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第七章(1)

要麽忠於我,要麽幹掉你

死裏逃生

朱元璋正往屏風上貼紙條,雲奇提了一包東西進來了。

朱元璋問提的什麽。

雲奇打開,全是珍珠、珠寶。

“哪來的?”

“別人送的。”

“你敢收別人禮?”朱元璋怒斥,“這是死罪,有規矩的。”

“皇上忘了?皇上不是特許我可以收禮嗎?這不是交來了嗎?我收了,才讓送禮的人不心驚,有話才對我說呀。”

“有長進,朕忘了允許過你的。這是誰在巴結你呀?”

雲奇說:“胡丞相。”

朱元璋大驚,想了半晌,點頭說:“這事你不要對別人說了。”雲奇不明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巴結他這麽個沒用人幹什麽。

朱元璋輕輕帶過地說,“看來想交你這個朋友吧,人家宰相用你這個人物有什麽用。”朱元璋不想讓雲奇明白他這天子近侍的真實價值。

雲奇說:“是呀,他天天在皇上跟前,也用不著我美言啊!”

雲奇說起了馬二,說他挺可憐的,還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稀裏糊塗地送了命太可惜了。他沒有正麵求朱元璋網開一麵,意思卻到了。朱元璋豈不明白?但朱元璋有個基本的尺度,他要求所有的人隻能忠於他一個人,馬二隻忠於郭惠,甚至為虎作倀,這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

所以朱元璋根本不搭這個茬,隻是說他要到萬春宮去了。

到萬春宮去幹什麽?雲奇知道郭惠的大限到了。

雲奇挺同情郭惠,可又不理解她,守著皇上,當了妃子還不知足,還要去偷雞摸狗,這不是活膩了嗎?雲奇猜不透朱元璋會怎麽處置她,郭惠是正宮皇後的妹妹,又是朱元璋嶽父最疼的小女兒,估計最多是打入冷宮,不再受寵。至於藍玉,可是要大倒其黴了,說不定押解回京,在奉天門外車裂。

在朱元璋起身上萬春宮的時候,馬秀英和郭寧蓮剛剛知道郭惠在雞鳴寺的事,還是達蘭告訴她們的。馬秀英隻好找朱元璋直說,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馬秀英坐在那裏垂淚,郭寧蓮在勸解:“光哭有什麽用,得想想辦法救惠妹妹呀。”

“還怎麽救?”馬秀英說,“人證物證都在,皇上盛怒之下,我剛說了一句,就把我也罵了。惠丫頭也是的,當了皇妃了,怎麽做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呢!”

郭寧蓮倒以為惠丫頭叫人佩服,敢做敢當,敢愛敢恨,現在後宮可熱鬧了,一個楚方玉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再加上一個惠丫頭。馬秀英說,這事朱元璋以為隻有馬秀英一個人知道,連郭寧蓮也不讓告訴,囑咐她千萬別在皇上麵前提起,也永遠不要問。

“笑話,一個大活人連個影兒都沒有了,大家不問?”

馬秀英說:“你聽我的話沒錯。”她不好貿然到萬春宮去看看,方才小太監來報,皇上過去了,她隻能派人去打探消息。

從外表看,萬春宮與平時沒什麽兩樣,明眼人會發現,多了很多太監,對進出的人一律盤問,特別是不經許可進入萬春宮的一律擋駕。

此時朱元璋和郭惠麵對麵地坐在萬春宮的小客廳裏,燈光昏暗,氣氛緊張。朱元璋坐在那裏鐵青著臉,拍打著桌上的情書,說:“朕萬萬想不到你做出這等有辱門楣、有辱皇家的醜事來,你還有什麽可說?”

郭惠顯得很鎮靜,也毫無悔意,她說,她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早來了也好,其實,活著真不如死了。

朱元璋冷笑道:“朕也可以讓你活著受罪。”

郭惠並無懼色,她指斥朱元璋沒有資格對她的人格說三道四。

“你當皇上的可以搶男霸女,別人就不能有自己所愛嗎?”

朱元璋說:“看在你父親的麵子上,我真不忍心殺你。但你叫我太失望了,你隻好在冷宮裏待一輩子了,這隻能怪你自己。”

郭惠卻並不戀生,她說:“你留下我這個活口,你會後悔的。我有機會就要對人說,你是怎樣假造遺囑,把我騙入宮中的。”

朱元璋並不知道此事已泄了密,他詭辯:“這叫什麽話?遺囑是保存在你母親手中的,白紙黑字,現在物證還在呀。”

郭惠說:“到如今你這偽君子還在巧言令色!我母親咽氣前把什麽都告訴我了,這是我恨你的原因,也是我決心報複你的原因。”

如果郭惠不捅破這層紙,朱元璋也許會讓她屈辱地活著。現在就不行了,她活著,就存在一個知道朱元璋底細的人。

朱元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他說:“朕多麽希望你能裝聾作啞,不捅破這層紙呀!可你非要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這你可怪不得朕了。”

