的時候,歌莉從我的包裏取出一片幹果,悄悄地塞進袖子裏。她“偷”走我的一樣東西,以保證有一天我會回來。

“希望如此。”我在道別時小聲地對她說。離開她是讓我最痛苦的事。

母親和我跟著一對販賣麝香的夫婦一起遠行。這個名為阿卡杜拉瑪的商人也通過護送過往的旅客賺錢。他們常常一路走到伊朗的東北角,收購西藏麝香,再運回大城市販賣。他們的鞍囊、毛毯和帳篷都有一股麝香的香味。這種香味是極其昂貴的。

母親和我一起騎的駱駝有一雙柔和的黑眼睛,眼瞼上抹著青粉以保護雙眼,它的睫毛濃密,顏色如黃沙一般。阿卡杜拉瑪在它漂亮的鼻子上栓了一條係著藍色穗纓的紅布韁繩。我們坐在駝背上,毛毯和一袋一袋的食物像小山包一樣掛在駝峰上。它走路時步伐優雅,但是脾氣卻很暴躁,而且身上散發著一股腐臭,就像村裏廁所的味道一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村子以北的村莊是什麽模樣。當我們踏過山腳那條賦萬物予生命的小溪之後,便來到一片貧瘠的土地。淺綠的灌木叢掙紮地存活著。我們的水壺此時變得比麝香還珍貴。一路上,我們都能看到水壺的碎片,有時還能看到人的遺骸。他們一定是對旅途的長短估計錯誤了。

阿卡杜拉瑪一大早就趕著我們上路,吆喝著讓駱駝跟上他的節奏。太陽漸漸照亮了大地,耀眼的白光刺疼了我的雙眼。地麵結著一層冰,僅有的幾棵植物也覆蓋著一層白霜。晚上,我的雙腳凍得毫無知覺。天一黑母親就走進帳篷睡覺了,她說,她害怕看到星星。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舟車勞頓,我們終於看到了紮格羅斯山脈。我們離伊斯法罕越來越近了。阿卡杜拉瑪告訴我們高山上淌著伊斯法罕的生命之源薩陽德羅河,又叫恒河。起初,我們隻看到一片淺藍的水光,一股清涼的空氣從遠處飄來。走近時,眼前所看到的那條河對我來說長得不可思議,因為我所見過最長的河就是山腳的小溪。

到達岸邊的時候,我們爬下駱駝因為駱駝禁止入城聚集在一起讚歎那壯觀的河水。看到洶湧澎湃的恒河,母親大叫:“讚頌真主的富足!”此時,一根樹枝被湍急的水流衝走,速度快得無法被抓住。

“我們理應讚頌,”阿卡杜拉瑪回答道,“因為這條河是伊斯法罕甜瓜的生命之源,她為伊斯法罕的街道帶來清涼,為她的水井注滿清泉。沒有她,伊斯法罕將不複存在。”

我們把駱駝寄存在阿卡杜拉瑪的朋友那裏照料,然後走上三十三拱橋,繼續我們的旅程。走到橋中央,我們鑽入一道橋孔,欣賞那壯觀的景色。我抓住母親的手,說:“看啊!看啊!”河水激昂高亢地飛流而過。我們可以看到遠處還有一座橋,更遠處,另一座隱約閃現著。有的橋鋪著藍色的磚瓦,有的橋設有茶館,還有一些橋的列拱橋孔仿佛是一道通往城裏的沒有盡頭的回廊,吸引遊客來一探究竟。看到前方四通八達的伊斯法罕,以及鱗次櫛比的房屋、花園、清真寺、巴紮、學校、商隊旅館、可巴巴4店和茶館,讓我們驚歎不已。橋尾毗鄰一條橫穿城市的林蔭大道,大道的盡頭是阿巴斯國王建造的廣場。廣場家喻戶曉,每個孩童都知道這個廣場被稱為世界景象。

我被一座聚禮日清真寺吸引了,巨大的藍色穹頂在晨光中閃著祥和的光芒。環顧四周,我看到一個又一個蔚藍的穹頂。它們使這片黃色的土地熠熠生輝。對我而言,伊斯法罕就像一片建立在金子之上的翠藍色王國。

“這兒的人口有多少?”母親抬高聲音問道,以便讓大家能在過往行人的喧囂中聽見她的問話。

“成千上萬。”阿卡杜拉瑪回答,“比倫敦、巴黎還多,隻有君士坦丁堡的人口比這兒多。”

母親和我同時驚呼:“天啊!”我們無法想象在一個地方寄居著如此多的靈魂。

走過橋後,我們來到一個有屋頂的巴紮5,穿過香料市場。我看到一袋袋滿滿當當的薄荷、蒔蘿、胡荽、幹檸檬、薑黃,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香料。我聞到了胡蘆巴那略帶苦味的花香。這香味讓我想起了燉羊肉,我忍不住垂涎欲滴。我們已經有好多個月沒有吃肉了。

