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第七章(2)
當他感覺到外麵的燈次第滅掉時,突然神經質地跳了起來,衝外麵大叫:“不要滅燈,點著,點著!”金菊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與宮女們打火,又重新一盞盞點亮了殿外的燈。朱元璋一步步降階來到殿外。兩個人在燈下對視良久,金菊才垂下頭,不聲不響地走了。
朱元璋叫住了她:“你別走,跟朕進來。”
金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我得去管燈火。”
朱元璋揮揮手:“叫她們去滅燈好了。”
金菊沒動,宮女們提著燈走了。朱元璋轉身上殿,見她沒跟來,他說:“來呀,愣著幹什麽!”金菊不得要領地跟在後麵。
朱元璋忽然覺得,這個不通文墨,沒有女人魅力的丫頭才是最可靠、最忠實於他的,而自己恰恰冷落了她,讓她當個“燈官”。
朱元璋坐下,對局促不安的金菊說:“坐下吧。”
金菊說,“奴婢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朕這麽可怕嗎?你說,朕是不是可怕?”
金菊說:“從前不可怕。”
“你的話,像是馬皇後教出來的,唉,朕這麽可怕,你們還敢背著朕幹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朕這叫可怕嗎?可怕得不夠。”他用力地拍著書案,嚇得金菊不知所措,她不會明白朱元璋何以發火。
“你別怕。”朱元璋語氣又變得溫和了,拉住她的手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真正怕朕的,是吧?”
金菊掉了淚:“我每次見聖上都這樣……”
朱元璋眼裏充滿了憐憫:“朕對不住你……”他心裏想,天地間多奇怪呀,你想要的,是假的,你厭棄的,倒可能是真的。
金菊輕輕把手抽出來,說:“皇上沒事,我該走了。”
朱元璋忘情地把她攬到懷中,說:“別走,朕今天要對得起你。”說著俯下頭去親吻她。金菊百感交集,突然迸出哭聲。
朱元璋把她輕輕托起來,一步步走向屏風後頭。殿外,雲奇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金菊並不是聖人,她也渴望雨露,渴望像別的妃嬪一樣,得到皇上的寵幸,如果她不委身於皇上,那她也不奢求,既是皇帝的人了,她就隻能這樣盼望了。
皇上這不是又垂憐於她了嗎?這一夜過後,金菊像變了個人似的,走路再也不低著頭了,見了宮女、太監也不覺低人一等了,她真的期待觀世音菩薩給她送子呢,她幾乎每天都給送子觀音上一炷香。
陽光從敞開的窗子射入金菊住的抱廈,屋子明亮無比。金菊的氣色顯著好轉,喜氣洋洋的樣子。郭寧蓮輕輕走進來,轉到她身後,說:“繡的什麽呀?娃娃戲鯉魚?你是不是有喜了?”
“羞死人,”金菊急著往回奪,“我是繡著玩的,是枕套。”
郭寧蓮說:“繡枕套有繡童子戲鯉魚的嗎?你快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懷上龍種了?”
金菊說:“就那麽一回……哪能那麽巧?”
郭寧蓮說:“傻丫頭!有了頭一回還愁沒第二回、第三回嗎?”
金菊沒底氣地說:“他那回是對惠妃傷透心才……”說這話時,她神情又悒鬱起來。
郭寧蓮說:“沒事你多往他那走走,晚上不是管製燈火嗎?機會多好啊!男人啊,你得迷住他,他才喜歡你。整天哭喪個臉可不行。”
金菊說:“我不會。”
郭寧蓮說:“我沒說錯吧?還是有時來運轉可能的,你一定多讓他幸你幾回,有了皇子,就有了本錢,他一輩子不理你也沒關係了。”
金菊說:“聽天由命吧,我怕我沒那個福氣。”
郭寧蓮拉她起來:“走,到園子裏去轉轉,別在屋裏悶著。”
生離死別
麵對朱元璋,楚方玉十分冷靜、平和。
朱元璋說:“朕真沒想到,你會借機逃走,朕給你這麽高的榮譽,你還是辜負朕心。”
楚方玉不為所動,冷冷地說:“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想把李醒芳怎麽樣?”
朱元璋說:“不是朕要把他怎麽樣,是大明律不能寬恕他。”他回頭說:“把畫像拿來!”他顯然是有備而來。
雲奇遞上畫像,朱元璋打開來,說:“你看看他題的八個字,辱罵朕,咒罵當朝,這是死十回都夠的罪。”
楚方玉冷笑道:“這是莫須有的罪,怎麽這畫像在你殿裏掛了那麽久,都沒發現,現在突然說是這樣,是陛下從前糊塗,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朱元璋說:“倒是從前粗心了,沒有發現。這事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了,朕都很難替他說話了。”
“沒有人能救他了嗎?”楚方玉問。
朱元璋心一動,說:“也許你能。”
“那好,我來救他。”楚方玉說,“你說條件吧。”
“你是絕頂聰明的人,朕想要什麽,你還不明白嗎?”