郭惠說:“下手吧,我早不想活了。”

朱元璋沒有馬上叫人下手,郭惠又要求朱元璋隻辦她一人,與別人無涉,馬二也好,那些宮女、太監也好,都不知情,都沒罪過。

朱元璋說了一句:“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吧!”就走了出去。

他怎麽會饒了馬二呢!馬二是誰?一個世上多他不顯多,少他不顯少的小奴才而已,殺雞不用牛刀,在來萬春宮的同時,他已令雲奇去悄悄結果他了。

黑漆漆的夜,一輛小圓篷車巨大的車輪滾動在大道上,在山坡上停住,趕車的是雲奇。他打開車篷的門,對綁在裏麵的馬二說:“下來吧。”馬二跳下來,問:“就在這處死我?”

雲奇說:“不該處死你嗎?你真是發瘋了,幹這種事,最終是連惠妃娘娘也害了,自己小命也丟了。”

馬二說:“就你一個人來處置我?”

“嫌人手少?”雲奇說,“捅你一刀,或是挖個坑把你埋了,就完事了。皇上怕知道這事的人多,才隻叫我一個人來。”

雲奇告訴他記住,明年的今日是他的周年,叫他別恨別人。

“我怎麽能恨你。”馬二說,“是你把我領進宮,是你讓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今天又是你結果我的。我隻恨皇上,他心好狠啊,是不是惠妃娘娘也得死?”

雲奇說:“她也太過分了,讓皇上戴綠帽子,皇上不殺她,這口氣咽得下去嗎?”馬二眼一閉,聽憑他下手,隻求讓他死得痛快點。雲奇卻走上去替馬二解開了繩子,馬二大為驚奇,道:“你不怕我跑?”

雲奇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可能有物傷其類的憐憫吧。正如馬二自己說的,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殘廢,還要每天裝笑臉侍候主子,叫幹什麽得幹什麽,何罪之有?這是雲奇頭一次叛逆,是連自己都不理解的壯舉。他告訴馬二,今天放了他,馬二必須改名換姓逃到最遠最遠的地方去,永遠不許再回京師來。

馬二真是絕處逢生,連忙跪在地上叩頭:“謝謝哥不殺之恩。”

“你也怪可憐的。”雲奇說,“帶你入宮的是我,殺你的人卻不該是我。”他又把一貫錢塞到了馬二手中,然後跳上小篷車走了。

馬二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一直到望不見小車的影子。

掩人耳目

郭惠是被人處死還是自縊而亡,這在大明王朝的後宮秘史裏恐怕永遠是個謎了。

後半夜,馬秀英剛剛入睡,外麵有人急促地叩門,馬秀英坐起來,命宮女:“快點燈,去開門。”進來的是郭寧蓮,她說:“不好了,惠妹妹吊死了。”

馬秀英驚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說:“這丫頭,怎麽這麽想不開呢。”郭寧蓮反倒說:“也許這是最聰明的了結,不然怎麽辦?等著皇上賜死?還是在冷宮裏活受罪?”馬秀英說:“走,我們過去看看。”

萬春宮門前的燈籠依然在風中擺動著,木門緊閉,沒有什麽異樣。

奇怪的是門裏門外都冷冷清清,十分安靜,並不像有大事發生。馬秀英和郭寧蓮腳步匆急地帶人來到院外,問一個打更的:“惠妹什麽時候出的事?”打更的太監竟然一無所知,他說:“沒出什麽事呀!我一直不停地在巡夜呀。”

馬秀英和郭寧蓮交換了一個目光,二人都感到此事頗為蹊蹺,便拋開打更的往萬春宮裏走。萬春宮裏靜悄悄的,打更的宮女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才揉揉眼睛站起來。馬秀英又一次問她:“不像出事呀,你聽誰說的?”

郭寧蓮說:“不知道報信的是誰,咚咚咚地砸我的門,說惠妃上吊了。出去時,已沒有人了。”

馬秀英說:“這事有點怪,怎麽倒是外邊的人來報信呢?”郭寧蓮也說:“是啊。”一進入惠妃的臥房,她二人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屋內已經是油盡燈滅,燈盞上殘留著一絲油煙,彎彎曲曲上升。一條搖晃的影子在月光映照下,印在牆上。她們都不敢把目光對準懸在梁上的郭惠,馬秀英的聲音都變調了,大叫“來人”。

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膽大,郭寧蓮親自踩著板凳和兩個太監把已經僵硬的郭惠從房梁上卸了下來。

這時外麵有人報:“皇上駕到。”

二人忙往外走,與朱元璋走了個碰頭,朱元璋說:“你們來了?”他似乎剛剛得到郭惠死訊,並且有幾分吃驚,他的語調是傷感的、惋惜的:“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這麽想不開呢!”

