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曠世天才 (2)
之所以我們沒選擇“地心說”而選擇了“日心說”,並不是因為前者不準確,而是因為在兩者同樣準確的前提下,“日心說”更加簡潔。在哥白尼之前的時代,堅持“地心說”的天文學家們為了讓理論能和觀測結果相符合,不得不給太陽等星球畫出非常複雜的軌道來。比如讓太陽在一個大圓周運動上再做小圓周運動,就好像螺旋一般。如果他們按照觀測結果,不斷地修正理論,那麽這套“地心說”學說有一天也可以和“日心說”理論一樣準確。但是模型和計算過程肯定就無比複雜了。
如果我們按照這兩個標準去評價牛頓力學,那麽它絕對稱得上是第一流的理論。
我們知道,牛頓的力學定律非常簡單,就三句話,初中生就能學會。
但是這簡單的三句話,卻可以解釋從小到一塊石子大到一個星球,宇宙中一切一切物體的運動規律。而且以當時的觀測條件,預測的結果是極為精確的。就算是向來被人們當做神的群星,牛頓說它們下一步該出現在哪,它們就出現在哪。
學會了這幾條公式的人就可以指著天空說:
星辰萬物,皆服從於我。
再龐大複雜的世界,也敵不過幾個數學公式。
從有文明開始,人類麵對宇宙的種種奇妙現象隻能俯首膜拜,已經有幾千年了。這時牛頓從天而降,輕輕一點手指,整個宇宙立刻縮身於他的三條定律中,不敢有半點造次。
就像英國著名詩人亞曆山大?蒲柏在牛頓去世後給他寫的詩:
自然和自然律隱沒在黑暗中
神說“要有牛頓”
萬物俱成光明①
這不就是神嗎!
要換成是我,那時候也得成為牛頓的粉絲,簡稱“牛腩”,成天在胡克和萊布尼茲博客上刷留言:誰說偶滴頓頓素抄襲了,就算素抄,你們有他抄滴那麽好看嗎?
1643年,牛頓出生在鄉下的小村子裏。他的母親隻想讓他當一名普通的農夫。1727年牛頓逝世後,被安葬在英國最高級別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裏。英國給他舉行的是國葬,送葬隊伍綿延幾裏,為他抬棺材的是兩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官。
一個平民能獲得比王公貴族更大的榮耀,這就是科學的力量。
就在牛頓下葬的同年,地球的另一端,偉大的雍正皇帝正在下詔驅逐傳教士。南懷仁送給先帝康熙爺的各種科學書籍和實驗器具,早就被清廷貴族們扔到了一邊。賢臣們叫著:“其所雲人之知識記憶皆係於頭腦等語,於理實為舛謬。”——西洋人竟然說知識存在於人腦裏,這話太他媽扯淡啦!
所以當一百多年後,殖民者把按照牛頓力學設計的炮彈扔向中國海岸的時候,我們除了痛心疾首之外,還應該有兩個字浮上腦海:
活該。
我們回到牛頓時代的歐洲,看看牛頓力學在當時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
最重要的,是它大大縮小了神學的地盤。
原先人類難以給現象繁多的物理世界一個滿意的解釋,自然傾向於訴諸神力。如今牛頓給了解釋,而且無比精確。
而且不僅是物理世界,連靈魂的存在也被局限得很小了。
在古代,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沒有生命的物體必須受到外力才會運動,而有生命的物體自己就能運動。這就是靈魂存在的證據呀,靈魂是負責“驅動”身體的。然而牛頓和他之後的科學家們證明,生物的肌體也遵循物理定律,也遵循能量守恒、動量守恒的規律。生物運動是純粹的力學現象,並不需要靈魂的“驅動”。
順著牛頓力學的思路,有人開始想,既然世間萬物都要臣服於運動規律,那麽動物、人類的身體,是不是也會臣服於這些規律?進一步想,是不是人類的思想、感情也會符合運動規律?是不是我們頭腦中的一切意識,其實都不過是物質運動的結果?
用物理學去解釋包括人類意識在內的整個世界,這種觀點就叫做“機械論”。
機械論很好理解,我們在學校的時候都受過辯證唯物主義的訓練。機械論就是除掉了辯證那部分的唯物主義,也可以叫做“機械唯物主義”。
機械論和我們之前說過的經驗主義、理性主義都不太相同。
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關心的是真理的來源,一個說是歸納,一個說是推理。機械論在這個問題上傾向於經驗主義,認為我們能觀測到的東西就是真的。但機械論並不真的關心這個問題,當經驗主義者們討論經驗到底可不可靠的時候,機械論者不屑回答這個問題,它直接說:經驗不可靠還有啥可靠?
對於理性主義,機械論者就更不屑了。機械論者不相信這世上存在什麽高於客觀世界的理性。他們認為精神是由物質決定的,精神世界也要符合物理定律。所以研究這世界,我們隻要學好科學就行了。
在哲學史上,機械論並不是一個特別新鮮的觀點,早在古希臘時代就有了——實際上,我們今天各個流派的哲學,在古希臘都可以找到源頭。隻是牛頓之前的機械論缺乏根據,影響力也就不大。而牛頓的出現使得機械論有了堅實的基礎。科學研究不斷證明牛頓力學的成功,也就相當於在不斷擴大機械論的地盤。
有科學在,誰打得過它啊?
