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拐杖 (1)

當主治醫生陳允來到病房的時候,伊戀正在替孟海濤穿衣服。孟海濤雙手撐著病床坐著,已經脫去了藍白條紋的病人服,換上伊戀特意從他家裏取來的紅色T恤。伊戀又從塑料袋裏拿出白色的休閑褲,先幫他把右腿套進褲管,再使勁把他的上身抱起來,孟海濤也用手更奮力的撐住床頭櫃,給伊戀減輕一點負擔。伊戀快速的幫他把褲子穿好,小心的不讓布料碰到他還有些紅腫的殘軀。細心地扣好褲帶,左邊的褲管癟癟的攤在床上,在靠近臀部的地方有點皺。暗扣扣在最後一個格上,腰帶還是鬆鬆的落到了胯部,受傷以來,孟海濤瘦了太多了。

陳允看著紅衫白褲的孟海濤,蒼白憔悴的臉色掩不住與生俱來的英俊和高傲。雙手穩穩的撐住床鋪,身體坐得端端正正。看見醫生進來,很自然地點頭微笑了一下,陳允也回了一個親切的笑容。孟海濤和其他的截肢病人一樣,也絕望,也悲傷,也無助,甚至比一般的截肢病人更甚,可是陳允總覺得他是和別人不同的,也許是因為他特殊的職業和氣質吧,孟海濤就象一隻斷了翅膀的天鵝,雖然不能再在天空自由的飛舞,卻依然不改其高貴的本質。

“今天感覺怎麽樣?下來走幾步能行嗎?”陳允說。

“行……”孟海淘簡短地回答。

在伊戀的攙扶下,孟海濤一點點的蹭到床沿,伊戀從袋子裏拿出了一隻白色的運動鞋,幫他穿上。孟海濤的眼睛死死的盯著伊戀手中的鞋,隻有一隻。

他的心猛的刺痛了一下,嘴角卻扯出了一絲微笑。

“師兄,我扶你起來。”伊戀說著,一手扶住孟海濤的左臂,另一隻手圈住他的腰,一用力,帶著孟海濤站了起來。

孟海濤的臉一下子緊張的變了色,一顆心心砰砰亂跳,二十多天來,他的腳第一次沾地,腿不聽使喚的抖著,腳底一點力氣都沒有。殘軀又脹又痛,身體原有的記憶使他感覺他的左腿還在,下意識的把重心放在身體的中間,身子卻朝實際上已經輕了許多的左麵倒去。他緊緊的抓住伊戀的腰,強迫自己站穩。伊戀在左邊用力的保護著他,陳允忙拿過靠在床頭的拐杖,一左一右的塞在他的腋窩底下。

孟海濤本能緊緊的抓住拐杖的扶手,他那樣的用力,手指的關節都泛出慘白的顏色。不知不覺的出了一身的汗,伊戀還是緊摟著他不敢放鬆,因為他那樣子看上去好象隨時會摔倒似的。拐杖好象稍微有點高了,孟海濤瘦削的肩膀微微聳起,因為手臂的用力而微微顫抖著。

確定他終於站穩了,伊戀和陳允一左一右虛虛的護著他,看著他邁出了第一步。

雙手握緊拐杖,向前一送,直到在地麵上杵穩了,右腳才仿佛羞怯似的趕緊跟上,空空的左褲管在空中輕輕一蕩,褲腳輕掃著地麵。一步,兩步,孟海濤艱難地走著,疼得不斷的倒抽冷氣,汗水順著黑硬的頭發一滴滴地灑落下來。

突然,打顫的右腳絆上了左褲腿,孟海濤一個踉蹌,伊戀大叫一聲趕緊抱住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陳允卷起他的空褲管,取下自己胸卡上的別針,把褲管固定在孟海濤臀部的下方,眼睛看著伊戀說道:“這樣就不會絆到了,知道嗎?”

伊戀說:“知道。”眼睛卻看著孟海濤。孟海濤低頭看了看光禿禿皺巴巴的左胯,重又昂起了頭。沒有了空褲管的羈絆,他終於顫巍巍的走到了門口。

畢竟曾經是芭蕾舞王子,孟海濤的平衡能力比一般人是強了許多的,沒過多久,他就可以撐著拐杖平穩地站立,但由於身體太過虛弱的原因,還是不能走太多的路,最多隻能在病房裏轉上一兩圈,就會累得氣喘籲籲。掌握了平衡的訣竅,坐穩也不是大問題了,身體下意識的右傾,有時再用手撐一下,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用半邊坐骨坐著。雖然這種坐姿十分的辛苦,孟海濤還是盡量不在病床上躺著,以盡快的提高身體素質,以便盡早的安裝假肢。

然而大部分時間,孟海濤還是隻能在病床上躺著,伊戀從家裏給他拿來了很多的書和便攜式的DVD,孟海濤卻一點看的心思也沒有,隻是仰靠在床上默默地出神。

門被推開了,伊戀輕柔的聲音問道:“師兄,又在想什麽呢?”

