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越深思,娜希德和伊斯坎達爾就越讓我想起萊麗和馬傑農,這兩個深愛著對方的戀人,最終不能終成眷屬。他們有多了解對方?馬傑農在荒野中饑餓至死。他為萊麗譜寫了每個貝多因15人都耳熟能詳的詩。在家人的阻隔下,萊麗深信她的愛人已經瘋了。他們為了愛雙雙殉情,但如果他們終成眷屬之後會怎麽樣?如果他們黑暗裏相互摸索著,如果萊麗必須孤獨地聽著肌膚相互拍擊的聲音又會怎麽樣?在同床共枕之前,娜希德無法了解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是不是會有天堂的味道。

我知道我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憂思中,而應該幫助娜希德探求她的問題。“但是你怎麽才能你的父母同意你們的婚事呢?”我問。

娜希德的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我很高興看到她又回到那個有謀有略的她。

“伊斯坎達爾寫信告訴我,她的母親和姐妹經常在周一的時候去赫瑪的澡堂沐浴。他讓她們為他物色一個漂亮的女孩。而他向她們描述的女孩就是我。”

“真聰明。”我說。

“我希望我有像你那樣成熟的身材。我已經盡量多吃,但一點兒用都沒有。”

我聲辯道:親愛的娜希德,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你一定會吸引她們的注意的。”

娜希德笑了,她的美麗讓她感到心安。“我會盡量讓她們注意到我的。如果她們喜歡我,如果他的家人來提親了,我的父母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和伊斯坎達爾一直在偷偷互通書信。”

“他的家境怎樣你的父母會接受嗎?”

娜希德露出勇敢的神情。“他的父親為北方的一個官員照看馬匹。”她說。

我很驚訝他居然來自這麽卑微的階層。“你的父母不會堅持要求你嫁一個有錢人嗎?”

“她們為什麽要?我們的錢已經有足夠兩個人生活了。”

“但是娜希德”我說。她看向別處,我也不願意再說下去。“願主讓你美夢成真!”

我全心全意地為她的幸福祈禱,但我覺得自己比她更成熟,更了解世事。當娜希德還在祈禱遙遠的幸福時,我卻為未竟的婚姻裏問題所困擾。雖然我十分希望能向她袒露心事,但我開始了解這也許沒有任何用處。她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而我也開始明白這些美夢比我漸漸了解的現實中的婚姻美麗多了。

娜希德抱著我,她的臉頰碰著我的臉頰。我聞到她衣服上的麝香味。“如果我不能向你袒露心事,我肯定會死的,”她說。“謝謝你。你是一個如此忠誠的朋友。”

感覺到她對我的喜愛讓我舒服了許多,因為自從上次看馬球被逮住後,我心裏就覺得有些別扭。我也給她一個擁抱,然後便孤獨地坐直了身子。

“有一陣,”我向她坦白,“我以為你和我做朋友隻是想有個人陪你去看球賽。”

娜希德的臉頰上浮出兩片紅暈。她看向別處。

“也許最初的確是這樣的,”她承認說,“但現在不是了。你是最善良的朋友,最自然最真誠的朋友。馬球的事你代我受過,我會一直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對伊斯坎達爾的愛可能會被發現,然後被摧毀。”

“沒關係。”我難為情地咕噥了一聲。

娜希德的眼睛明亮而且快樂。“我希望你和我能永遠分享對方的秘密和感受。”

“我也希望如此。”我說。一股我夢寐以求的快樂之泉湧進我的心裏,但接踵而來的是憂傷,因為我也十分渴望能像她那樣袒露自己的心事。我已經不介意因為馬球的事代她受過了,因為她親口告訴我這對她有多大的意義。娜希德對伊斯坎達爾的愛讓她變得溫柔,就像萊麗對馬傑農一樣。

世間本無物,而後才有世界萬物。先於真主,萬物皆空。

當萊麗的母親告訴她,誰是她要嫁的男人時,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哭泣。她點了點頭,順從地回答:“我聽從您的吩咐,母親。”嫁給誰有什麽關係呢?