不久,我們就到了阿卡杜拉瑪的哥哥開的商隊旅館。旅館有一個供驢、騾、馬休息的方形院子,院子四周便是客房。我們感謝阿卡杜拉瑪夫婦的護送,祝願他們平安,並支付了寄宿的費用。

我們的房間很小,牆很厚但是沒有窗戶,門上有一把結實的鎖。地上有一些幹淨的草,但是沒有任何其他寢具。

“我餓了。”我對母親說,想起了橋旁邊的羊肉可巴巴。

她拿出一塊髒布,打開一角,難過地看著僅剩的幾個銀幣。“我們在找到新家之前,必須洗個澡。”她回答,“我們就吃最後剩下的那些麵包吧。”

麵包又幹又硬。於是,我們饑腸轆轆地躺下,睡了。和沙漠裏的沙相比,這兒的地板十分堅硬。由於習慣了駱駝的顛簸,躺在地上的我反而覺得不穩當。然而,由於旅途勞累,我躺下不久就睡著了。午夜時分,我夢到父親拉了拉我的腳,叫我起床去散步。我跳起來跟著他,但他已經出了門。我盡力追趕,我所能看到的就是走在山間小路上的父親的背影。我跑得越快,他就爬得越快。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但是他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轉過頭。我滿身大汗、一臉迷惑地醒來,身下的草紮著我的背。

“媽媽?”

“我在這兒呢,女兒。”母親在黑暗中回答。

“你在大聲叫喚你的父親。”

“他沒有等我就走了。”我喃喃地說道,仍然沉浸在夢境裏。

母親把我拉近一些,撫摸著我的額頭。我閉著眼躺在她的身邊,但無法入睡。我歎了口氣,輾轉反側。一頭驢開始在院子裏嘶叫起來,那聲音仿佛是在為它的命運哭泣。母親說話了,她的聲音明亮而憂鬱:

世間本無物,而後才有世界萬物。先於真主,萬物皆空。

從小時候開始,母親安慰我的時候,總是為我講故事。有時,這些故事像剝洋蔥一樣幫助我看清問題,或者讓我明白接下來要做什麽;有時,它們讓我平靜下來,進入香甜的夢鄉。父親常說她的故事比什麽藥都有效。我歎了口氣,像個孩子一樣鑽進母親的懷裏,知道她的聲音是慰藉我心靈的良藥。

從前,有個女孩叫戈爾娜,是個小販的女兒。她每天都在家裏的花園裏幹活。她種的黃瓜又甜又脆,南瓜又大又圓,香甜濃鬱,蘿卜香飄四溢。由於這個女孩非常喜愛花,她祈求父親允許她在花園的角落裏種一簇玫瑰。雖然他們家很窮,非常需要她種的食物,但是她父親仍然應允了她的請求,作為對她的獎勵。

戈爾娜用一些蔬菜作為交換,從富有的鄰居的玫瑰叢上剪下一根枝條。她拔掉一些黃瓜騰出空間,種下了玫瑰。不久,玫瑰叢裏便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花。這些花比男人的拳頭還大,和天上的明月一樣雪白。暖風吹來,花叢迎風搖曳,仿佛是在和著夜鶯的歌聲而舞,盛開的白色花朵就像旋轉著的裙子。

戈爾娜的父親是個賣可巴巴的小販。一天下午,他回到家,說他已經把最後那些可巴巴賣給了一對做馬鞍的父子。他一直向他們吹噓自己的女兒是一個好幫手她不會一聞到硝皮革的腐臭就覺得惡心。不久,那個男孩和他的家人就造訪了這個可巴巴小販和他的女兒。戈爾娜並不滿意:這個男孩的肩膀和手臂都很瘦弱,圓小如珠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像隻山羊。

茶過幾巡,又互相恭維了一番後,女孩的父母就催促她帶男孩去參觀她的花園。女孩很不情願地帶他出去了。男孩稱讚了那些茁壯的蔬菜、水果和藥草,讚賞了美麗的玫瑰。女孩的態度柔和了許多,她剪下一些長花枝,請求男孩接受這束花,作為她送給他們家的禮物。兩個孩子回屋時,手裏都捧著白色的花朵。他們的父母滿意地笑了,甚至開始想象他們結婚那一天的情景。

那天晚上,男孩和他的家人離開後,戈爾娜感到非常疲憊,於是沒有去看望她的玫瑰就沉沉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突然驚醒,衝出門外。玫瑰叢在清晨的陽光下凋萎了,花朵也變成一團肮髒的白色。花園裏靜悄悄的,因為所有的夜鶯都飛走了。戈爾娜輕輕地為那些花朵修剪,但當她的雙手從花叢中收回時,被花刺劃破了。那些白色的花朵便染上一縷鮮血。

