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接風 (2)

首先,我們所在的那個小市,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這兩年間,開奧迪A6的確實是有,但還絕對不算很多。那天我若接了下來,那麽像我這麽年輕卻開這個車的,就絕對僅僅隻有我一個。

如果那樣的話,我保證兩天之內,我的所有一切都會隨著我的車牌號一起聞名全城,路人皆知。

假設你是個達官貴人,出行時,卻經常看見一個滿身痞氣的小青年開著和你一樣的車,你會不會不爽?會不會覺得掉價?

樹大招風!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廖光惠開的就是這個車!

他是大哥,根深蒂固的大哥,我的大哥。

我是小弟,立足不穩的小弟,他的小弟。

根本沒有多想,我伸手就推開了那把鑰匙,說:“張總,你開玩笑啊!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要,我不要。這不是我要的東西!”

張總也許真的喝多了,更可能是他的骨子裏麵,還是當年那個在北大意氣風發、肆意激昂的讀書人。這樣的人在自己人麵前,往往會毫無顧忌地表露心聲。

隻是他的表露卻再次將我逼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他說了一句很不應該去說的話。

當時,他聽到我的說話之後,笑著看了我半天,也不答話,伸手把鑰匙再次推到了我的前麵,轉過頭去對著廖光惠說:“小胡這個伢兒,我真的喜歡,相當不錯。講義氣,懂事,不貪。老廖,好苗子啊!你也多的是人,讓他今後跟著我,我好生培養哈,今後是個人才。要不要得?”

廖光惠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但是我的心中卻不由自主地一凜。廖光惠輕描淡寫地掃了我一眼之後,對著張總說:“要得唦,怎麽要不得?你看小欽他個人,我不管這些事噠。幫得到你更好啊?”

張總再次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小胡,要不要得啊?到我這裏來上班?”

“張總,你莫開玩笑噠。我一個高中畢業生,你那些事,我搞不好,嗬嗬嗬。”

我的笑聲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苦澀。

“開什麽玩笑,我講真的!高中畢業有什麽關係,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也沒的用,沒的用。到底要不要得?”

我呆在那裏,看了張總半天,很堅決地說:“張總,你莫講這些,我欠廖哥的情,他幫了我好多。而且我一個打流的,除噠打流我什麽都搞不來,也不喜歡搞。而今這個樣子,天天沒的事喝下酒,打下牌,蠻不錯。多謝你噠。還有,張總,我幫你是廖哥吩咐的事,應該的。這個東西,我真的要不得。”

“小胡,人各有誌,你想要搞什麽,都沒的關係。不過,今天這張車,是我的一分心意,你就莫囉唆噠。”

張總可能被我的堅決搞得有些意外了,也一改之前輕鬆的神態,很正經地說道。

“張總,我真的不……”

“哎呀,老廖,這個伢兒隻聽你的,你勸哈他。”張總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扭過頭對廖光惠說。

“小欽,你收下吧。張總也就是一分心意,一張車沒的什麽。”

“廖哥,我真不要……”

我還想推辭,可沒等我話說完,就聽到了廖光惠嘴裏傳出的另外一句話。一如既往的平淡簡短,但是眼神中某種很陌生的東西卻讓我心神大亂。

“那你要什麽?”

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我有些忐忑地望著廖光惠和張總說:“廖哥,張總,不好意思,我爸打的。”

廖光惠微一點頭,示意我自便。

拿起手機,我逃一般走出了房間。

站在走廊上和父親大概說了四五分鍾的話,掛掉之後,正要轉頭回去,卻遠遠看見包廂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

“小欽,來,陪我一起上個廁所。”

龍袍走到我身邊之後,不由分說,拉我一起走向了盡頭處的洗手間。

龍袍站在一個半月形,四周居然還鑲著金線的小便池邊,一手撐著牆,非常享受地將臉埋在臂彎裏麵。

早就撒完尿的我隻好安靜地站在一旁,龍袍**依舊“窸窸窣窣”不絕於耳,如同灑水車的淩晨作業。自慚形穢之下,我默不作聲地拿出一根煙,抽了起來。

“小欽,你把張總那張車的鑰匙拿下。”

我轉頭看了過去,龍袍卻依然保持著四十五度角扶牆的姿勢,看都沒有看我,“小欽,聽我的。接下來。”

“龍袍,你又不是不曉得,今後未必我和廖哥開一樣的車啊?我怎麽好接唦!”

龍袍一直和我的關係都相當之好,所以,我也情不自禁地在他麵前透露出了一絲心底的怨氣。

“小欽,你聽我的沒錯。”

龍袍終於拉完了那泡持續近兩分鍾的巨尿,身子哆嗦了兩下,回過頭來看向我。一掃素來標誌性的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神態,臉色嚴肅得有些異常。

我馬上意識到,他並不隻是隨口給我出出主意那麽簡單。收起臉上的幾絲笑意,我也認真起來。

“小欽,車不礙事。你不要車就麻煩噠!”

“你是說廖哥和張總會不高興?”