“好吧,我答應了。不過,我不能當什麽女史,我要你封我為貴妃,僅列於皇後之後,你答應過的。”
“你能這樣,李醒芳就有救了。”
“我還有兩個條件,陛下答應了,我的承諾才算數。”
“你說吧。”
“陛下要為李醒芳立一份赦免他的丹書鐵券,永不追究。”
“這事雖無先例,朕也可答應。”
“我畢竟與李醒芳有這麽多年的情義,我想單獨與他見上一麵,從此天各一方。”
朱元璋通情達理地說:“這也是人之常情,朕也可答應。”
朱元璋對她的急轉彎並不深信,猜到她是想舍身去救李醒芳。這也好啊,反正你楚方玉是籠中鳥,飛不走,就以放了李醒芳為條件,納她為貴妃,這也是值得的。這麽一想,朱元璋自然滿口應承了。
楚方玉又恢複了自由,隻不過這自由是有限的。她外出時有太監和羽林軍前呼後擁地簇擁著,名為保護,實則怕她再逃走。
楚方玉來刑部大牢探視李醒芳了,因有尚方寶劍,刑部派了個主事陪同。又是從前看押過錢大和楚方玉的牢頭,他一見一身女官服的楚方玉在刑部主事的陪同下走來,眼睛都不夠使了,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原來是個女……女的?”
刑部主事說:“放肆,這是內宮尚宮府女史,快問安。”
牢頭忙帶牢子們跪下去磕頭。刑部主事又令他快弄點熱水,讓李醒芳先生梳洗一下,換換衣服。
牢頭說:“到了大限了?明早上推出午門砍頭?”
“胡說什麽。”刑部主事說,“皇上特赦了他。”
牢頭一回頭,才看見後麵的隨從捧著簇新的衣服、冠帶,不禁大為驚異。
來到李醒芳的牢房門外,那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刑部主事對楚方玉說:“剩下的事,下官不敢過問了,我已交代放人了,這就告辭。”
楚方玉與他拱拱手,轉頭對寸步不離自己的雲奇說:“你不放心我嗎?這回不會跑了。”
雲奇尷尬地笑笑,留在了門外,說:“女史請便。”
熱水、麵巾、新衣新帽子全擺在了李醒芳的牢中。
當隨從們退出後,李醒芳才淒然地說:“謝謝你,方玉,你能在最後時刻來送我。”他以為自己大限已到。
“你誤會了,”楚方玉急忙打斷他。
但李醒芳不讓她說下去:“你不用安慰我。你聽我說,能為你而死,我心甘情願,如果你能在皇上跟前說上話,請他別把我送到皮場廟去剝皮填草,那樣的話,我的靈魂將會萬劫不複,永不得安寧。”
楚方玉告訴他,她是能在皇上麵前說上話,她已得到禦旨,不但免他一死,而且他永生都安全了。說著她呈上了鐵券,這是她逼皇帝親筆所書的丹書鐵券,今後就是連皇帝都無權反悔、無權殺他了。
望著擺在麵前的丹書鐵券,李醒芳愣了半晌,他有點歇斯底裏地大叫:“不,不,我不稀罕這丹書鐵券!”他把鐵券狠狠摔在了地下,“我隻要你,要我的心上人。”楚方玉說:“你又說傻話了,這是最後一線希望了,隻要你平安了,我也就無牽無掛了。”
“不!”李醒芳動情地抓住她的手,說:“我不要用你換來的平安,我寧願和你守在一起,死在一起。”
楚方玉看見雲奇在探頭張望,她又著急又心痛,為絕其念,她大聲說:“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已是皇上的人了。”
李醒芳瞪著眼睛,卻不肯承認:“你胡說,這不是真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怎麽不是真的?不然我會有本事讓皇帝給你下丹書鐵券嗎?”
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呀!李醒芳突然頹了,雙手抱頭,淚流滿麵地說:“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
楚方玉側過頭偷偷抹去淚痕,冷冰冰地說:“放著榮華富貴不去享受,卻自討苦吃,那是傻瓜。我懇請皇上免你一死,也算對得起你了。”李醒芳突然暴怒起來:“賤人!你給我滾,你去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吧!我不用你來可憐!”
