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曉後不久的太陽就已經十分熾熱,我停下來,擦去臉上的汗,看也沒看就把一顆核桃放進嘴裏更多的是因為抑鬱,而不是因為饑餓。核桃臭得讓我卷起了舌頭。就在那時,在我還沒來得及吞下偷吃的東西時,戈迪亞從廚房出來,經過院子走向倉庫。
“香嗎?”她問,很顯然地向我表示她看到我偷吃了。
我艱難地吞下核桃,對著她笑了笑,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色倆目爾來庫姆19,”我說。
“廚子正在做石榴核桃雞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嗎?”
“她做的食物我都喜歡,還有酸檸檬羊肉。”我回答,明白戈迪亞很喜歡提醒我,我的日常食物都是從哪兒來的。
戈迪亞向裝滿核桃肉的臼裏看了看。“小心一點裏麵有一片殼,”她說。
那片殼如此參差不齊,甚至能硌碎一顆牙齒。通常我工作時不會這麽笨手笨腳,但今天這樣也不足為奇,因為我總是在分心。我把殼取出來扔掉。但這時,戈迪亞把手放進地上那堆核桃裏看看大小如何。
“把它們敲碎得更像粉末一些,”她說。“她們幾乎要完全溶在糖漿裏。”
廚子正在蒸糖漿。她必須先煮好石榴汁,然後加幾勺糖熬。空氣裏充滿了這種酸酸甜甜的味道。以前這樣的味道總是讓我流口水,但今天卻沒有。
“遵命。”我說。戈迪亞很滿意,因為她喜歡我如此順從。我壓低嗓子說,“生脆些比較好。”
我繼續杵著核桃,把它們碾成粉。額頭上又滿是汗水,我開始覺得渾身粘乎乎的。
幾分鍾後,戈迪亞兩手抓著洋蔥,從倉庫裏出來了。
“啊,胡大!”她邊走邊叫,“每個人都要吃,裏麵已經所剩無幾了。”
我盡力擠出同情的表情,雖然我知道倉庫裏是成堆的昂貴的紅色藏紅花,南方運來的鮮嫩多汁、香甜可口的大椰棗,一桶一桶的烈酒,還有足夠一家人吃一年的米。
“我是不是應該少砸一些核桃?”我問,希望她害怕浪費食物的擔心會讓我少幹點活。
戈迪亞停下來,仿佛在決定多幹活比較好,還是少浪費比較好。“繼續砸如果用不完可以留著下次用,”她最終說。
我把已經磨成粉的核桃倒出來,又舀了一些進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一樣。戈迪亞又逗留了一會兒,看著核桃,問:“還是沒有消息?”
如果家裏收到一封帶有費雷東那像飛鳥一般簽名的信,她一定會從戈斯塔罕那兒得知的。所以,她的明知故問是在提醒我,我在這個家的地位下降了。我已經從戈迪亞分配給我的任務感受到了,比如敲核桃,這通常是沙姆絲的工作。也許,她已經放棄對費雷東的期待了。的確,如果我今天還沒有收到費雷東的消息,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收到了。有一會兒,我被這樣的想法籠罩著,甚至不能繼續幹活。
“可憐的小東西!”戈迪亞一邊說,一邊走回廚房。“如果真主願意,你很快會收到他的消息的。”
每當我想起上次和費雷東在一起的情況時,我就像碰到正在火上烹煮的鍋一樣。我迅速收回手,但已經起了一個大水泡。當他想說話的時候,我聽著;當他想要我的身體的時候,我任他做想做的事。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讓他感到失望。
我繼續敲著核桃。自從母親和我從村子裏搬來伊斯法罕,我的改變了如此之大!從前,我就像是被嗬護在繭裏的蠶一樣。我多麽希望自己變回那個15歲的處子,那個對衝動一無所知的女孩。
午飯我吃得不多,這讓廚子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知道我有多喜歡她做的石榴醬。“啊!”當我咬到醬裏一片鋒利的殼時,我大叫了起來。否則,這頓飯會比平時安靜多了。每當我和母親四目交會時,她都是十分擔心的模樣。
接著,我幫忙擦洗鍋裏燒焦的米飯,直到手指變得粗糙。當每個人都去睡午覺時,我問戈迪亞是否有需要跑腿的事。她露出十分滿意的神情,讓我去巴紮買一種用阿月渾子果做的牛軋糖。我離開戈斯塔罕的家,裹著查多爾,臉上遮著麵紗,快步走去大巴紮的牛軋糖商店。我買完東西後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橫穿世界景象,走進廣場最南邊的巴紮裏。我繞著遠路走去河邊,以防看到認識的人。我走過一群一群生意人的身邊:賣罩衫的商販,賣水果蔬菜攤販,和賣壇壇罐罐的小販,走出巴紮,來到三十三拱橋。我迅速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認得我後,走過橋,走向上遊的亞美尼亞人聚居地。
我從來不敢冒險獨自一人走在這麽多基督徒中。阿巴斯國王把成千上萬的亞美尼亞人遷移到新祖發有些人違心地說出來的幫助他做絲綢貿易。許多人因此而富裕起來。我走過他們華麗的教堂,偷偷向裏瞧。牆壁和屋頂都畫著各種男人和女人的圖像,還有一幅一群男人一起用餐的畫。他們的頭上都閃著一圈光環,仿佛他們就是要讓人膜拜的。我看到另一幅畫上有一個男人背著一片木板,眼中露出可怕、痛苦的目光,後麵跟著一個看起來似乎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的女人。所以,看起來基督徒的確不僅禮拜上帝而且崇拜偶像。
戈斯塔罕告訴我國王十分仁慈,每兩年會出席一次亞美尼亞人的宗教慶典。但是,有一個亞美尼亞建築師因為設計了一座比市內最高的清真寺還高的教堂,而致雙手變被砍斷。想到這個讓我忍不住發抖,因為如果沒有了雙手,一個建築師或者一個地毯師能做什麽呢?
