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1)
第一章(21)
我腰間束一條曬幹的小羊皮做的寬皮帶,上麵沒有帶扣,隻用兩根山羊皮條係著;兩邊有兩個環子,卻不是用來掛刀和短劍,而是掛了把小鋸和一把斧子,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在我的肩膀上,斜掛著一條略窄的皮帶,用同樣的辦法係著;皮帶末端,在我的左胳膊下,掛著兩個口袋,也由羊皮做成的,一個裏麵裝著火藥,另一個裏麵裝著子彈。我背上背著筐,肩上扛著槍,我的頭上是一把又醜又笨的大羊皮傘;除了我的槍,這把傘是我最重要的東西。至於我的臉,倒還沒有一個黑白混血兒那樣黑,如以為一個人生活在北緯九度注:該島的位置在北緯九度二十二分。又根本不在意膚色如何,就肯定他一定被曬得很黑那就錯了。至於我的胡子,我曾一度讓它長到了九英寸左右,但由於我有足量的剪刀和剃刀,就把胡子剪短了,並把唇須修剪了一下,留成穆斯林那樣的兩撇大八字胡子,就像我在薩裏見到的土耳其人一樣;因為摩爾人倒不留這種胡子,僅有土其耳人才留。這副胡子,我雖然不敢講長得可以掛上我的帽子,至少是又濃又大,若是讓英國人見到,定會嚇人一跳。
其實,這都是隨便談談的話。反正沒有多少人見到我,我的外貌如何,都無所謂;所以我也不多講了。我帶著這幅尊容上路,一直出去五六天。我首先沿著海岸一直向我前次停船登山的地方走去。現在既然用不著照顧我的船,便從陸上抄了一個近路,走上上次登過的那個高崗。當我向我上回不得不繞道而行的那個岩石出沒的岬角望去,出乎意料,隻見海麵又平又靜,既無波瀾,也無動靜,也沒有急流,同別的地方完全一樣。
我對於這種現象,簡直莫名其妙,決心花些時間,看看它是否同退潮有關係。不久我就明白了它的奧秘,原來那急流是由西麵退下來的潮水同沿岸某一條大河的傾瀉匯合而成的。而且要看西方的風力大還是北麵的風力大,來決定急流離岸的遠近。等到傍晚,我重新爬到山上,這時正值退潮,我又分明看到了那股急流,不過,這回已離岸有一英裏半遠了,不像原來那樣近了。所不同的是,我上次來時,恰好它流得離岸很近。所以我的船被衝走了;在其他時候,它是不會這樣的。
這次的觀察使我確信,隻要我能注意潮水的漲落,我一定可以毫不費勁地把我的船放到這邊來。然而,當我想到將這計劃付諸實踐的時候,我就想到上次遇到的危險,不由地心驚膽顫,想都不敢想。相反,我作了另外一個決定,雖然很費勁,但比較保險,那就是再做一隻獨木船,這樣我就可以在島的兩邊各有一隻。
現在,在島上,可以講我已有了兩個莊園了。一個是我的小小的寨子,或稱之為帳篷,四麵有牆,上麵有岩石,後麵還有山洞。我已把這洞擴大了好幾部分,或者講,已被我擴展為好幾個洞,一一相接。其中最大且最幹燥的一個洞,開了一扇門,門外就是我那寨子的堅壁之處。即是,在那堵牆與岩壁結合之處;這個大洞裏放滿了我說過的大陶罐,還有十四五隻大筐子,每隻筐子都有五六蒲式耳的容量,這些筐子裏貯存著我的糧食,特別是那些穀物,它們有的是從莊稼頭上割下的穗子,有的是已被搓下來的麥粒或穀粒。
講到我那道牆,原是由許多木樁做成的,後來都已長成樹,又大又高,一點也看不出後麵有人居住的痕跡。
靠近我的住處,距岸較遠的一片低地上。是我的兩塊莊稼地,我在這兒播種和耕耘,到時就在那裏收獲糧食;無論何時,如若我要更多的糧食,附近有同樣適宜的土地可以增加。
除了這裏,我還有個鄉間住所。現在在那兒也有了略具規模的種植園了,首先,對於我這稱之為別墅的住處,我不斷地加以修理,這就是說,我把那園的籬牆修得總是那麽高,且老是把梯子放在牆裏頭。那些樹起初不過是一些大木樁,現在則長得又粗又高了。我不停地修剪它們,希望它們長得枝葉繁茂,生機盎然,蔚然成蔭;後來我果然如願以償。籬牆當中,總是支著我的帳篷;這帳篷是一塊帆布構成的,由幾根柱子撐著,永遠不用修理或重搭。帳篷下麵,我用我所殺死的野獸的皮和一些別的柔軟材料做了一隻睡榻,上麵鋪著我從船上的臥具中保留下來的一條毯子,還有一件很大的值夜衣作被蓋,我每次因為離開老營地時,就到這別墅住。
我的牧場同這個地方連在一起——山羊的圈地。我由於圈這塊地,費了無數的辛苦,所以一心一意把它圍得十分嚴密,免得山羊衝出去。我付出了無數的辛勤勞動,在籬笆外插滿了大木樁,而且插得這樣密,簡直不像籬牆,幾乎像一個柵欄。後來這些木樁和木樁之間,幾乎連手都插不進去。後來這些木樁在第二個雨季中都長大了,圈子堅固得如同牆,甚至比牆還堅固。