就像經驗主義者集中在英國、牛頓是英國人一樣,機械論的急先鋒也是一個英國人。他叫做霍布斯。
霍布斯正好出生在西班牙的腓力二世時期。據說霍布斯的母親因為聽說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要打過來了,在驚嚇中早產生出了霍布斯。
霍布斯基本上和牛頓是同一時期的人。霍布斯給培根當過秘書,可想而知他受到了經驗主義的影響。
霍布斯拿鈴聲來說明他的機械論觀點。他說,在鈴鐺顫動直到我們聽到聲音這段時間裏,鈴鐺隻有運動沒有鈴聲,空氣隻有運動沒有鈴聲,傳到我們的耳朵了就產生了鈴聲。所以真正存在的是運動,不是聲音。
作為英國人,作為機械論者,霍布斯也參與到了英國同歐洲大陸的哲學辯論之中。那還是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時代。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霍布斯不理解笛卡爾的本意,就跟人家抬杠說,我還“我散步故我在”呢,那麽我就是一散步。這把笛卡爾給氣壞了。
霍布斯還發現了理性主義者的空談問題,說斯賓諾莎的哲學結論沒有什麽意義,推理出來的不過是一堆定義罷了。
在英國經驗主義對抗大陸理性主義的戰爭裏,霍布斯算是盡了英國人的力。不過他和洛克一樣最終投靠了荷蘭:霍布斯在英國也受到了迫害,最後隻能在荷蘭出書。
這再次說明了,在學術爭論中,堅船利炮沒有用,隻有開明的言論政策才最有用。就算英國人能在軍事上打敗荷蘭人,但隻要荷蘭比其他國家更開明,那麽全歐洲的知識精英早晚都要投奔到荷蘭去。
除了霍布斯外,當時還有個叫拉美特利的醫生寫了一本《人是機器》,說人體完全按照力學規律運轉,精神隻是人腦中肌肉的作用,人跟動物的區別在於人腦離心髒比較近,供血多,所以人就有理性。
這些話放到今天就是瘋話。但是今天醫學家對人腦的研究,其實仍沒逃出這個思路:大部分醫學家不相信人的意識能超越於物質存在,而是認為大腦的物質運動是人的精神思想產生的根本原因。
在其他流派的哲學家看來,機械論未免過於冷冰冰,而且後麵我們會說到,它還會導向一個非常危險的結論。因此它一直飽受批評。然而我覺得,無論最終對它的評價如何,機械論本身的初衷卻是很美好的:它要建立一個用數學統治的美麗新世界。
17、18世紀的人們相信、崇拜牛頓的學說,那時的機械論也被認為有著偉大的前途。機械論者希望,有一天在醫學、心理學、倫理學、政治哲學等領域,都可以應用牛頓力學,或者像牛頓力學那樣用幾個簡單的數學公式去解釋它們。
到了那時,人類理解、設計社會也可以像用力學去計算天體一樣簡單便捷。人類可以按照這些公式,設計出一個完美且穩定的社會。我們可以自信滿滿地保證每一個社會政策都是對人類利益的最優解,就像我們可以保證每一個新發明的機械都是對力學的最優解一樣。那樣可以避免多少人間悲劇啊。
或許有一天,人們發現解讀世間萬物的密碼真就存在於一組數學公式中,一切都豁然開朗,人類對世界的見解跨入了全新的時代。這夢想不切實際嗎?在牛頓之前,人們也沒想過運動的規律原來可以這麽簡單呀。
在我看來,機械論寄托了一個理科生對世界最美好的幻想:
偉大的宇宙啊,你無論多麽廣闊多麽複雜,終將歸結於數學公式之中。
機械論,也就是機械唯物主義,它對我們普通人最大的優點是:很容易被接受。
人活著就要和物質打交道,這是最基本的事。你想想,假如有一個為了一日三餐要忍受痛苦搬磚挖牆的工人,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辦法用盡各種肢體技巧來勞動以減少痛苦,想辦法多掙一口飯以滿足口舌之欲,對於這種時刻和感受鬥爭的人來說,你和他講什麽唯心主義?那自然會被當成不食人間疾苦的無聊空談。
而且機械論還有日益強大的科學奇跡做後盾。隻要你稍微了解一下現代醫學,就很容易接受“意識乃是神經活動的結果”這一機械論最關鍵的結論。可以說,我們周圍生活的大部分人,對生活多少都要帶一些唯物的觀點。
然而機械論也有弱點。
雖然人們可以通過實驗證明物質能對意識產生重要的影響(比如腦萎縮會降低人的思考能力,打一棍子可以讓人立刻昏厥),可以證明人類不能靠思想意念去改變物質,但是仍舊不能證明意誌就是完全由物質決定的。
當一個人的身體失去生理功能而死去的時候,我們看到他一動不動,對刺激沒有反應,我們認為他的意識消失了。但我們如何去證明這一點呢?或許這個人一動不動僅僅是因為身體失去了生理功能,而不是意識消失呢?雖然這個假設感覺上很古怪,但是機械論卻難以反駁它。
還有另一個反駁。唯物主義說物質不依賴於意識而存在。但是,當人沒有意識的時候,又怎麽知道那些物質是存在的呢?唯物主義者或許說,科學可以證明,但是科學要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在意識無法觸及的領域裏,自然無法產生經驗。因此科學對這些事物隻能猜測,卻證明不了任何東西。你或許不會同意,但沒關係,對於這一點,我們後麵還會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