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躲來躲去躲貓貓 (2)

這個世界的痛苦也許就是這樣,找不到要出擊的目標。因為有目標才有可能,沒有目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就如此時的許褚。待山上一切塵埃落定時,許褚怏怏而回,去尋找他的下一個目標——新野。

新野空無一人,整個新野四門大開。曹兵闖入以後,並沒有兵士出來阻擋,城裏也不見一人,已然一座空城了。許褚再次找不到廝殺的對象。曹洪給出的判斷是,這一定是劉備勢孤計窮,所以帶著百姓逃竄去了。

許褚也放下心來,不再提防著什麽——當廝殺的對象一再消失時,任何人心裏都不會時時處處想著他們——人啊,終究是沒有遠慮的動物,求的隻是當下心安而已。

曹兵們也個個疲憊不堪,饑餓難耐,忙著奪房造飯,一片殺雞宰鵝添油加醋忙碌的景象。

火。大火。東門驟起大火。

這是初更時分,新野城狂風大作。有守門軍士飛報西門火起。曹仁卻不緊不慢地打了個哈欠說:這一定是軍士燒火做飯不小心,遺漏之火罷了,滅了它,切不可自己嚇自己。

許褚也相信這一點,或者說他寧願相信這一點。整個新野城進來時空無一人,這火不是自己人不小心燒的,難道是天火不成?

他也打了個哈欠。不緊不慢的。但是火起來了。不由分說地起來了。

曹仁的哈欠剛打完不久,守門軍士接連幾次飛報,說新野城西、南、北三門都有火起,看樣子不是軍士燒火做飯的遺漏之火。曹仁這才知道,人世間有些火是不明原因的。它沒有過程,隻有結果。就像有些人的出現,驚鴻一瞥的驚豔之後,帶給觀者的很有可能是厄運般的宿命。曹仁急令眾將上馬,看滿城火起,上下通紅,那叫一個豔陽天,不夜城。總之,這一夜的火,比博望燒屯之火燒得更猛,更加的不容置疑。

讓大火來得更猛烈些吧,燒死我之前種種的自大與輕視!曹仁站在新野大火前,呆若木雞,心情複雜,很有陰溝裏翻船的感覺。

當然,許褚也有這感覺。這些曹操的高級將領們自大慣了,以為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殊不知站得高最大的問題是看不清腳下,而絆倒他們的,往往是腳下一些不起眼的小石子。

便想法子突圍。這是大火中的突圍,大火中突圍最大的特點是哪裏沒火往哪裏鑽。便都往東門鑽去了。因為東門沒起火。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東門沒起火,就像沒有人知道其他三門為什麽會起火一樣,很多人隻是依靠本能在擁擠在前行。

前行在奔出東門的路上。仿佛世界末日,而東門則是唯一的諾亞方舟。

諾亞方舟的周圍堆滿了祭品——死者無數。那是軍士自相踐踏的結果。這是生存的殘酷,也是死亡的殘酷。他人即地獄,地獄真是無處不在啊。

少數人衝了出來,沉默的是大多數。大多數人成了祭品。但是這少數人也不是命運的寵兒,因為考驗接二連三。

趙雲衝出來了,糜芳衝出來了,劉封衝出來了,他們帶著部隊先後騷擾一路驚慌失措的曹軍,直把他們趕到白河邊上。

這是四更時分,所謂人困馬乏,曹軍士兵大半焦頭爛額。好在白河看上去還比較吉祥,起碼河水不深,不會淹死人。此時的曹仁感謝命運給他留了個活口,沒有趕盡殺絕,沒有將他一頭悶死。他下令人馬都下河吃水,解解乏,整頓兵馬後再圖將來。一時間白河邊上人相喧嚷,馬盡嘶鳴,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人要活無數張皮

但是命運是不留活口的。

命運任何時候都不留活口,所謂趕盡殺絕,那是命運的本性。

曹仁不知道,白河其實很深,深不可測,一如每一個人的命運,充滿了礁石和陷阱。現在曹仁看到和體會到的白河,是被做過手腳的白河。

做手腳的那個人是關羽。關羽奉諸葛亮之命,於一天前帶來士兵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致使下流斷水,這樣白河就看上去很淺了。直到四更,關羽忽然聽得下流人喊馬嘶,充滿了生機和活力,便急令手下軍士一齊撤掉水中的布袋,被堵了一天一夜的河水,重新變得水勢滔天,浩浩蕩蕩往下流衝去,衝向那些在下河吃水,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曹軍人馬。

結果是可以想見的,少數人逃了出來,沉默的是大多數。大多數人成了祭品。曹仁狼狽不堪地引眾將往水勢不急的地方奪路而走,好歹逃了出來,逃到了博陵渡口,卻又苦命地遇見張飛。如果不是許褚拚命掩護的話,曹仁是不可能活著逃回去向曹操匯報戰況的。

新野之戰就此告一段落。曹操極其震怒,說了這樣一句話:“諸葛村夫,安敢如此!?”他傳令軍士一麵搜山,一麵填塞白河。同時將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攻樊城——一定要活抓諸葛亮,讓他明白自己是不好惹的。

當然,對曹操來說,一兩場小戰的失敗說明不了什麽,重要的是氣勢,五十萬大軍的氣勢。諸葛亮除了火攻就是水攻,說到底玩的還是雕蟲小技。曹操不相信,打天下是靠雕蟲小技就可以成事的。所謂短兵相接,刀槍相見,要說真打,劉備和諸葛亮還是不堪一擊的。對於這一點,曹操有著充分的自信。