這些足以證明我並未偷懶,凡是可以令我生活舒適的事情,隻要看來有必要,我都不辭勞苦地把它完成;因為我認為,在身邊馴養一批牲畜,就等於替自己建一座肉廠、羊奶、羊油、和幹酪的活寶庫,無論我在島上生活多少年——哪怕四十年——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同時,我又認為,我要想一伸手就抓住這山羊,就得把羊圈修得極嚴密,絕對不讓它們亂跑,我把這個辦法落實得這樣徹底,後來那些木樁長大以後,我反而覺得它們種得太密了,不得不拔掉一些。
在這裏,我又培植了一些葡萄,我每年冬天貯藏的葡萄幹,主要來源於它們。我照例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保藏起來,作為我食物中最好的,最可口的美味;真的,它們不僅好吃,而且能去病延年,養精提神。
由於這地方正處於我的住處和我停船的中途,我每次到那邊去的時候,總要在這裏停留一下;因為我經常要去看看我的小船,整理整理上麵的東西。有時,我也駕著它出去逛逛,可是再不敢去作冒險的航行,極少離開海岸幾丈以外,因為深怕無意中被急流,大風,或其他意外的原因把我帶走。
不料,我現在生活中又有了新的變化。
有一天,大概是正午的時候,我正要去看我的船,忽然在海邊上,我發現一個人的赤腳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沙灘上。我幾乎嚇壞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就像挨了一個晴天霹靂,又像是活見了鬼。我側耳聆聽,回頭四顧,可是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到。我跑上一個高地,向遠處望去,又在海邊上來回跑了幾遍,可是一無所獲,除了這一個,再也找不到別的腳印。我跑到腳印前麵,看看有無別的腳印。看看它是不是我的幻覺,可是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因為一點也不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的腳印,腳趾頭,腳後跟,樣樣俱全。至於它是怎樣來的,我就不得而知,無從猜起。我像一個神智模糊,神經失常的人在胡思亂想,拔腿就往我的防禦工地跑去,腳就像不沾地一樣。我心中驚恐至極,走不到兩三步就回頭看一看,連遠處的一叢小樹,一個枯樹幹,我都誤以為是一個人。以至於一路上我受驚的想象,使我看到各種各樣的幻景,我的幻覺出現了多少怪誕陸離的想法,以及我的頭腦產生了多少離奇古怪的妄想,那簡直說也說不清。
我一跑到我的城堡(我以後就這樣稱呼好了),馬上就像有人在後麵追著似的,一下子就進去了。至於我是按照原來的設計,用梯子爬進去的。還是從我那被稱為門的岩洞裏鑽進去的,我自己也記不得了,甚至第二天早上還不想走,因為,我進這個藏身之所的時候,心中驚恐至極,就是一隻兔子逃進它的草窩裏去,一隻狐狸鑽進它的地穴裏去,也沒有我那麽膽戰心驚。
我一夜都未合眼,離開我受驚的時間越遠,我的疑懼反而越大,這種情況,未免有點反乎常理,尤其反乎一般處於恐懼心理中的生物的常態。原因是,對於這件事,我不斷用一些大驚小怪的想法來恫嚇自己。因此專門向壞處想,雖然我很久地離開了它,有的時候,我幻想著這一定是魔鬼在作祟,於是我的理智便隨聲附和地支持這個假定。我想,其它人類怎麽會跑到那裏去呢?把他們載到島上的船又在什麽地方呢?別的腳印又在什麽地方呢?一個人怎麽能來到那裏呢?但是另一方麵,若說魔鬼在那地方變成人的樣子,僅僅是為了留下一個腳印,那又未免毫無意義,因為它無法保證我一定看到。我認為魔鬼除了留下一個孤孤單單的腳印外,還可以找出很多辦法來嚇唬我,因為我是住在島的另一頭,他絕不會頭腦簡單到把一個記號留在我十有看不到的地方,而且把它留在沙上,隻要一起大風,就會被海浪衝得一點不剩。這一切,看來都不能自圓其說,都不符合平日我們對魔鬼的看法,因為我們一向把魔鬼看成一個乖巧狡猾的家夥。
許多這一類的事使我不得不承認,所有關於魔鬼的疑懼,都是無本之木。於是我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這一定是一些更危險的生物,也即講,是對麵大陸上的某些野人來同我作對,他們乘著獨木船到島上閑遊,或者是碰到了急流,或者遇到了逆風偶爾來到這個島上,上岸之後,因為不願留在這個孤島上,又回到海上去了。
