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堅強

孟海濤突然成了最合作的病人,每天按時吃飯,吃藥,按照醫生的要求在床上做適當的身體鍛煉.他也開始自己按摩斷肢,醫生說克服幻肢的最有效方法之一就是經常的注視和按摩殘肢,讓自己的大腦逐漸的熟悉它,接受它.

他仰躺在床上,雙手按在光禿禿的左胯,一上一下的揉捏著,每捏一下,整個胯部都是鑽心的疼.他咬緊牙關堅持著,渾然不覺身上的睡衣再一次的被汗水浸透.心中好象有一把鈍鈍的刀子,和著他的手下的節拍,一下,一下的割著,他閉上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伊戀看著他的樣子,心裏一陣難過,”師兄,我來幫你吧.”他推開她伸過來的手,搖搖頭,倔強地堅持自己按摩.

現在的孟海濤,心中隻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要克服緩肢痛,盡早的裝上假肢,重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仿佛看到自己又有了一雙健康的腿,步履如飛地走路,神采飛揚地在舞台上跳躍.醫生說過他這樣的情況,即使安裝了假肢,再上舞台也是不可能了.但是他不相信,他覺得隻要有了腿,就一定可以重新走上舞台.所以他一定要努力地練,拚命地練,不顧一切地練.而練習的第一步,就是先要掌握平衡.

按摩了半個小時殘軀以後,汗都來不及抹一把,又讓伊戀扶他起床練習平衡能力.伊戀先喂他喝了一點水,然後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坐了起來.他雙手用力地撐在床上,身體微微的顫抖,好一會,才坐穩當.伊戀才一鬆手,他又禁不住的往左邊倒去,斷肢直接抵在床上,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師兄,你歇一下吧,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呢.”伊戀著急地喊道.

孟海濤虛弱而倔強地說:”不如果連坐都坐不穩,我怎麽能站起來?昨天我坐了三分鍾,今天,一定要撐過五分鍾”

伊戀隻得幫他把身子扶正,慢慢移開了右手,隻用左手撐著身子.變得細弱的手臂不住地抖著,好象隨時都會折斷.

伊戀含淚站在他的身邊,雙手輕輕的搭在他的肩膀上,預備他一倒下來就扶住他.”孟海濤,吃藥了.”護士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孟海濤抬頭微笑了一下,張了張嘴,但是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上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開口說話.”你這樣練是不行的,會把身體越練越弱.”護士邊說邊小心地扶他躺下,“醫生不是已經給你製定康複計劃了嗎?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養好身體。凡事要一步一步來,千萬急不得,知道嗎?”已經年近半百的老護士殷殷的囑咐著。把藥留在床頭,歎息著離開了。

孟海淘仰躺著,還在劇烈的喘息著。左胯一跳一跳的劇痛,使他的冷汗一層層的滲出來。伊戀抽出紙巾,下手輕柔地為他擦汗。看著他的呼吸漸漸平穩,才輕輕的托起他的頭,把藥送進他的嘴裏,再把水杯湊近他的唇邊。看著他服下了藥,伊戀想再多喂他喝口水,孟海濤輕輕的搖了搖頭。

“師兄,再喝一點吧。”伊戀小聲的勸著。

“不……我不渴了。”孟海濤搖著頭說。

伊戀看著他略微起了皮的嘴唇,心裏微微的**了一下。她知道孟海濤是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在盡量的少喝水。這些天來,他的大小便都是由護工抱著在床上解決。孟海濤是驕傲的,雖然付了足夠的護理費,可是他還是不能忍受自己幾乎是被高大強壯的護工抱起來進行大小便。為了攝入足夠的營養,以便盡快的恢複體力,他壓下內心的屈辱感,按時按量的進餐,運動後喝水。可是,除此以外,多一口飯,多一口水,他都不肯進口。