她萬分懺悔地發誓會更好地照顧這些花。她拎來一桶血水那是她為父親洗可巴巴刀時所用的水倒在花叢周圍的土壤裏,然後又撒上一層用小粒的肝髒做成的特殊肥料。

那天下午,一個信使送來了男孩家提親的庚帖。她父親告訴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男孩了,她母親輕聲地在她耳邊羞怯地說他們將會一起生孩子。但是戈爾娜抽泣著回絕了這門親事。她的父母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困惑。他們許諾會送去回絕信,實際上卻悄悄地給他們送去一個消息,說需要時間考慮。

第二天清晨,戈爾娜在夜鶯甜美的歌聲中醒來。她發現那些玫瑰又高傲地綻放了。有了內髒肥料的滋養,枝葉叢裏花團錦簇;在仍然昏暗的天空下,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耀著。起初,她猶豫地剪下一些花。那些絲綢一般的花瓣撫摸著她的指尖,散發出麝香般的芳香,仿佛十分渴望她的觸摸。

去野餐慶祝新年的那天早晨,女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讓她忘記了澆花。她幫母親準備了一大包的野餐食物,然後一家人就去了河附近那個他們最喜歡的地方。在享受美食時,他們突然看到那個男孩和他的父母也在野餐。父親邀請他們一起喝茶,品嚐美味的可巴巴。男孩遞了一塊最精致的點心給戈爾娜。她對他的善良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她已經拒絕了他的求婚(或者她認為她已經拒絕了)。在雙方父母的敦促下,他們倆去河邊散步了。當走出父母的視線時,男孩吻了女孩的食指指尖。戈爾娜轉身跑開了。

當她和家人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戈爾娜冒險走進花園,為已經渴了一天的玫瑰澆水。當她拎著水彎下腰時,突然一陣風吹來,把她的頭發卷入了玫瑰叢中。細長的樹枝緊緊地纏著她。她越掙紮,花刺就纏得越緊,並且劃破了她的臉龐。她尖叫著,掙紮著爬出樹叢,鮮血迷糊了她的雙眼。她就這樣爬回了家。

她的父母看到門口的她時,嚇得驚叫起來,仿佛看到了一個惡魔。起初,女孩不讓父母碰她。父親抓著她四處揮舞的手臂,讓她的母親為她處理傷口。讓他們害怕的是,他們發現一根粗壯的黑刺像釘子一樣深深地紮進了她的食指。當母親把刺拔出來的時候,傷口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

暴怒之下,她的父親衝出家門。不一會兒,她就聽到父親用斧頭劈打玫瑰叢,砍伐樹根的聲音。父親每劈一下,戈爾娜就顫抖一下,並且悲痛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母親扶她到床上休息。她在床上昏迷了幾天,一邊發著燒,一邊譫妄地大叫。

在父母的堅持下,兩周後,她嫁給了那個長得像山羊的男孩。兩個人在男孩父母的家裏住下了。每天下午回到家,男孩的身上都散發著血腥味和皮革的腐臭味。當他走到戈爾娜身邊時,她忍不住背過臉,身體在他的觸摸下瑟瑟發抖。不久,她懷孕了,生下一個男孩,後來又生了兩個女孩。每天,天沒亮她就起床,穿上舊衣服,然後幫孩子們穿上比她身上的衣服還要破舊的衣服。她再也沒有時間種花了。但有時,當她經過她那個曾經種過玫瑰,現在已經用牆圍住的花園時,她都會閉上眼睛,想起那些花的香味比希望還甜美的香味。

母親說完故事後,我輾轉反側,想讓草紮著的雙腳和後背舒服些,但隻是徒勞無功。我很沮喪,就像被耳邊飛來飛去的蜜蜂蜇了一下似的。

母親捧著我的臉,問:“怎麽了,我的女兒?你生病了嗎?很難受嗎?”

我發出一聲不滿的聲音,假裝自己在盡力入睡。

母親說:“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講這個故事給你聽。”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還來不及想清楚故事內容,這些話就傾瀉而出了。”

我聽過這個故事,因為在村裏的時候,母親已經說過一兩次了。那時候,這個故事沒有讓我覺得困擾。那時候,我期待我的生活裏有一個用玫瑰花瓣為我鋪路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散發著牛皮腐臭味的男孩。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會像戈爾娜一樣。但是現在,在這個陌生城市裏,這個陌生房間內,這個故事仿佛是一個預言。父親再也不能保護我們了,沒有人會像他那樣視保護我們為自己的義務。母親已經人老珠黃,不可能再結婚。而我沒有了嫁妝,也不會有人娶我了。彗星才剛剛出現,就讓我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

我睜開雙眼,借著溜進房間的那縷慘白的光線,我發現母親在端詳著我。她看起來被嚇壞了,這讓我為她感到更悲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我剛才覺得有些難受,但現在好多了。”我說。

母親的眼神告訴我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感謝真主賜予我力量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