萊麗的父母從一個德高望重的貝多因部落裏為她挑選了一個富有的男人。為了她的婚禮,兩家人在沙漠裏搭起了高大的帳篷,鋪上柔軟的地毯,擺上果盤,熏香和油燈。萊麗穿著一件用銀線鑲邊的紅色長袍,和一雙銀色的鞋。她的脖子上戴著鑲著瑪瑙的銀項鏈。瑪瑙上刻著神聖的古蘭經詩文。

當萊麗的丈夫第一次問候她的時候,她無動於衷。他對她笑了笑,露出牙床上的缺口那兒掉了一顆牙。當他們相互交換結婚誓言時,萊麗所想的隻是她所愛的人,馬傑農。

馬傑農和她來自同一個部落。他們從小就在沙漠裏一起玩耍。有一次,他摘了一朵盛開的黃花,害羞地放在她的膝蓋上。10歲的時候,戴上麵紗的她已不能再和男孩們一起玩耍,但是她仍然想著、愛著馬傑農。他逐漸長成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白色上衣和頭巾把他襯得高挑、纖瘦。當看著她走過時,他無法抑製自己的微笑。雖然他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她的美享譽整個部落,被稱讚為月亮之光。

長大成人後,馬傑農乞求父母向萊麗的父母提親。但是他們拒絕了,因為馬傑農有一些十分奇怪的習慣。他曾經獨自一人在沙漠上待上好幾天。回來時,他纖瘦虛弱,除了白色的頭巾和腰布,身上什麽也沒穿。而且,他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神誌。這就是他的綽號馬傑農的來源,意思是“瘋子”。

“令郎怎麽了?”萊麗的父親問。

馬傑農的父親無法回答,因為他不知道是什麽驅使自己的兒子去沙漠,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回來時會如此疲憊不堪,仿佛見過了真主。

萊麗的父母拒絕了他的求婚後,馬傑農逃到了沙漠中,獨自在那兒生活,幾乎不吃任何食物和水。當他看到羚羊或者其他動物困於陷阱中時,他會放了它們。很快,這些動物開始聚集在他的帳篷周圍,躺在他的篝火旁邊。食肉動物成為他的朋友,並且保護他不受傷害。

在這些動物的圍繞下,馬傑農開始譜寫一首詩。詩裏提到了心上人的名字。詩文如此美麗,連過往的陌生人都記住了。詩文開始在貝多因的各個帳篷裏傳播開來。很快萊麗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她的父母決定,為了她的名聲,應該盡快讓她結婚。萊麗自己知道不可能嫁給心上人了,於是接受了父母的選擇,因為她不可以違背他們。而且,再沒有人能比得上馬傑農了。

婚慶結束之後,萊麗安靜地坐在她的婚床上,等待她的丈夫,伊本·薩拉姆。他高興地宣告她是他的戰利品。他走進帳篷,給她帶來了一碟從自己的樹林裏精心挑選的最香甜的椰棗。她禮貌地嚐了一顆,溫柔地和他說話,絕對是一個順從的妻子的模樣。但是當他觸碰她的手時,她抽回了雙手。一整晚,他都不敢一親芳澤,也不敢把被太陽曬黑的雙手放在她的纖纖柳腰上。黎明時分,他穿戴整齊地躺在她身邊睡著了,而她則在他身邊蜷著身子睡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萊麗彬彬有禮地對待伊本·薩拉姆,為他準備茶飯,甚至在他累了的時候,還會為他按摩雙腳,但從不允許他接近她完美無暇的寶藏。他是一個普通人,會騎馬,會帶著獵鷹打獵,種植椰棗所帶來的利潤也足以讓他們生活舒適。但是,他永遠不可能像馬傑農那樣寫出美麗的詩,也不能讓她的心充滿渴望。萊麗尊重她的丈夫,甚至欽佩他,但是卻沒有一絲愛意。

雖然她如此無動於衷,伊本·薩拉姆對萊麗的愛卻越來越深。她拒絕向他敞開心扉深深地傷害了他。他曾經想過勉強她,畢竟她是他的。但這有什麽好處呢?萊麗是一個倔強的女人,她或者會自己走向他,或者永遠都拒他以千裏之外。他決定一直等下去,希望有一天她會心軟,讓他的心一天一天地為愛而膨脹。雖然她就像一隻封閉著的貝殼,但他對她敞開的心就像大海一樣寬廣。沒有人比他更溫柔地對待妻子,沒有人比他更愛妻子。

幾年過去了,萊麗仍然是冰清玉潔,但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她所有的朋友都已結婚生子。而她仍然對男人的身體一無所知,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難道她不能擁有她們那樣的生活嗎?難道她這個部落的驕傲,不應該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丈夫嗎?她是不是應該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綻放出對他的愛?

