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漫長 (1)

在這條漫長而艱辛,不知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的生命旅途中,每個人都會遇見許許多多,體會著不同生命經曆的人。

這其中,有幾個或許可以與你相守相依,分享彼此的生命苦旅,一直走到路的盡頭。但其他大多數的人與你相聚一時之後,終將各自天涯,隨著時光的長河載浮載沉慢慢飄遠,遺失在了記憶的深淵。

曾經,在那個小小的鎮上,我正少年。每天的黃昏,坐在夕陽下,無比憧憬著遠方山那一邊的風景。那時,有一個人通常都會陪在我的身邊,告訴我,山的另一邊也還是山。隻是走過去,也許就回不來了。

我不信!

如今,我已經翻過了小鎮的那座山,發現真的如他所言,山的後麵也還是山。不過我不死心,我還在想著繼續翻過更前麵的山。

隻是,恍惚之間,我才驀然發現,原來不知何時開始,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再陪在我的身邊。甚至,我們都已經很久沒有聯係,留給彼此的隻是一份回憶,還有不同的生活。

再見三哥,又值黃昏。

他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吃飯,地點在我們市郊區一家靠經營漁場而聞名的農家樂。

當他從車上下來,背對斜陽,望著我笑。那一刻,遠遠看去還是那麽意氣風發、神采俊朗。夕陽的光線花了我的眼,刹那間,一切都顯得無比熟悉,恍如當年。

我也笑著迎了上去。

走近之後才發覺,原來歲月的刀痕也開始緩緩刻在了三哥的臉上。他的眸子一如當年,炯炯有神,當中卻布滿了細如蛛網的紅絲;笑起來之後的法令紋與魚尾,雖然輕淡卻清晰可辨;滿頭烏發依然濃密烏黑,不見了的是青春的光澤。

“小欽,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還好吧?”

伸出去的右手被三哥緊緊握住,幹燥、溫暖的感覺傳來,耳邊是他熟悉親切的聲音。

“還好,還好,三哥。你也還好唦,今天就你一個人,明哥不來啊?”

“嗬嗬,他還有事。今天,就我們兩兄弟好生聚一下。沒有喊別個了。”

“兄弟”,聽到這個詞從三哥嘴裏吐出的瞬間,我感到胸腔裏有個什麽東西好像突然跳躍了一下。

這是一個在我心中沒有忘記過的詞,經曆了那麽多,我好像還是固守著它的存在。隻是,既然經曆了那麽多,固守住的除了一分回憶,還能有什麽別的東西呢?

我弄不清。

我和三哥吃飯的位置預定在漁場的中心。老板別出心裁地在一汪湖水中央修建了一個六角小亭,石桌石凳,夕陽微波,平靜安詳,頗有古意。飯菜還沒有上桌之前,我們一人拿著根釣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釣著魚。

和三哥雖然不再是從前,但也不比像麵對老鼠那般需要步步留神。所以,望著麵前不遠處的浮標,我首先開口說道:“三哥,你今天找我,是什麽事?”

“哦,上次就準備要和你吃飯的,結果鐵明聯係你,你說要到省裏去幾天。聽說你受傷噠,好些沒有,沒的什麽大事唦?”

三哥轉過頭來看著我,詢問的眼神中充滿了關切。

“沒的事,沒的事。打流的,不是別個出事,就是個人出事,命在就要得噠。哈哈。”

“那就好,你到省裏的事,我也聽了一些。不容易啊!你外婆昨天還和我說起你,她也蠻掛念你的。小欽,你也玩了這麽些年噠,該懂的你都懂,萬事小心!”

難以自製的感動湧了上來,我說了句“曉得”之後,就低下了頭。

“我上次找你,就想和你談的。你應該也曉得黃皮回來唦。”

“哦,聽說了,我也一直在留意呢。三哥,你是不是有什麽消息啊?”

“小欽,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辦他和向誌偉的時候,我說過的話?”