孟海濤睜開眼睛,伊戀正在往床頭的花瓶裏****剛買的鮮花。

“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孟海濤支起了身子。

伊戀伸手扶起他,在他的背後墊好枕頭,讓他坐的舒服些。因為孟海濤的逐漸康複,張承伯前幾天取消了伊戀的長假,要求她回到芭蕾舞團上班。她是團裏的台柱,將近一個月來,張承伯都讓她放假在醫院照顧孟海濤的衣食起居,已經給團裏造成很大的損失了,雖然海濤離真正的康複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張承伯還是狠心將伊戀招回團裏,給孟海濤請了一個專職護工,每天白天照顧他的生活。而伊戀晚上一下班就匆匆的往醫院跑,晚上依舊睡在病房裏臨時支的行軍床上。夜裏孟海濤的殘軀還是疼得厲害,每當那個時候,伊戀就會幫他按摩冷敷,或者拉著他的手陪他聊天來轉移他的注意力,往往一個晚上也睡不了幾個小時。

“今天排練一段獨舞,還算比較順利,所以我就提早下班了。”

“團裏要重排《天鵝湖》了吧。”孟海濤突然說。

“是呀,上半年不就開始計劃了嗎?”伊戀隨口接到。

“你跳蘭妮,誰跳王子呢?”孟海濤的聲音幽幽的。

“還沒有定呢,大家都有演出任務,臨時也抽不到合適的演員。”

孟海濤癡癡地看著伊戀修長筆直的雙腿,不說話了。重排《天鵝湖》是團裏今年的重頭大戲,從春節後就開始籌備了,演員是早就定好了的,也進行過幾次熱身了,後來因為要去美國比賽,才暫時放了下來。本來原計劃比賽後就要開始排練的,因為孟海濤的受傷和伊戀的請假已經推遲了一個月。現在伊戀又回去跳舞了,按計劃,王子是該他跳的。可是現在呢?他卻在這裏重新學習走路。再也不能跳舞了嗎?孟海濤真的不甘心。但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失去了腿再也找不回來了啊。

看著孟海濤的樣子,伊戀自覺失言,她知道孟海濤是聽不得“跳舞”這兩個字的,不但如此,他連芭蕾舞團的同事都不肯見。雖然他借口說演出任務重,不讓大家為他浪費時間,可是伊戀知道,他是沒有勇氣見到過去的同事們,沒有勇氣讓他們看到他的殘腿。

“師兄,今天我買了玫瑰,我知道你比較喜歡百合,可是我喜歡玫瑰啊,白天你看到了玫瑰就想起我了。”伊戀故作調皮地說道。

孟海濤一側身,把站在床頭的伊戀一把攬到了懷裏。“呀!”伊戀低聲驚叫了一聲,身體接觸到孟海濤火熱的男性軀體,突然覺得無比的安心。她扭動了一下,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靜靜地趴在孟海濤的胸前,一動不動了。