幾天之後,她從一個老人那兒聽到了一句新詩。詩裏描寫的是馬傑農對萊麗的愛。

我的腳喜愛疼痛,

因為疼痛讓我想起我的愛人。

我寧願走在萊麗的荊棘地裏,

也不願走在他人的玫瑰園裏。

萊麗吸了口氣。“他在哪兒?”她問老人。她知道馬傑農一定就在附近,“他已經回來了,”老人回答,“正在找你。”

“我也在找他,”她回答,“告訴他今晚在椰棗樹林裏和我相會。”她想看看自己的愛是否還是那麽純潔、強烈。

萊麗告訴丈夫,她要去母親的帳篷裏喝茶。天黑後,她戴著麵紗來到了椰棗林。馬傑農坐在一束月光之下,身上隻裹著一塊腰布。他更高更瘦了,而且日漸衰弱;她能看到他身上突出的每一根肋骨。他看起來像一隻野獸,在真主和上天麵前清清白白。

“終於見到你了,我的愛人!”他叫道。

“終於見到你了!”她回應。她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他了,多得讓她數不清。

“我的萊麗!你的卷發就像夜晚一樣烏黑;你的眼睛就像羚羊的眼睛一樣黑亮美麗。我永遠都會愛你。”

“我也永遠愛你,我的靈魂!”她就坐在那束沐浴著他的月光外麵。

“但是我現在要懷疑你的愛了,”馬傑農又說,眼裏充滿了悲傷。“為什麽你要背叛我?”

“你是什麽意思?”她回答,驚訝地退縮了。

“你有丈夫了!”他顫抖著說,但夜晚的微風並不冷,“為什麽你仍然認為你愛我?”

“我隻是名義上有一個丈夫,”她回答。“這些年,我可以把自己獻給他千百次,但是我的堡壘仍然完好無缺。”

“為了我?”他說,眼中是喜悅的目光。

“為了你。”她回答,“他怎麽能和你相比呢?”

她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緊,仿佛要讓自己遠離那雙打探的眼睛。

“然而,說實話,最近我開始懷疑我所選擇的生活,”她說。“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離開,和你的動物一起生活,寫你的詩。你可以大聲說出你的煩惱;可以讓大家都吟誦你的悲傷。但是我獨自一人禁錮在這兒。因為害怕失去名節,我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現在告訴我:忠誠,於誰更艱難?”

馬傑農歎了口氣。“於你,我的愛人。於你。所以,如果你選擇把自己獻給他,我會心甘情願把你留給愛戀你的丈夫。因為你理應像其他任何女人一樣,得到許多愛。對我來說,不管你做了什麽,我都會永遠愛你。”

萊麗沉默了,因為她正在沉思。

“萊麗,我的愛人,我是你的奴隸。當我看到路過你帳篷附近的狗時,我會虔誠地親吻它肮髒的爪子,因為它曾經離你很近。當我看著鏡子時,我看不到自己,隻看到了你。再也不要以我的名字稱呼我。叫我萊麗,因為我已經成為萊麗!”

萊麗心花怒放。像伊本·薩拉姆那樣的男人的愛有什麽意義他疲憊的雙腳、一天的狩獵後罩衫上的酸臭味,還有已經說過成千上萬次的故事都有什麽意義?但是,她又如何把自己托付給永遠都不屬於自己的馬傑農?

“你怎樣忠於自己的愛的?”她問。“你是否因為失望而顫抖,因為思念而幹涸?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我嗎?”

馬傑農笑了。“如果我的愛如此輕易地被困難擊倒,那還有什麽意義呢?”他問。“年輕時,你父母的拒絕讓我如此失望,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心就要爆炸了。但是我越思念你,越為你哭泣,我的愛就越深越明了。痛苦讓我知道自己的心愛你有多深。普通的愛如何與之相比?普通的愛會慢慢消退、流逝,十分容易動搖。但是我對你的愛,如此之深,如此之烈,它永遠都不會減弱。世界上沒有多少事情是確定的,但真愛卻其中之一。”

萊麗想要溶化在馬傑農虛弱的身體中,同他在清澈的沙漠天空下和他的動物一起生活,聽他吟詩。但這樣的生活將不再受人尊敬,因為所有的善良的人都會對她退避三舍。她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但也許,這並不是最寶貴的事情。即使萊麗不能和馬傑農在一起,但她永遠擁有他的愛。她感到自己的心膨脹著,越來越大,直到心裏隻剩下他。這就是愛,她想,愛不是伊本·薩拉姆給她的金錢。愛是讓她淚流滿麵,讓她欣喜若狂的東西。“我的愛人,我的心是你的!”她呼喊著。“當我在水裏看到自己的倒影時,我看到的隻是你。我們的心如此親密,所以我們離得是遠是近已經無關緊要了。”

“我的萊麗,”他回答,“你就像我體內循環的鮮血。如果割傷了自己,我會感到高興,因為我感受到了你的溫暖。”

夜深了,萊麗不敢再逗留。她獨自走回帳篷,心裏充滿了喜悅。她會繼續做伊本·薩拉姆的妻子,但隻是名義上的。她對馬傑農的愛如此至深,除了愛本身,其他都已是無足輕重。從今往後,他永遠是萊麗,而她則永遠是馬傑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