當這些想法在我腦海中浮現的時候,我起初心裏倒很慶幸,覺得自己當時幸而沒有在那邊,也沒有給他們見到我的小船,要是船讓他們見到了,他一定會判定這島上有居民,說不定要進一步尋找我。可是緊接著,我又往可怕的方麵亂想起來,覺得他們已發現了我的小船,並且已發現有人在這島上,又想,若是那樣的話,他們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前來,把我吃掉;就算他們找不到我,他們也會找到我的圍牆,把我的穀物通通毀掉,劫走我所有的羊隻,最後,我隻好活活地餓死。
恐懼的心理趕走了我所有的宗教上的希望;我以前由於親受過上帝的好處而產生對上帝的信仰,現在一部分消失了,就仿佛他過去雖然曾用神跡賜給我飲食,現在卻無力來保護他所賜給我的那些飲食,於是我責備自己偷懶,不肯多種一些糧食,隻圖能接得上下一年就算了,就如沒有什麽意外的事情發生,讓我享受不到地裏的收獲似的。這種自我責備,我覺得很有道理,因此,我決定今後一定要先屯積好兩三年的糧食,那麽,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因為缺乏糧食而白白送掉性命。
在上帝手中,人生是怎樣一個千奇百怪的東西啊!在不同的環境中,人類的情感怎樣變幻莫測啊!我們今天所愛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恨的;我們今天所追求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逃避的;我們今天所期望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恐懼的,甚至是膽戰心驚的。現在我本人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先前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被人類社會所拋棄,形單影隻,被無邊的大海所包圍,與人生隔絕,被貶入一種落寞的生活中,仿佛上天認定我不足與世人為伍,不值得與同類並存似的。我覺得,假如讓我見到一個人類,那就不遜於讓我死而複生,那就是上天所賜與我的最大的恩澤,僅僅免除我人間的罪惡,榮登天堂。而現在呢,隻要一疑心到那可能見到的人類,我就全身發抖,隻要看到一個人影,看到有人到島上來的不聲不響的痕跡,我就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人生的變化無常,就是如此。我驚恐甫定以後,對於這想法,產生了許多古怪離奇的想法。我覺得,我當前的生活,正是大智不仁的上帝替我安排的生活方式;我既然無法預知天意對我的最後目的何在,就應服從他的無上權威,因為我既是他創造出來的,他就有絕對權威按照他的的意圖來支配我,處治我;我既然冒犯過他,他當然有法律權力以任何方式來懲罰我;我就應當對他的震怒采取逆來順受的態度,因為我對他犯了罪。
於是,我又想,既然公正而全能的上帝認為應這樣來處罰我,他當然有能力拯救我,我的責任就是絕對地,毫無保留地服從他的意旨;同時,另一方麵,我也有義務對他抱有希望,向他祈禱,不聲不響地聽從他的聖意的吩咐和指示。
我花了許多時間在這些思索上,許多天,甚至許多星期,許多月,思索的結果,在我的身上產生了一個特殊的影響,不能不在這裏提一下,那就是:有一天清早,當我躺在床上,滿腦袋想著野人的出現對於我的威脅的時候,我心中覺得非常不安,這時候,我忽然想到《聖經》上的一句話:“在患難之日,求助我,我必救你,你也要榮耀我。”
於是,我高高興興地從床上爬下來,不僅覺得心中欣慰了許多,而且好似得到指示和鼓勵似的,誠心誠意地向上帝祈禱,懇求他的拯救。做完祈禱後,我拿起《聖經》打開,第一眼就看到下麵的話“等候著主吧,壯著膽吧,他將使你心中充滿力量;等待著主吧。”(注:語出《舊約全書詩篇》27章14節,但略有差別)這句經文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於是我滿懷感激地放下《聖經》,心中不再感到擔憂,至少當時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