離開教堂後,我走進一條小巷子,向前一直走到考布拉曾經提到過的一個地方:一扇春綠色的大門上貼著一張寫著字的紙。紙上寫的字大部分我都看不懂,但是我知道這就是我要來的地方。我敲了敲門,焦急地又看了看四周,因為我從來沒有辦過這樣的差使。
一個年長的女人打開了門。她長著一對令人吃驚的藍色大眼睛,蜜色的長發微微地卷著,頭上戴著一塊紫色的頭巾。她沒有說一句話,直接讓我進屋,然後關上門。我跟著她走過一個很小的院子,來到一棟房子前。房子的屋頂很矮,牆壁粉刷潔白。我們坐著的房間裏四處都是奇怪的東西:裝在陶壺裏的動物骨頭,裝著紅色和金色**的大水罐,裝滿樹根和藥草的籃子。牆上畫著各種各樣占星用的符號,和宇宙圖。
我解下外衣,坐在一塊墊子上。這個女人什麽都沒問我,隻是點上一塊蒺藜,閉上眼睛,開始節奏單調地唱起詩。她睜開眼睛,說:“你的問題是一個男人。”
“是的,”我回答,“你怎麽知道?”
這個符咒師並沒有回答。“你怎麽來伊斯法罕的?”
當然,她可以從我的口音判斷,我來自南方。我告訴她,自從父親去世後,我們幾乎餓死,所以便離開了村子,而現在我和一個富有的男人簽了一份三個月的臨時婚姻。
這個符咒師的藍色眼睛看起來有些困惑。“為什麽他不娶你做他的正室妻子呢?”她問。
“他們說,他必須娶一個高貴的女人為他哺育後代。”
“這樣的話,為什麽你的家人不等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之後再讓你結婚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告訴她我是怎樣毀壞了那塊地毯。
這個女人看上去十分迷惑。她看著我的穿著,一件普通的紅色棉布罩衫和一件橙色棉布長袍,外麵紮著一條紅色的腰帶。“你家是不是有經濟問題?”
“我的伯父和他的家庭生活得十分舒適,但是他的妻子總是煩惱收留母親和我所帶來的負擔。”
“所以,他們冒險地打賭你的丈夫會和你維持很長的一段合約,也許還會送你禮物。”
“是的,”我回答,“但是我的婚姻後天就結束了。”
“天啊!”符咒師說,看起來很擔憂,“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能不能下一個符咒讓他繼續渴求我呢?”我問。
“這是可以做到的,”她一邊說,一邊似乎在我臉上搜尋線索,“你丈夫喜歡什麽?”
“他精力充沛,”我說,“他總是吩咐周圍的人做這做那。他經常很不耐心。”
“他愛你嗎?”
“他從來不這麽說,”我回答,“但上次,他給我買了新衣服,看起來他喜歡我。”我低聲說,聲音裏充滿疑慮,因為隻是我自己這麽理解。
“但是,你說話的方式並不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戀愛中的女人雙眼明亮,並且閃著喜悅的光芒。”
“不,”我歎了口氣,承認道。
“你愛你的丈夫嗎?”
我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不像我朋友那樣,說到心上人時會顫抖,”我說,“和他在一起是我必須做的事。”
“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找你?”
“不知道。”我痛苦地說。
她藍色的雙眼似乎洞悉了我的眼睛。她扇了扇芸香,那刺鼻味道讓我的眼睛流淚了:“你們在一起的夜晚如何?”