那天的所有一切,我幾乎都牢記在心,不敢有須臾忘懷。但是在三哥的突然詢問之下,一時之間,體會不到三哥所指的是哪一句話。

正當我迷惑不已,準備開口詢問的時候,三哥已經自己說了出來,“我給他說,今後九鎮,不許他們兩個人再回來!”

我明白了三哥的意思。

黃皮回來了,而且沒有給包括三哥在內的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就回來了。誠然,為他父親送終是個很好的理由。

但是,這是打流!什麽是打流?

打流就是如果你被人辦了,別人要你不許再回來,那麽就算父親死了也不能回來!

因為,回來的後果隻有一個——你死我活。

這,就是打流。

“三哥,你的意思是……”

“嗯,我要辦他。”

我扭過頭看向了三哥,發現三哥也一直盯著我,眼睛裏麵閃閃發著光,幾乎是從閉緊的牙縫中硬生生地又憋出了兩個字來:“辦死。”

我又一次見到了三哥特有的那種凶狠表情:雙眼圓睜,兩邊臉頰的咬合肌高高凸起,緊緊抿著的雙唇上血色盡褪,現出一片透著青的白來。

我知道,三哥是鐵了心。

對於黃皮,在我內心深處,和三哥的看法是絕對一致的。這個人就是我們兩個肉裏的針,眼中的刺。一天不拔出,一天都讓人不得安寧。

其實就算三哥不辦,我遲早也會作個了結。但不是現在,因為還遠遠不到辦掉黃皮的最好時機。

經常聽到一句話:穩定求發展。

這句話是對的,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個人。

現在的我,剛剛靠著辦掉歸丸子和省城之行,在市內打下了名聲。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麻煩在前方等待我去處理。走好了,就是名動四方;走不好,則要死無葬身之所。在目前這樣的局勢下,陷於一段陳年舊怨,與一個非常危險、棘手的人為敵,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我怕黃皮!我怕他帶給我的任何混亂。而老鼠為我提供了可以心無旁騖的機會。

可惜,看樣子心意已決的三哥卻筆直地擋在了我的麵前。

這讓我感到相當為難。

就算這件事我們兄弟不插手,隻要出了一點婁子,也很難抽身其外。畢竟,當年那個結下血仇的元宵,我們也是直接當事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望著三哥,腦中在極速轉動著,仔仔細細地考慮了片刻之後,才盡量小心地開口說:“三哥,黃皮這次回來,我收到消息說,他還蠻老實的,不像是要報仇的樣子。再說,他和向誌偉兩個人,現在也都是殘廢,隻怕沒的什麽必……”

還沒有等我說完,三哥的浮標好像動了一下,他猛地一抬手,打斷了我的說話。我的目光隨著他手上的動作一起看向了水麵,耳邊傳來了一句淡淡的說話聲:“小欽,你曉不曉得,石碣這個地方?”

石碣,位於廣東省東莞市的一個小鎮。

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但是對於這個素未謀麵的地方,自從九七年出道之後,我就已經熟如故土。無數次,都曾從別人的口中親耳聽到過這兩個字,以及這兩個字背後那些悲歡離合的恩怨情仇。

無論是砍了衛立康之後的大小民,還是被大小民砍過之後的衛立康,又或是血拚街頭的險兒,再或是當年伏擊李傑不成、千裏逃亡的老鼠,更或是惹下大仇家的保長,犯了血案的明哥……

都曾經到過那裏,說過那裏,描述過那裏。

在九鎮所有流子的心中,它除了是一個普通行政地區的名稱之外。還有著另外一層特殊的含義。

它,代表了風餐露宿、嚐盡辛酸、江湖路遠。

它,是檢驗一個九鎮流子是否具有資曆和背景的試金石。

它,也是一個屬於九鎮流子獨有的避風灣。

因為,它是九鎮流子拿著鮮血和生命,在外麵打下的第一片天!

這樣一個地方,我怎會不曉得。

看著三哥,點了點頭,我說:“啊,當然曉得。”

然後,不再說話,靜靜等待三哥的下文。

誰知道,他卻收回了看向我的目光,分毫不動地坐在那裏,目光投向前方那顆被微波帶動,輕輕搖擺的浮標。

很久很久,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如同一座英俊而沒有生命的雕像。

在我有些忍不住的時候,三哥的嘴巴張開了。

“那你自然也就曉得悟空啦!”