雖然他盡量的隱忍著,早餐後生理的反應還是如約而至。他紅著臉看著伊戀,伊戀立刻明白過來,忙叫來了隨時等候在休息室的護工,自己躲到了門外。

直到護工收拾好一切,伊戀才重又返回病房。自己什麽都能照顧海濤的,甚至擦澡更衣她都不避嫌的幫海濤做了,隻有這一樣,她知道海濤還要在她麵前保留最後一點男性的尊嚴。況且,她也沒有那個力氣。她知道每次護工都是把孟海濤的胳膊繞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托起他的臀部,另一隻手抱住他的腰,才能幫助孟海濤完成一切。每次解決完問題之後,海濤的情緒都格外的低落,伊戀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他,隻是默默地在他身邊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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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孟海濤都是在逐漸的康複過程中了。他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好轉,力氣似乎也回來一點了,有時再嚐試著坐起來,胳膊也不會打顫。可是他還是坐不穩,他的左腿根本就一點腿骨都不剩,在髖部生生截斷。要使身體坐正坐穩,就必須用雙手撐著,髖部懸空,剩下的一條右腿也跟著使勁維持著平衡。明明是最優秀的舞蹈演員,此刻卻連坐著都坐不穩,孟海濤咬緊牙關堅持著,卻無法抑製內心的痛苦。

由於身體的康複,醫生也允許他在天氣好的時候坐在輪椅上到外麵去透透氣。

伊戀把輪椅推到病床前麵,固定好輪子,雙手伸到孟海濤的腋下,使勁的抱起他的上身,讓他坐在上麵,再把他虛軟無力的右腿拖下來,替他穿上醫院準備的一次性拖鞋,小心地把腳放在踏板上,細心地調整踏板的位置。

離開病房,對於孟海濤來說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第一次坐在輪椅上,因為身體重心不穩,孟海濤兩隻手拚命的撐住輪椅的扶手,盡量的擺正身體。穩定了以後,趕緊把左手撐在座墊上,身體往右麵靠著,右手才慢慢的放鬆下來。看著空蕩蕩的褲管軟軟地搭著,他突然說:“伊伊,我不想出去了。”

“怎麽了?”伊戀關心地問。

孟海濤盯著空癟的褲管,一言不發,眼睛裏卻幾乎落下淚來了。

伊戀又怎能不明白海淘的心思?雖然是盛夏時節,伊戀還是拿起了床上的薄毛巾被,從中間對折後,蓋在孟海淘的腿上,一直覆蓋到輪椅的踏板,把孟海濤的下身遮得嚴嚴實實,這才推著輪椅走了出去。

“師兄,你看,多美呀。”

盛夏的清晨,陽光明媚,微風席席,天空藍得透透的,仿佛被水洗過一樣。禁不住好天氣的誘惑,許多病人都出來活動筋骨,或者在草坪上悠閑地散步,或者三三兩兩地坐在石椅上聊天。草坪上還殘留著前夜的露珠,輪椅碾過去,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帶起了淡淡的草香。伊戀推著輪椅,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望著碧藍的天空,聽著不遠處樹上小鳥唧唧喳喳的歌唱,覺得一直壓抑著的胸膛終於疏散了一些。

許多人在看伊戀和孟海濤,伊戀隻穿了寬大的T恤和緊包腿的七分短褲,頭發隨意地盤在頭頂,雖然這些天來消瘦了許多,卻更顯得精靈剔透,楚楚動人。而孟海濤雖然十分的瘦弱蒼白,卻依稀還能看出往日的俊美和英挺。兩個人一坐一站,卻是一對璧人。所有的人看到孟海濤下身蓋著的薄被,都在心裏默默的歎息。薄被雖然把身體遮的嚴實,左邊卻不可避免的略微塌陷下去,看到那不和時節的被子和略微的塌陷,不用猜也知道他的左腿已經不在了。

伊戀並不在乎別人的目光,這樣美好的早晨,她覺得身心都放鬆了下來,隨便聊著輕鬆的話題,讚歎著眼前的美景,她把輪椅推到樹陰下,站直了身體,挺起胸脯,做了一個深呼吸,伊戀露出了二十天以來第一個輕鬆的笑容。“真爽!”她有些興奮地說道。

孟海濤卻把頭埋得低低的,不去看周圍的人。他感覺許多道目光射向他的腿,好疼!雖然下身裹著被子,他卻覺得渾身發冷,禁不住微微地顫抖著。

“怎麽了,師兄?累了嗎?”伊戀終於發現了孟海濤的不對勁。

“伊伊,我們回去。”孟海濤麵無表情的說。

“再坐一會嘛,醫生說你今天可以多在外麵呆一會。你已經二十天沒看見太陽了。”伊戀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道。

“二十天”這個字眼又一次刺痛了孟海濤的心。二十天!他失去左腿已經整整二十天!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孟海濤冷冰冰地說。