我告訴她我感到多麽害羞,還有費雷東是怎樣總是持續到黎明,在房間各個地方占有我。
“新婚燕爾總是這樣。”她說。
“我也這麽認為,但現在,他的熱情之火仿佛在漸漸消退。”
“已經?”她又停下來,仿佛在盡力領會什麽東西。“你上次見到他時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我說,試圖避開這個問題。“我總是做他吩咐的任何事,但我感覺到他的疲倦了。”
“好像他已經厭煩了?”
“是的。”我說,不自在地在墊子上動了動,然後看向別處。接下來是長長的一陣沉默,然後我遲疑地承認費雷東曾經自己解決他的生理需求。
“他後來有沒有和你說什麽?”
“這麽多天來,我都不允許自己想這件事。他問我是否喜歡和他在一起。他的問題嚇壞了我,於是我回答‘我十分榮幸能和讓世界都熠熠生輝地您在一起’。”
符咒師笑了,但並不是開心的笑:“你真是太拘謹了。”
既然我已經開口了,我就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然後他揚起眉毛說‘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不需要這麽說話’。”
“所以,接著你就告訴他你的真實感受了?”
“並不是。這是他第一次允許我說出我的想法。我說的是‘我唯一關心的就是怎樣讓您滿意’。他彎下身子,撥開我臉上的頭發,說‘南方的小女孩,我知道。而且,目前為止,你的確讓我滿意。但是你知道,我們之間還有比讓我滿意更重要的東西’。接著,他問我是否喜歡夜晚和他在一起做的事情,我說是。”
“真的嗎?”
我聳了聳肩:“我不明白為什麽大家總是經常談論這個。”
符咒師十分同情地看著我,讓我覺得我應該哭泣。
“為什麽你不像他那樣喜歡呢?”
“我不知道。”我又說,在墊子上動了動,希望自己未曾來過。符咒師拿起我的一隻手,用雙手握著,安慰我。我現在的感覺就像父親去世前那樣,仿佛我就要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不能忍受事情這樣發展。”我突然說,不明白為什麽。
符咒師看起來似乎很明白:“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真主賜予你什麽,也不能阻攔他把你的東西拿走。但是你,也可以自己終結一些事情。向我保證,你會記得這個。”
“我保證,”我說,雖然這是我最後的擔心。
“現在我已經了解你的問題了,我可以做一些事情幫助你,”符咒師說,“但首先,我想知道你丈夫是否有可能再娶一個終身妻子?”
我停了一會兒,想起就在我結婚前,戈迪亞說赫瑪已經在為他物色一個適合做他孩子母親的女孩。
“當然。”我說。
“那麽,讓我做一道魔咒,糾結他們的道路。”她把手伸向一個裝著許多線球的籃子,挑出彩虹的七種顏色,把線纏在一起織了七個節,然後把繩子綁在我的喉嚨上。
“戴著它,直到它自己掉下來,”她說,“不要告訴你的丈夫這是做什麽用的。”
“如果我能再見到他的話。”我痛苦地說。
“如果真主願意,你會的,”她回答。“如果見到他,你一定要更努力地讓他滿意。”
被她的建議嚇了一跳:“我覺得我已經做了所有他讓我做的事情。”
符咒師摸著我的手,仿佛在安慰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我不這麽認為。”她溫柔地說。
我羞紅了臉。“我希望我能知道母親在我這個年齡時所知的一切,”我痛苦地說,父親活著的時候,每分每秒都十分愛她。”
“你覺得她的秘密是什麽?”
我告訴她,母親說故事的能力吸引了父親的愛,即便父親曾經是村子裏最英俊的男人。我沒有這樣的天賦。
符咒師打斷我的話。“想象一下,是你,而不是你母親在說故事,”她說,“假設是那個紡織姑娘法帝瑪的故事。最初,當你說到法帝瑪的父親是怎樣在海難中溺死了,留下法帝瑪獨自謀生時,你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力。但是,如果你沒等到故事結尾就告訴他們她是如何經營的,會怎麽樣呢?”
“那太蠢了。”我說。
“是的,”她回答,“所以,你覺得應該怎麽講故事呢?”
“母親講的故事總是有恰到好處的開頭、發展和結尾。”
“這就對了,”符咒師說,“說故事的人總是用這兒一點,那兒一點的信息戲弄你。她總是讓你保持好奇,直到最後才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很清楚她的意思。母親的聽眾總是會很著迷,用呆滯的雙眼盯著母親,而且張著嘴,仿佛他們已經忘了自己在哪裏。
符咒師把她的白發向後攏了攏:“所以,把你和丈夫在一起的夜晚看成你正在跟他說一個故事,但不是用語言。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但你要學著用新的方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