龍袍聽了我的話之後,並沒有馬上回答。先仔仔細細盯著我看了半天之後,低下頭去將褲子拉鏈拉了起來,這才又看著我說:“你車不要,錢也不要,什麽都不要。你要什麽?你這回到省裏麵去的事確實做得不錯,但是在座的人,哪個不是一步步搞事爬起來的。今天張總把你抬得太高噠,張總這個人,我也曉得,是個直人。對著外人呢,精得很!在朋友麵前啊,有些時候,沒有想那麽多。”

說到這裏,龍袍的臉色更加嚴峻起來,話鋒一頓,繼續說道:“小欽,我給你說,打流不是你這麽打的。出來打流未必真的是為了講義氣、擺人格啊。哪個流子不是為了個錢?不管你差錢不差錢,就算你是真的忠心辦事。你在省裏拚命搞事,搞完噠回來什麽都不要,無緣無故,一點好處都不想得,就拚老命幫人辦事?哪個信你?你是關公還是浩南哥?義薄雲天啊?”

龍袍搖了搖頭,邊從我遞過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邊再說道:“小欽,車的事,是小事。你心裏怎麽想的,別個都不曉得,這才是大事。廖哥當年就是和張總、龐老板綁起噠之後,起來的。”

我隻感覺到渾身的汗毛立起,一股寒意從心底升了起來。

龍袍向外走去,拉開門的同時,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老弟啊,你還年輕得很,心急吃不得熱豆腐的。”

我的腦袋一下子炸了開來,看著龍袍,很急切地說:“龍袍,你莫想多了啊,我沒的別的意思啊!我隻是……”

“嗬嗬嗬,在我麵前有的沒的都不礙事,我怎麽想也沒的關係。但是聽哥哥一句,千萬記好:廖哥一直也喜歡你。要抬你,也是他來抬。沾不得其他人的光,更加搶不得!”

說完這句話,龍袍眼中的光芒更盛。

我如同被點了穴道般站在門邊,愣了半天之後,對龍袍說:“龍袍,我明白噠。多謝你!龍袍,我真沒有想那麽多。”

“嗬嗬嗬,明白就好。和老子還客氣個****。”

前一句,龍袍的臉色還嚴肅無比,後一句馬上就回複了本性,嬉皮笑臉對我一笑,搭著我的肩膀一起走了出去。

“一手的尿,來擦幹淨哈,嗬嗬嗬嗬……”

再次回到了包廂,雖然沒有了開始那樣的熱火朝天,但是大家依然在喝著。

那把鑰匙也還是擺在我的麵前,坐下之後,張總又給我說:“小欽,不是個什麽值錢得很的東西,你先收起來,再說真的沒的意思噠。”

我盯著鑰匙看了很久很久,才抬起頭對張總說:“張總,打流的哪個人不愛個麵子,哪個又不喜歡錢?這張車給我,我麵子也有,錢也有。隻是,這件事是廖哥要我辦的,他開始給了我三十萬,自己什麽都沒得。我卻先從他那兒拿了東西,又拿和他一樣的車。就算你給我噠,我今後又怎麽好意思開啊。”

張總和廖光惠聽了我的說話,兩人麵麵相覷半晌之後,一起笑了起來。張總邊笑邊搖頭,嘴裏喃喃說道:“人小鬼大!人小鬼大啊。”

廖光惠笑了一會兒,臉色非常親切溫和地給我說:“小欽,你這個伢兒什麽都好,就是喜歡想太多。我得什麽?我和張總什麽關係?我要得什麽?你還幫我操起這個心來噠啊。哈哈哈哈,你莫想多噠,這回事我曉得你是拚命在搞,搞得漂亮!這個是你應該拿的。哦,還怕和我開一樣的車,我不高興啊?你廖哥我未必就這麽雞腸小肚?你這個伢兒啊!”

廖光惠說得很暖心,也很溫和,溫和到讓當時的我居然有種很想訴說心中委屈的感覺。我想,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獨有的,可以影響其他人的人格魅力。

隻是,在我感動不已看向他的時候,也看見了另外一個情景。

在他說話的同時,貌似不經意地看了旁邊不遠的龍袍一眼,才再將目光頗有深意地轉回到我身上,笑意盎然。

這一切,突然讓我想起了三哥。

那張車,我最終還是接了下來。

但是,我自己不想開。起初,我想給地兒,結果有了這麽一段對話——

“地兒,這個車你拿去開吧,我個人的車開習慣噠,也還要得。”

正在專心致誌玩著《傳奇》的地兒抬起頭來,掃了桌上的車鑰匙一眼,“嘿嘿”冷笑兩聲,“老子多謝你噠!這裏又沒的奧迪的3S店(那個年頭,隻有3S,4S還沒有興起來),萬一碰到擦到,出點什麽卵問題,老子還要專門跑到省裏去一路。而今小偷、搶犯滿街都是,開這麽張卵車,萬一遇到個招凶的,撂老子兩刀舒服是吧?街上又不是沒的的士,老子又不是沒的錢,到哪裏去打不得的啊?你啊!這些卵事找小二爺,今後莫隻曉得找我。我沒的****工夫陪你搞!”

地兒臉上滿是厭惡之色,就好像我給他的不是一輛無數人夢想中的奧迪A6,而是一個又凶又醜、人見人厭的女人。

輕蔑地對著空氣吐出一口寂寞的煙之後,他低下頭去,看都不再看我。

哭笑不得之下,我有氣沒處發,大力摔門而去,身後居然還傳來一聲響亮的嗤鼻之聲。

原來,奧迪,這麽不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