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做局和入局 (1)

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敵人。

世上的敵人都可以被打敗,隻要你屢敗屢戰。但是人心不可以。人心是不可以擊敗的。因為有人心的地方就有——無處不在。特別是那些難與人言的。

當曹軍退去後,黎陽城如釋重負,可城中的人兒並沒有如釋重負。他們多了些心思,多了些。比如袁譚。

袁譚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虧。我是長子,反不能繼承父業;袁尚是繼母所生,輕而易舉地就爬到我頭上來了,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袁譚在郭圖、辛評麵前仰天長歎,壯懷激烈,那表情真叫一個催人淚下。郭圖就獻計了。郭圖的計謀說起來簡單之極,三個字:鴻門宴。

應該說幾百年前,這個計謀因為一個著名人士的使用而名揚天下,但袁譚卻擔心它的使用效果,因為項羽當年用的時候就沒有成功,隻留下一段千古憾事。

劉邦跑了,項羽麵對一桌殘羹冷炙,徒呼奈何。袁譚以為,自己不可能走出這個怪圈。

郭圖卻以為,鴻門宴不是它自身的錯,是項羽的錯。項羽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結果扛出了問題。

做男人必須心狠手辣。做大男人要大義滅親。所謂江山霸業,從來就是人頭落地、血流成河的副產品。

袁譚頓悟。他一生長歎,準備大義滅親,做一個局。亂世之局。亂世不談親情,亂世沒有親情,有的隻是非此即彼和——針鋒相對。

袁尚果然來了。

隻是來的人稍微多了些,他屁股後麵跟著五萬人。五萬人當然不是來赴袁譚擺下的鴻門宴的。天下畢竟沒有那麽大的宴席。

袁尚是打上門來的。給袁尚底氣的人是審配。審配以一個謀士的洞察力判定,袁譚在做一個很大的局。

人的一生無非是做局和入局兩件事,如果不能做局,那就不要入局。審配用滄桑的語氣告訴袁尚,現在問題的關鍵是破局。怎麽破?魚死網破的“破”。便有出兵五萬之舉。

袁譚氣急敗壞了。人世間的事果然是強權勝過真理。他怒罵袁尚說,你小子藥死父親,篡奪爵位,今天又要來殺大哥我嗎!

事實上袁譚的怒罵是蒼白的。因為戰場,不相信怒罵,隻相信真刀真槍。真刀真槍較量下來,袁譚大敗,敗退平原。袁尚三麵圍城攻打,袁譚的心起起落落,又開始想到了那個人。曹操。

郭圖也想到了曹操。唉,這個世上,兄弟親情已然不可靠,曹操就可靠嗎?當然不是,郭圖沒那麽天真。郭圖的想法是,先投降曹操,然後利用曹軍攻打冀州,這樣袁尚肯定會回救。如此一來,平原之圍可解。

袁譚依然緊皺眉頭。因為有一個問題他沒想明白。平原解圍之後怎麽辦?曹操會不會吃了他?袁譚希望曹操為他火中取栗,自己卻不想成為那顆栗。

郭圖賭曹操不會。郭圖不認為曹操會突然悲慈心起,而是他比較自信。郭圖這樣對袁譚說:“若操擊破尚軍,我因而斂其軍實以拒操。操軍遠來,糧食不繼,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據冀州,以圖進取也。”

袁譚仔細想了想,仍然不敢太確定郭圖的想法。人世間的事總是非此即彼,憑什麽斷定上帝一定會和自己勾肩搭背呢?可袁譚又不能不按郭圖說的去做。

別無選擇了。平原已是死城,寧可沉悶而死,不如有風險地活著,哪怕這樣的活隻是一種可能性而已。袁譚悲壯地昂起頭,準備向命運叫板。

多疑的收獲

辛毗站在了曹操麵前。辛毗是辛評的弟弟,他之所以可以站在曹操麵前口若懸河僅僅是因為他能夠口若懸河。

在這個世界上,口才就是戰鬥力。所謂舌頭底下有乾坤,辛毗擅長的就是這一套。

袁譚看好的也是辛毗擅長這一套。所以是他而不是別人站在曹操麵前。

當時的曹操正駐軍西平,煞有介事地討伐劉表。辛毗來了,降書呈上來了,曹操立馬明白,郭嘉之謀成矣。

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郭嘉之謀的。程昱就不明白。程昱說,袁譚現在被袁尚攻得太急,不得已才來投降,所以這樣的降不是心服口服的降,而是權宜之降,不可準它。

呂虔、滿寵也不明白。他們倒不是對袁譚的降心起疑,而是從利益學角度論述了不接受袁譚投降的理由:“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複舍表而助譚?”