郭寧蓮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由得看了馬秀英一眼。馬秀英沒出聲,又隨朱元璋返回郭惠臥房。

朱元璋看了一眼已蒙上白布的屍體,吩咐說,對外就說她得了急病死的,上吊自殺總不是好事,容易引出許多謠言。郭寧蓮冷冷地頂撞一句:“好好的,什麽急病?哪個禦醫看過?說得過去嗎?”

朱元璋說:“急病有的是呀,絞腸痧、丹毒,隨便說吧。”朱元璋對幾個在場的太監說:“你們都出去。”

太監們走後,朱元璋對馬秀英二人說:“她為什麽尋短見,你們也能想到了,朕並不想為難她,她也太不像樣子了,居然幹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

郭寧蓮說:“傳聞當不得真啊!”

“什麽傳聞!她和藍玉的來往書信都在朕手上了。”

馬秀英說:“皇上沒有追究藍玉的意思吧?”

朱元璋搖搖頭,一來他手握重兵,事急會生變,二則家醜不可外揚,他隻好忍下這口氣了。郭寧蓮不禁為惠妃抱屈,太不公平了,也太便宜藍玉這小子了,他傷風敗俗,欺君罔上,又害死了惠妹一條人命,豈能饒他?馬秀英認為皇上是對的,這事不想寬容也得寬容,傳揚出去,皇上臉上有光嗎?其實朱元璋放藍玉一馬,也有另外的意圖,讓他感恩圖報。

郭寧蓮原以為惠妃的喪事一定是草草了事,卻沒想到朱元璋很動感情,他決定要為惠妃辦一個隆重的葬禮,讓她風光風光。馬秀英感到吃驚,道:“這……一個自裁的人,不是不能招搖嗎?”

朱元璋說:“誰說她是自殺的?她是病死的。”

郭寧蓮馬上理解了朱元璋的想法,看來,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了。朱元璋點撥馬秀英:“皇後得操點心,把凡是知道一點真情的宮女、太監都召集到一起,封住他們的嘴,這些人單獨放在一個院裏,嚴加看管,永遠不給外差,不能走出宮門半步。”

馬秀英雖知道他們太委屈了,可為了保守秘密,也隻能這樣。

比起郭惠母親張氏的葬禮,惠妃的葬禮要隆重得多了。出殯這天,轟動了金陵城,通往鍾山的路上,萬人空巷。巨大的棺槨,碩大的遺像和冊封詔書,和尚執法器念經的隊伍,以及百官的送葬隊伍絡繹不絕,人人是麻布圓領衫、麻布冠、麻經、麻鞋,內眷均為麻布大袖長衫、麻布蓋頭……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而來。

達蘭的轎子在隊伍後半部,她忽見胡惟庸騎馬站在路旁,便命轎夫停住,她探出頭來叫了聲“胡丞相”。

胡惟庸下馬過來,謙恭地問:“真妃娘娘辛苦。”

達蘭說:“這葬禮夠風光的了,大明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呀,惠妃很有福氣。日後我死時,就不見得有這樣的哀榮了。”

胡惟庸說:“娘娘怎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像惠妃這樣命薄。”

達蘭說,聽說她犯了什麽事,好像是給她娘在雞鳴寺守喪時與什麽人私通。胡惟庸矢口否認,可沒聽說這種事,也勸她還是少說為佳。

“你知道實情嗎?”達蘭說,如果這是真的,那皇上辦這麽風光的葬禮,就是掩人耳目了,年紀輕輕的,什麽暴卒,說不定是下了毒手。

胡惟庸四下看看,說:“娘娘管好自己的事吧,這種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看把你嚇的。”達蘭說,“你對我好點,不然我有倒黴的一天,你跑不了。”當轎夫遠離他們時,達蘭向胡惟庸拋了個媚眼,說:“該死的,你又半個月不去我那兒了,你是看我徐娘半老了,對不對?”

胡惟庸嚇得四下看看,小聲說:“你怎麽不分場合呀!我有空就去,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我給你做芙蓉蓮子糕吃。”說罷放下轎簾,說了聲“起轎”,轎子上了路。胡惟庸的鬢角都滲出了冷汗,所幸跟前沒人。自從那次他被達蘭用蒙汗藥麻翻,不得不與她有了肌膚之親以後,達蘭隔三差五就召他去幽會,他又不敢不去,他真是把腦袋提在手中去享受美人的,這種滋味難以言表。更可怕的是,胡惟庸漸漸明白了,達蘭與他有染,是想把自己綁在她的戰車上,為她的兒子朱梓日後登基篡位當馬前卒,這雖很遙遠,卻也相當可怕,他迄今想不出擺脫的辦法。

再輝煌的葬禮也是給別人看的,掩人耳目而已,根本不能抵消朱元璋心底的惱恨和傷感,他對郭惠這樣寵愛,最終是這樣的結局,他沒有想想自己霸王硬上弓給別人造成什麽傷害,他想的是他自己。

今天奉先殿要暗得多,反倒是外麵亮。朱元璋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半躺半坐在椅子裏發呆。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朱元璋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