楚方玉雖然委屈得淚如雨下,卻不能說出自己的打算,她狠了狠心,說了聲:“保重吧,此生永不能見了。”
絕望的李醒芳一屁股坐下去,見什麽摔什麽,後來突然住手了,他呆愣了半晌,突然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真混啊,方玉,你是決心一死救我呀!”他撲倒在地嗚嗚地痛哭不已。
相親
世上沒有永遠聰明的人,最聰明的人有時也會辦出讓傻子都感到可笑的事來,今天的胡惟庸就犯了這樣的錯誤。
日前他聽朱元璋說,要為大公主擇駙馬,朱元璋像無意又像有意地問起胡惟庸的兒子多大了,學業有無專進。
這等於暗示胡惟庸,他的兒子有吉星高照的可能。萬一再與皇室攀上親,等於在保險箱外又加了一層保險,光環外麵又多了一道光環。
他請準了皇上,今天帶兒子胡正進宮,讓皇上看一看。胡正不能說是白癡,但絕不是聰明人,他有一張叫人容易發笑的娃娃臉,常常無緣無故笑嘻嘻的,這次帶他陛見,胡惟庸再三叮囑他:“見皇上千萬要穩重,不可亂說,要看我眼色行事。萬一皇上看上你,你就是駙馬了。”
胡正關心的是公主長得醜不醜,他說得親眼看看。
胡惟庸瞪了他一眼,胡正才不做聲了。胡惟庸教訓兒子:“公主就是瞎子、啞巴,總也是金枝玉葉,也是萬人求的。”
胡惟庸萬萬沒有想到,李善長帶著他的兒子李祺早坐在皇上麵前了,李祺長相清秀,一表人才,談吐也清爽有條理。
這不是打擂嗎?胡惟庸心裏多少有點不痛快,可又不能表現出來,早知李祺也來,他就不帶兒子來獻醜了。
朱元璋對胡惟庸說:“來了?坐下吧。”
胡惟庸對李善長施禮:“老丞相什麽時候回來的?”
李善長說:“昨天,皇上不召,我也正想回來奏報中都修建之事呢。”朱元璋打量著胡正,問:“你多大了?”
胡正說:“去年十七,今年十八,明年十九。”
朱元璋皺起了眉頭,又問:“你在讀什麽書啊?”
胡惟庸怕再出紕漏,馬上代答:“正讀《詩經》。”
朱元璋令胡正背一段《碩鼠》聽聽。
胡正便背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還不錯,背得也還流利,胡惟庸鬆了口氣。
朱元璋說:“講一講吧。”
胡正看了他父親一眼,說:“大老鼠呀大老鼠,別吃我糧食,吃了我三年,問我答應不答應。”李善長和李祺差點笑出聲來。
朱元璋很不悅:“你這個樣子到朕這來幹什麽?”表麵是說胡正,卻是給胡惟庸聽的。
胡正說:“不是要招我當駙馬嗎?也不知皇上的大公主醜不醜。”
胡惟庸雖然踢了他一腳,已經來不及了。朱元璋對胡惟庸說:“劉基說過你兒子傻,朕沒在意。幸虧朕叫來看看,不然怎麽對得起皇後和臨安公主?”胡惟庸很尷尬,弄不好這是欺君之罪,他隻得自己開脫,說他兒子是叫皇上的威儀嚇住了,才語無倫次。
朱元璋對李祺、胡正說:“朕有一副對子,看你們誰能對上。上聯是:千裏為重,重山重水重慶府。”
胡正抓耳撓腮地想了想,說:“萬金為富,萬金萬兩萬萬歲。”
胡惟庸瞪了兒子一眼,朱元璋大搖其頭,說對得不工,不倫不類。
朱元璋轉過頭去看李祺,李祺說:“皇上看我對的行不行。一人為大,大邦大國大明君。”李善長先露出了笑容,朱元璋更是抑製不住喜悅之情。他說:“胡正,你把萬兩黃金和萬萬歲列在一起,是說朕愛黃金呢,還是什麽意思?”
胡正說:“當皇帝才有黃金萬兩啊,若不誰當!”
胡惟庸嚇得汗流滿麵地跪下說:“臣有罪,他是見了皇上太緊張,嚇得詞不達意了。”
朱元璋說:“你起來吧。這也不能算你有什麽罪過。想當駙馬,想與朕結親,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們下殿去吧。”
胡惟庸拉著胡正就走,胡正還在問:“皇上相中沒相中我呀?”
他們下殿後,朱元璋拾起桌上的一張紙說:“回頭朕請人看看他們的生辰八字合不合。”他看了一眼李祺,說:“都想削尖了腦袋來當駙馬,朕早立了規矩,朕的駙馬不準為官,占不著什麽便宜的。”
李祺卻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啟稟皇上,並非天下男人都想當駙馬的。”
李善長嚇了一跳,忙嗬斥他:“放肆。”
朱元璋卻耐住性子問:“為什麽?”
李祺說,金枝玉葉必然脾氣大,有了過失也不敢隨便休妻,娶了公主,豈不是比娶了個上司還凶?朱元璋哈哈大笑起來,不但不怪,反而誇獎他其實說得對,並說今後一定嚴加管教公主們,第一不準擺公主的譜,第二,犯了六出之過,準許人家休妻。
李善長有點坐不住,慌忙呈上一本厚厚的賬目來打岔,那是中都的賬目,要請皇上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