荀攸笑了。狂笑。

在荀攸看來,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一顆腦袋,一顆會思考的腦袋。但是很遺憾,不是所有的腦袋都能思考,比如以上三位。荀攸認為,劉表這個人是沒有出息的。一個人有沒有出息說實在的不看他實力有多強,而看他有沒有四方之誌。劉表雖然坐擁江、漢,卻從來沒有得隴望蜀之心,這樣的一個人,早打晚打都是一回事。可河北之地就不一樣了。實力強,袁紹留下幾十萬部隊,如果袁譚袁尚兄弟和睦的話,以後爭霸天下的就是此二人。現在兄弟相攻,袁譚勢窮而投,正是趁機分割二袁的好時候,如果我們“提兵先除袁尚,後觀其變,並滅袁譚,天下定矣。此機會不可失也。”

曹操這才知道什麽叫英雄所見略同。荀攸和郭嘉就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他立刻接受了辛毗的降書,並請他喝酒。一時間很有兄弟一家親的感覺。

但是曹操就是曹操,任何時候多疑都是他的本能。特別是在酒精刺激之下。

他問辛毗,袁譚是真投降還是詐降?袁尚的兵,我們可以戰勝他嗎?這真是一些奇怪的問題,起碼在辛毗聽來是這樣。辛毗以為,以曹操的智商,是不可能問他這些問題的。

因為他是辛毗,是袁譚的使者。曹操如此發問,自然不可能得到真實的答案。可曹操卻煞有介事地問了,表情誠懇,做推心置腹狀。

曹操似乎在賭一種可能性——辛毗是性情中人,會告訴他真實的答案,甚至會和他惺惺相惜。沉默。曆史在這裏陷入了沉默。

曹操也沉默,在沉默中等待辛毗的表演。曹操將他的多疑以誠懇的方式表達得淋漓盡致,毫無破綻,令人拍案叫絕。

辛毗開始表演了。他的確是在表演——因為辛毗接下來的回答與其身份毫不相符。他是這樣說的,明公啊,你別問此事是真是詐,真與詐在這裏沒什麽用。天下事要緊的是什麽,不是事,是勢。我們不妨來論一論勢。袁氏一族連年喪敗,謀臣內訌,兄弟反目,國分為二,再加上饑荒連連,這是老天要滅袁氏啊。現在假如明公提兵攻冀州,袁尚不回來救的話,就失巢穴;如果救,那袁譚就會在屁股後麵跟襲。所以袁尚必死無疑。明公也許擔心誰是最後的勝者,以明公之威,擊疲憊之眾,如秋風掃落葉一般。這個答案,還要他人告訴你嗎?我們再來看荊州。荊州是豐樂之地,國和民順,不是一下子能夠打掉的。對比內憂外患的河北,當此時也,我認為應棄伐荊州而圖河北。河北搞定,天下霸業可成。願明公詳察之。

曹操心裏一下子就爽歪歪了。

因為辛毗這個答案,說到他心裏去了;辛毗的這個表演,正是他所需要的。雖然老話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可曹操以為,酒精也是可以識誠臣的。

當然,在心底裏,曹操把這看作是他多疑的收獲。他扔掉酒杯,抱住辛毗大叫道:“恨與辛佐治相見之晚也!”

辛毗也是淚眼漣漣,很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意思。

飯要一口一口吃,人要一個一個收拾

世上事總有意外。在曹軍渡河之際,袁尚知趣地逃回冀州去了,使得曹操和袁譚前後夾擊的計劃落了空。

但曹操以為,自己還是有收獲的,因為袁譚正兒巴經地向他投降了,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慌亂。

曹操投桃報李,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袁譚。雖然這樁政治婚姻很有霸王硬上弓的意思,可袁譚卻覺得可以理解:非常時期,要精誠團結,精誠團結啊……

後招卻如影隨形,直向袁譚壓來。曹操拉攏了兩個人:呂曠和呂翔。此二人是袁譚新收的將才,來自於袁尚陣營。袁譚不知道他倆的政治忠誠度。

曹操知道。因為二呂向他獻寶來了,將袁譚送給他們的兩顆將軍印暗送給曹操,並且不說一個字。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此二人要是去搞藝術,當是個中高手。

但曹操很快就知道了袁譚為什麽要送給二呂將軍印——是郭圖出的主意。郭圖這樣對袁譚說:“曹操以女許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賞呂曠、呂翔,帶去軍中,此乃牢籠河北人心。後必終為我禍。主公可刻將軍印二顆,暗使人送與二呂,令作內應。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圖之。”

曹操發達的間諜係統幫他破譯了來自袁譚陣營的最高機密,同時也幫他破譯了人心。人心似水,無法掌握。所謂的政治婚姻,並不能改變那個叫袁譚的人的心。

曹操最終沒有接受二呂的將軍印。因為這樣的時刻,曹操認為不接受比接受好。他需要麻痹袁譚那顆蠢蠢欲動的心,起碼在破袁尚之前。飯要一口一口吃,人要一個一個收拾。如今的局麵是曹操自找的,他需要做出輕重緩急的安排。

二呂依舊是他的人,雖然表麵上拿著袁譚的將軍印。就像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名正不能言順,最後的底牌打死我也不露。

唉,這樣的時代,說到底人人都有一張底牌,人人做無辜狀,忠誠狀,而最後的翻臉隻能出現在最後的時刻。所謂周旋到底,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曹操無限惆悵地做如是想。

審配又向袁尚獻計了,隻是這次的計謀是致命的。他勸袁尚進兵平原,急攻袁譚。所謂先拿下袁譚,然後破曹。

這實在是一個昏招。因為不管是拿下袁譚還是破曹,對當前的袁尚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