孫悟空,隻要是中國人都知道的名字。

他身披鎖子黃金甲,頭戴紫金鳳翎冠,腳踏藕絲步雲履,手舞如意金箍棒。帶著無盡自由、衝天豪氣,迎向九天十地高高在上、屍位素餐的諸位神佛。

千種枷鎖、萬般樊籠、森嚴等級、世間不公,一棍掃來,落葉秋風、飄搖欲墜。

在神佛們的戰栗與驚懼中,仰天長嘯:“神如欺我,我自成魔!天若壓我,我要齊天!從今往後,千世萬年,老孫名曰——齊天大聖!”

蓋世的氣概,蓋世的英雄!

世間叫李世民的不是隻有唐太宗,叫浪翻雲的也不是隻有“覆雨劍”。但卻很少有人的名字或者外號會叫悟空。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沒人配得上的名字帶來的不會是榮耀與光芒,而是鄙視和嘲笑。

可是,九鎮的曆史上,卻真真實實有個人的外號就叫做悟空。

這個人不是英雄,他是梟雄。

我不知道當他剛得到這個外號的時候,有沒有人笑過他,鄙視過他。但是,現在一定沒有人會這樣做。

多年前,當他帶著幾個同樣從內地小鎮出來闖蕩的同鄉兄弟,一起砍下了石碣那片天之後,我想就沒有人會笑他了。

因為,沒有人敢。

三哥確實是九鎮多年來當之無愧的大哥,老鼠或許明麵上不及三哥,也絕對有著屬於自己穩穩當當的一席之地。而悟空,我很難用一個具體的概念來形容他的地位。

我隻曉得,就算到了今天,二○一○年的今天。流子輩出的九鎮上,也隻有兩個傳奇和一個神話。

第一個傳奇,屬於三哥、老鼠、黃皮、羅佬、何勇、北條、老五……

第二個傳奇,屬於六個被稱為“九鎮六帥”的年輕人。

而那個神話,隻屬於兩個字,和這兩個字代表的一個人——悟空。

傳奇讓人羨慕,神話讓人敬畏。

我不蠢,當聽到三哥突然提起悟空的那一刻,我就馬上反應了過來。向來能言善辯的我突然之間仿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努力地張大嘴巴,想要說點什麽,卻隻感到滿嘴又苦又幹。

憋了半天,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傳來:“三哥,你是說悟空和黃皮……”

說到這裏,後麵的話我怎麽也說不下去了,我隻希望三哥會對我一笑,然後告訴我,不是這個意思,是……

可惜,我看到的卻不是三哥的笑容。他依然沒有看著我,隻是麵對我的左邊臉頰上,咬合肌在不斷凸起,凹下,凸起,凹下……

“悟空和安優是穿開襠褲一條街上長大,一起坐過牢的鐵聚。”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開來。

悟空和早已被槍斃的、九鎮第一代大哥安優是一條街上出來的,安優則是看著黃皮長大的鄰居。悟空和安優是共過患難的生死兄弟,而安優卻是黃皮如兄如父的大哥。

那麽悟空和黃皮呢?

我帶著最後一絲希冀望向了眼前這個男人。那一刻,我多麽希望一如當年,惶恐無助的我能夠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找到那份安全、可靠的感覺。

三哥的話,卻完全打破了我的這分幻想。

他突然收回了一直看著浮標的目光,轉向我,用一種非常奇怪,好像還帶點嘲弄的表情說:“不然,小欽,你以為黃皮一個殘廢,怎麽會這麽幾年就在東莞那邊搞得風生水起,還敢光明正大地回來呢?”

一切的事情都隨著三哥這句話變得簡單。

三天前,我與老鼠談笑甚歡時,他告訴了我與黃皮結盟的內幕,卻連提都沒有給我提過黃皮和悟空的事情。

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態度的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