孟海濤抱著伊戀纖瘦柔軟的身體,用手輕輕撫摩她順直的黑發,那秀發上傳來的是他熟悉的花香洗發水的味道。

“伊伊,真的謝謝你,沒有你,這些天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活過來。”孟海濤說。

“謝什麽,你是我最心愛的師兄啊。”伊戀的聲音小小的,幾乎象是在呻吟。

溫柔的話語象錘子一樣捶著孟海濤的心房。伊伊,我該拿你怎麽辦呢?我就隻是你的師兄嗎?我是愛你的,可是你讓我怎麽說出口呢?我這個殘廢了的人還有資格愛你嗎?我有資格給你一輩子的幸福嗎?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小丫頭,我什麽時候才能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究竟是兄妹之情,還是象我對你一樣,是愛情呢?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吧,明明知道是無望的愛,還是任憑自己沈浸在你的溫柔裏,裝做毫不在意的樣子接受你的照顧,愛撫。我應該放了你的自由的,讓你象天鵝公主一樣自由的飛翔,過著從前一樣屬於芭蕾舞皇後的,眾星捧月的生活。而不是每天下了班就來醫院陪我這個死氣沈沈的殘廢。可是我舍不得啊,我已經失去了我最愛的舞蹈,我不想再失去最愛的你呀!想到那些在芭蕾舞團門口捧著鮮花架著名車等你的愛慕者們,我就嫉妒的發瘋。我知道你一向是對他們不屑一顧的,可是,我連讓你不屑一顧的能力都沒有了啊。伊伊,讓我多抱你一刻吧,我在等你告訴我你有了男朋友,那時,我就再沒有了擁有你理由。別讓我說再見,因為……我真的舍不得。

“我已經好多了,以後你晚上就回去睡吧,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盡管心中一萬個舍不得,孟海濤還是不自覺的說出來了,雖然沒有伊戀陪床,他的疼痛可能會幾十倍的湧上來,可是他真的不忍心看到伊戀那麽辛苦了。

伊戀抬起了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倔強地說:“不。我要陪著你。”

孟海濤說:“你每天能來陪我一會我就很開心了,你早上上班要擠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太辛苦了。”一邊說,一邊輕柔地撫摩她的頭發。

“哪有啊,一點也不辛苦的。”伊戀嘟著嘴巴,樣子好象在撒嬌。

“可是我擔心你的身體啊!”

“我很健康的。放心吧,師兄。”

“可是……”

“沒有可是,實話告訴你吧,師兄,如果不陪著你,我會更擔心你,我可能會整夜都睡不著覺的。”伊戀的臉紅紅的,眼睛往著自己的衣襟,嘴角掛著似嬌含羞的笑容。

無法抗拒那誘人的表情,孟海濤稍稍的抬起身子,輕輕的吻上了伊戀的唇。伊戀仿佛戰栗了一下,但很快恢複平靜,閉上了雙眼……

良久,孟海濤才不舍的放開伊戀,看著她羞紅的臉。孟海濤緊張極了,這是他們第二次接吻了,上一次是在他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伊戀主動吻了他,直到現在,他依然弄不清楚,那個讓他回味良久吻是安慰還是別的什麽,他也不敢問,生怕得到他無法接受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看著伊戀,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怪我冒犯了她?

伊戀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回望著他,眼裏並沒有憤怒,相反的,卻是滿滿的深情。

孟海濤抬起手來,用手指把伊戀淩亂的頭發梳理整齊。芭蕾舞女演員都留著垂肩的直發,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為的是演出的時候能吧頭發盤成一個恰倒好處的髻,以便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部和微微突起的鎖骨。伊戀這些天來一直忙於照顧他,都沒有打理頭發,現在,頭發已經有點過長了。

“伊伊,你的頭發太長了,盤起來會不好看。”孟海濤說。

“是嗎?”伊戀扯了扯自己的長發,笑著說:“等要上台的時候再去管它吧。”

“其實你的頭發很好,可以留得很長。”

“那等我不跳舞了,一定要試一試,看到底能留多長。”

“可是,”孟海濤慢慢的說:“我希望你能一直跳舞,跳一輩子。”

伊戀知道孟海濤又在想跳舞的事,失去了一條腿,對於孟海濤來說,是天崩地裂的打擊。她盡量地在他麵前避免提到跳舞的事,可是畢竟他們都是舞蹈演員,跳舞幾乎就是他們的全部生活,全部生命,不知不覺的,話題總是會回到舞蹈上麵,而孟海濤則不可避免的要再傷一次心。

“師兄,今天天氣一點也不熱呢,你不想出去走走嗎?“伊戀迅速轉移了話題,並且借機繼續勸孟海濤出去。

“我不想……”孟海濤說。

“為什麽?”

“伊伊,你知道的,我不想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況且,我還不會上下樓梯。”孟海濤知道伊戀是明知故問,索性把心裏想的都說了。

“你不出去怎麽能練習上下樓梯呢?師兄,放心吧,有我呢。我們出去走走,恩?”伊戀堅定地望著他,不等他拒絕,就櫃廚裏拿出衣服:“來,我幫你換衣服。”

孟海濤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過去了。任憑伊戀幫他換好了衣服,扶他站了起來,把靠在床頭的拐杖放在他兩邊的腋窩下。又附下身去,按照陳允教的樣子,把左邊空褲管仔細的疊好,用別針別在臀部的位置。一切都弄好以後,伊戀扶著孟海濤的胳膊,陪他慢慢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