曹操的謀士劉曄也相信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他隻是不相信,天下人心是打出來的。人心至軟,兵器至剛。柔可以克剛,剛卻無法擊垮柔軟的東西,這是劉曄對世事的一個認識。所以他對曹操說,丞相啊,你初到襄陽,首先要做的是收買民心。劉備為什麽老是打不垮,他的屁股後麵跟著民心啊。劉備現在盡遷新野百姓進樊城,等於是綁架了這兩縣城的民心。如若丞相刀兵相見。兩縣最終是可以到手的,可差不多就變成齏粉了。民心何在?民心盡心啊!丞相這次征江南,誌存高遠,可恕我直言,占領江南不等於占有江南……我看這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劉備即使不降,也可見丞相愛民之心;劉備如果來降,那荊州之地,可不戰而定啊。

曹操采納了劉曄這個聽上去很美的計劃。可問題的關鍵是,誰去做劉備的思想政治工作呢?

這個人,必須跟劉備有交情,同時對劉備有影響力、能成大事者。最重要的一點,此人還必須是忠於曹操的,別策反不成卻被劉備給收編了。

劉曄提了一個人選。徐庶。毫無疑問,這是個讓曹操頭痛的人選。曹操當然不懷疑徐庶的能力,他隻懷疑徐庶的忠心。在能力與忠心之間,曹操看重的是後者,他不願做放虎歸山的蠢事。

劉曄當然也懷疑徐庶的忠心,不過劉曄賭徐庶不敢不歸。因為劉曄以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除了忠心還有責任心,還有麵子要去維護。人不是活一張皮,人是要活無數張皮:愛心、孝心、忠心、責任心、麵子、舊誼、新愛……每人都在皮後麵首鼠兩端、顧此失彼、瞻前顧後、愛恨交加。要做出一定的選擇。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要搞清哪一個是首選。劉曄對曹操說,徐庶如果去見劉備,是一定會回來的,否則他不辭而別,出爾反爾,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豈不貽笑於世人?

曹操還是憂心忡忡:有些人就是出爾反爾,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不以貽笑於世人為恥,你怎麽斷定徐庶就不是這樣的人?

可以斷定。因為他是一個清高的人。清高的人如果貽笑於世人,他自己都會認為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劉曄如是回答。曹操恍然大悟,覺得人心真是一門大學問,有所悟就有所得,他要常學常新。

佛與人的不同

徐庶站在了劉備麵前,表情是悲欣交集的。

這是亂世的重逢,重逢之後便是離別,一如劉曄所推測的那樣,人心是柔軟的,卻又是可以抓住的——隻要知道抓手在哪裏。

徐庶之心的抓手是——清高。

一個人清高的人知去,也知歸。這叫來去明白。

當然,徐庶願意來見劉備,並不僅僅是受命曹操那麽簡單。他是來給劉備通風報信的。徐庶告訴劉備,曹操派他來招降,是收買民心之舉,現在曹操正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樊城是萬萬不可守了,還是早作行計吧。徐庶如是勸劉備。

徐庶並沒有和劉備討論一下歸順曹操的利害關係和可能性的問題。徐庶以為,他不是說客,如果那樣做,就是對劉備的侮辱。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不可以在另一種人手下生活的,因為此種人心中有世界,有一個獨立的世界。此種人的一生,就是為了獲得獨立的世界而到處奔波的一生,哪怕居無定所,哪怕顛沛流離,也在所不惜。徐庶以為,劉備就是這樣的人。

其實,在劉備心裏,徐庶也是這樣的人:一生隻為理想而活。劉備覺得,他們是同路人。

同路人就應該同行。劉備向徐庶發出了真誠的邀請:留下來,同奮鬥。劉備推心置腹地對徐庶說,曹操是言而無信之人。當初他扣押令堂大人,並偽作老人家的手書賺你回去,本是不仁不義之舉。令堂後來懊悔莫及,自縊以明誌,如此高風亮節,充分說明老人家不肯同流合汙的尚雅之舉。令堂可以如此,先生為什麽不願意這樣呢?

徐庶反問道:曹操是言而無信之人,我若留下來不歸,是不是言而無信之人呢?劉備心裏一震,頓時說不出話來。

徐庶繼續:就是為了要做跟曹操不一樣的人,不為天下人恥笑,我才必須回去啊,不過劉公你放心,我人雖然在曹操那裏,心卻不在那裏,我發誓終身不為曹操設一謀,劉公現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呢?還是請允許我歸去吧.

徐庶便回去了,劉備再次麵臨著選擇:怎麽辦?事實上不可能怎麽辦,除了離開。在很多人的一生中,離開是為了抵達,不過劉備卻不是這樣。他是為了離開而離開。為了活下去而離開。

諸葛亮給他的建議是“棄樊城,取襄陽暫歇。”

其實,在諸葛亮的建議裏,棄樊城容易,取襄陽卻難——任何時候,失去總是容易的,要獲得卻很困難。更何況這時的襄陽是劉琮的襄陽,他能不能讓劉備“暫歇”都是未知數。

可諸葛亮卻隻能這樣建議。因為沒有更好的建議了。事到如今,劉備的“心太軟”已經讓諸葛亮先前的好建議一一流產——襄陽將不再可能是劉備的襄陽,最多是其人生的下一個落腳點。不可靠的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