“好吧。”伊戀知道孟海濤坐在輪椅上,左手還要使勁的撐住座墊來保持平衡,很耗費體力的,而他的身體還那麽虛弱。“我去那邊的水果店買一點葡萄,然後我們立刻就回去,好不好?早上剛送來的水果比較新鮮……”

“買什麽水果,我這就要回去!”孟海濤突然粗暴地打斷伊戀的話,他再也受不了周圍人的目光,好奇,惋惜,同情,他再也受不了了!為什麽這麽看著我?為什麽殘廢的要是我?抽出雙手,他使勁地轉動輪椅,誰知失去雙手的支撐,身體一下子向左邊歪過去!伊戀忙扶住他,“師兄!你怎麽樣?有沒有撞到傷口?”情急之下伊戀甚至要掀開被子查看他的傷口!

“夠了!”孟海濤用手捂住被子,身體再次失去平衡,傷口抵在座墊上,鑽心地疼!孟海濤顧不得這些,身子斜斜的大聲喊道:“你還怕別人看不出嗎?”

“對不起……”伊戀小聲說,淚珠在眼眶中打轉轉。她微微仰著頭,將淚水逼了回去,一聲不響地幫孟海濤把淩亂的被子掖好。孟海濤的心空空的,低著頭,任由身體歪斜著,被伊戀推回了病房。

“師兄,對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安頓孟海濤躺好,伊戀坐在床沿上,低聲道歉。

孟海濤拉著伊戀的手,“是我不好,我沒有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我總覺得他們在看我的腿。讓你受委屈了,伊伊。”

“沒有啊……”伊戀輕聲說。

“我不該對你吼的……”孟海濤內疚地說。明明是自己最心愛的女孩子,明明應該把她捧在手心裏小心的嗬護的,可是卻是她一直在照顧著自己,還要承受由於自己情緒的問題給她帶來的委屈。

“真的沒有,師兄……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了。所以我們要努力複健,等裝上了假肢,就什麽事都沒有了……”伊戀俯下身,抱住孟海濤的身體,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雙肩不住的顫抖著,再也忍不住的眼淚一下子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很快在孟海濤的衣服上洇濕了一大片。

孟海濤心疼了,輕輕托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麽指替她擦著眼淚,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師兄,我不是覺得委屈,我真的沒事,我隻是……心疼你……”伊戀說著,又流下淚來。

“好了,小丫頭,別哭了,為什麽受傷的是我,可是哭的一直是你?”孟海濤再次幫她擦幹了眼淚,故做輕鬆地說:“好了,我想吃葡萄了,你去幫我買好不好?挑大個點的。下午我們再出去散步。”

“好!”伊戀甩了甩頭,露出明媚的笑容,飛快地跑了出去。

看著伊戀轉眼沒了影子,孟海濤長歎一聲,感覺眼角濕濕的。

複健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天早上,伊戀被醫生叫了出去,不一會,她拿著一副木製的拐杖走進了病房。

“師兄,吃了早餐,今天我們要練習走路”

孟海濤的心“突”的一下,“走路”,這些天來一直盼望著的,卻也是一直懼怕著。上一次走路還是二十天前,他在伊戀的家裏,叫她起床的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健康充滿朝氣的優秀芭蕾舞演員,興高采烈的偕同自己心愛的搭檔去參加團裏給他們安排的慶功宴。可是去團裏的路上,車禍發生了,一切都不一樣了,短短的二十天,都不夠排練一部獨幕的舞劇,可是孟海濤的人生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在的他,再也不是二十天前那個優秀的芭蕾舞演員,而他努力做的,是成為一個優秀的病人,早日的戰勝自己的殘疾,能從床上站起來,架著雙拐慢慢的學習用一條腿走路……

孟海濤坐在床上,默然的吃著早餐。在他的要求下,伊戀在他左邊的胯骨下麵墊了一個厚厚的軟墊,讓他左右兩邊的侉部保持平衡,這樣就能把他的雙手解放出來,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剛剛長好的傷口,哪怕是接觸在極其鬆軟的墊子上麵,都是揪心的疼,孟海濤極力的忍耐著。他知道這種疼痛可能要伴隨他很久,除了忍耐以至於逐漸的習慣,他沒有別的辦法。

孟海濤吃的很慢,他在故意的拖延時間。如果說在今天以前,他還隻是一個重傷的病人,那麽從今天,從這個早上使用拐杖開始,他就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了。

真的殘廢了……以後,不能跳舞……隻能用拐杖……用一條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