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種 擲金杯
人一舉心動念,不獨神鬼俱知,即慧明之人,無不悉見。凡做昧心事欲瞞人者,真是掩耳盜鈴也。“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乃實在確語。試看崔公私蓄以及暗昧事,諸人不知,即妻妾子女,亦不盡知。遙遙智朗,千裏如鏡,豈非至隱至微之地。固已莫見莫顯乎?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誠哉是言,閱之凜凜。崔公自會朗師之後,昧心事毫不敢為,雖曰朗師之警悟崔公,而實係成全崔公者大矣。世人俱當以此為鑒,受益不小。
凡見人危難,即思拯救,此即是活佛菩薩矣。朗師隻因目擊小民寒凍,即思不辭辛勤廣募施襖,在禪理深通之人,自然如此。若今之和尚,大半藉募化以肥己,但恐償還不了,安望有成?
功必要德助,若表裏之難缺,隻看朗師之言行,可敬可法。紫陽真人雲:“黃芽白雪不難尋,達者須憑德行深”,應各省察。
揚州府崔府尊名,字蓮生。坐升兩淮鹽運司,到任三個月,門上接得某部院手書一封,著僧人智朗投進。崔公拆看書,內略雲:“智朗和尚,深通禪理,乃有道高僧。倘過揚州,祈為推分青盼”雲雲。崔公平常最不喜僧道,因屈於部院手劄,隻得勉強隨請相會。
少刻,看見一和尚,光頭布衣,足著朱履,走上內堂,向上同揖。崔公隻得請坐待茶,便開口問道:“某院台極稱朗師佛理弘廣,今請教大師,直指參悟妙法,足見施惠不小。莫謂我俗吏無知,不堪共語也。”朗師道:“人能明通佛法,則能超出生死苦海。但此法難以口說,全在本人立誌堅剛,信心誠篤。僧人自幼出家,至今四十餘年,才得明悉。知法則易如反掌,不知法則難若登大。”
崔公道:“法雖難說,畢竟有法。請問大師指示,如何才得法?”朗師道:“世人隻因塵事牽纏,才一靜坐,不是散亂,就是昏沉。要知寂寂治散亂,散亂去則生昏沉;惺惺治昏沉,昏去則生散亂。止觀雙持,昏散皆退,所以指群生行覺路而得妙境也。不知此法者,則學何所入?功何所施?智何所發耶?”
崔公聽完,深為敬服,點頭大喜道:“大師如此開發,院台的稱讚,果不虛言。”朗師隨又道:“雖說功夫如此,必要德行兼佐。若專功而無德,必致魔多難就。去冬貧僧因過淮上,見許多老少男女,俱赤體寒凍,難以度命,貧僧頓起憐慈,妄立微願,募施棉襖一千件,散給受凍貧民。目今時已六月,欲要前往產棉地方,逐件置造,有費時日,轉盼冬寒,豈不誤事?況且衣工料物,件件缺乏。所以預為早計,約費銀六百餘兩,已經募化某布政司施濟五百件。今隻缺少五百件,望大老爺慨然完此功德,免無限寒苦,皆出大老爺洪恩。”
崔公聽完,即愁眉蹙額道:“積德固是善舉,但須綽有餘貨。本司雖執掌幾十萬鹽課,俱是朝廷正項,誰敢擅自動用?”
朗師又道:“亦有應得本分俸貲,何妨積德?”崔公搖頭道:“俸貲無幾,尚不足以供薪蔬,何有餘潤?”朗師笑道:“大老爺現存蓄三千兩,可以動三百兩積德,不過十分之一。”崔公含糊堅賴道:“何曾有得存餘?”
兩人正在問答不合,忽門吏稟道:“本府知府,因北郊虹橋荷花大放,來日請大老爺,兼請督糧道老爺酒船遊賞。”崔公性喜飲酒,聽見請召,隨應道:“既是糧道領貼,本司豈有不領貼之理?”
朗師在旁,即忙稟道:“大老爺來日赴宴,貧僧齋戒不用葷腥,隻飲蔬酒。可吩咐來人另備豆腐一碟,便可奉陪,共席清談,叨沾台光,得玩賞十裏荷花,亦是幸遇。”崔公笑道:“昔日蘇東坡遊玩,常以佛印相伴。此事未常不可。”隨吩咐來役,補請朗師。談畢,僧回法雲寺寓處。
次早,府役奉邀崔公、糧道至北門外酒船,朗師先已在船。那船上張燈結彩,金杯象筋,古董爐瓶,笙歌鼓樂,極其盛設。這糧道因自江寧由揚經過,並不知請僧人何幹,乃細詢問。崔公將薦舉根由,細細說明,才同朗師談論。果然語言高妙,眾皆敬服。
船行入虹橋法海寺,一望荷花遍開,清香撲鼻。真個是: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各皆對花暢飲,半醉換席時,朗師忽向三位老爺笑道:“今日叨陪盛宴,可為大幸。席上無可奉敬,貧僧用一小術以博三位老爺一笑。”眾官點頭,拭目以待。朗師即舉麵前金杯,當三位老爺向湖中擲去。眾官驚駭,各皆怒色,急忙呼人下水撈取。
朗師笑嘻嘻,搖手道:“此金杯三位老爺不必著忙,貧僧已經送入崔大老爺銀庫內,安放在三千金俸貲桶上。如若不信,可著人速去取來,才知貧僧說話不虛。”眾皆謂謊,朗師因又道:“崔大老爺腰間現帶鎖匙,何不發與近侍,星馳快馬至運司庫內,將金杯取來,方知不假。”
崔公聞言,即解匙交近侍,飛馬至運司內,同公子開庫,果見金杯放在銀桶上,即取回獻上。三位老爺大驚敬服,至晚各散。
次早,崔公即取銀三百兩,另封程儀,著人送至法雲寺交與朗師,即刻起身。朗師煩來人攜著原銀,即到運司署內,麵會崔公。朗師愁眉指銀道:“此銀分厘不敢收領。”
崔公驚問道:“大師前日再四求為施襖之用,今已照數交銀,忽又推辭,本司不解何意?”朗師道:“此銀是昨晚某鄉紳與某人有仇。送銀千兩,欲誣陷為私囤,苦打成招。其實某乃良善好人,並非私鹽囤戶。若是貧僧領去此銀,不獨並無功德,且將來變驢變馬,變畜生償還不了,所以分厘不收。若是三千兩桶內動與貧僧,即刻叩領。”
崔公聽完,腹中驚駭,果是某鄉紳送的銀千兩,絲毫欺瞞不得。崔公隨將俸貲動三百兩,另封程儀,設蔬齋送朗師回去。一麵將原銀千兩,交還鄉紳,分厘不收,所誣私囤,並不究問。
是年冬,有人從淮上來,果有聖僧裝棉襖千件,稱崔公施濟,才知誠實不虛。崔公自會朗師之後,凡事但有賄賂,俱辭不收,亦不聽情囑。在任五年,兩淮鹽商感激至公,捐造崔公祠在運司前,流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