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遊戲 (1)
整個上午,我們沒有聯係。我沒有想過要打電話給他,但吃午飯之前還是忍不住特別注意了一下手機,偶爾離開座位也總是記得隨身帶著。到了下午,天氣又變得陰沉,四點鍾的時候下了一陣小雪,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往來的行人和車輛很快把剛剛積起來的一點薄雪弄髒,街道顯得潮濕抑鬱。也正是那個鍾點,Lyle打電話過來,打了招呼,聊了聊天氣,又說了些關於Caresse的事情。我在他似乎要切入正題之前打斷他,雖然我也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正題”,又或者是什麽樣的“正題”。
不管怎麽樣,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今晚你不要來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有點多餘地解釋:“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晚上我還要寫點東西。還有我們兩個作息習慣不一樣,我十一點鍾要睡覺。”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一下,說他能理解。我們互相說了聲拜拜,掛斷電話之前,他突然叫住我,說:“我拿走了你那裏一樣東西,那個水晶球,今天早上Caresse要玩兒,我可能把發條弄壞了,我會找人修理。”
“那個……壞了很久了。”
“不管怎麽說,我會找人修理。”最後,他這麽說。
晚上回到家裏,又是我一個人了。前一天推來轉去的那個牛皮紙信封放在客廳茶幾上,上麵沒有貼新的留言。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一眼,碰都沒碰一下。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我站在廚房的案台那裏又看到它,突然想“幹脆簽了算了”,找了一圈沒找到筆,趕著出門,於是又一次作罷。
在那之後,我們時不時地通一次電話,問一句:“Caresse今天說什麽了?”這是那段時間打電話必講的話,就好像說“你好”一樣。因為小孩子正在學說話,也因為我們都需要掩護吧。
聖誕節假期前的一個晚上,既不是節日也不是周末,下班之後,我跟一幫同事去吃泰國菜,散得很早,還不到九點鍾。在節日氣氛和難得的興奮心情的驅使下,我站在第二大道和東第六街的路口給他打了個電話。撥號碼之前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打手機呢還是打家裏的電話,最後還是打了座機。沒什麽原因,或者說原因很複雜,因為我明知道那個鍾點,他很可能不在家的。但結果卻跟我明知道的不一樣,就是他接的電話,聽到我的聲音,第一句話就說:“Caresse剛剛睡著了。”
“我正好在附近,本來想過去看看她的。”我回答,其實一點都不近,而且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
還是老習慣,先來聊一下孩子。不過,跟老習慣不同的是,他告訴我他一會兒還要出門,問我:“一起喝點東西好不好?”我答應了。
於是沒有來由的,我們又開始約會了。單純的約會,就像剛剛認識的男女朋友一樣。有的時候他來接我,有時我自己到約好的地方去。下午兩點鍾的咖啡,九點鍾的晚餐,或者深夜的雞尾酒,然後他送我回家。牽手、親吻,海闊天空地聊天。我們常常聊起Caresse,剛剛還在,下一秒鍾就可能在說那個小丫頭今天又幹了什麽淘氣的事情。奇怪的是,一點都不掃興,這樣的對話似乎把普通的男女之事變成一些別的東西,即不是單純的羅曼史,又不太家庭。似乎,世界如此之大,幾十億男男女女,而我跟他,僅僅因為一個粉紅臉蛋兒的小女孩兒,有了揮斬不斷的聯係。
一月中旬的一天,我跟Lyle約在公園大道和二十街那邊的一間酒吧,剛剛坐下來,就有一夥人過來跟他打招呼,其中的一個叫KellySandler的女人在旁邊站定跟他講了很長時間話,從遊艇派對,說到曼哈頓港口的駁船位,說來說去無非是那幾句,卻就是一幅不打算走的樣子。
我對她說:“不如坐下來說吧。”
女人作出誇張的表情,問:“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回答,笑著看了Lyle一眼,他也正好在看我,咬了一下嘴唇,一個轉瞬即逝的自嘲的笑容。
我在旁邊聽他們說,每次他想結束掉談話,我就想出點話題來留住這個KellySandler。我不看他,但感覺得到他的目光越來越久地落在我身上。快到午夜的時候,他伸手過來握住我放在台麵上的手,對Kelly說:“我們恐怕要走了,”轉頭又跟我說,“這兩天Caresse半夜裏總是會醒一次。我哄她睡覺的,她醒過來總會找我。”
Kelly有點意外地看著我們,而我繼續惡作劇,跟她解釋:“我往巴特利公園方向,他去上東城,你住在哪裏?和我合乘一輛出租車,或者坐他的車走。”
一點也不意外,Kelly欣欣然地跟Lyle說:“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麻煩你送我到東五十七街的四季酒店?”
三個人走出酒吧,我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Lyle搶先走過來,給了出租車司機一張鈔票,對他說:“對不起,不需要用車了。”然後抓住我的胳膊,讓我也坐上他的車子。三個人坐定,他對司機說先到“四季”。我說不要,先送我好不好?先到巴特利公園。他笑了一下,說好的,先到巴特利公園,先送你回去。
車廂裏光線幽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從他的聲音裏麵也聽不出來他的心思。片刻之後,我在家門口下車,隔著車窗跟他們說拜拜。我一個人上樓,沒有卸妝也沒換衣服,在抽水馬桶的蓋板上麵坐了很久。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贏了,還是玩過了火。悸動、心跳、試探、細微的眼神和短暫的笑容,那些早已過去的感覺又一次回來,卻又跟從前的不同。沒有難過,沒有苦澀,沒有患得患失,所有的不確定讓我每分鍾心跳一百二十次,卻依然感覺良好。
好像過了很久,又像是一轉眼的功夫,門鈴響了。我跑過去直接按了開門鍵,因為我知道那隻可能是他。我打開房門看著電梯數字的變換,等他上來。電梯門打開,他走進我的房間。沒有講話,抱住我,吻我。
那天晚上,我們又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淩晨幾點鍾,應該是夜裏最黑最冷的時候,他閉著眼睛說:“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麵,我們沒有分歧。”
“也不是完全沒有,我其實不喜歡開著燈。”
他伸手關掉床頭燈,在黑暗裏抱住我,冬天的夜晚,這樣的擁抱總顯得比實際上更溫暖更不可缺少。
我忍不住開玩笑,隻為了破壞氣氛。親了一下他的手背,說:“你要幹什麽,我不管,但是答應我,不要為其他女人做同樣的事情。”
“什麽事情?”
“把手放在她的頭和床頭板之間。”話沒說完就笑得把頭埋進被子裏。
他沒有跟著笑,把我拉出來,沒來由地對我說:“e,我不是那種喜歡退回到某個時間,重新來過的人。不過,這件事不一樣,因為你不一樣。我希望我們可以再試一次。我需要你。”
黑暗裏,我看不到他的眼神或是表情,隻感覺得到眼淚從自己的眼角沁出來,聽到自己滿不在乎地回答:“有一天,你老了,當你覺得需要一個人,真的需要,二十四小時的需要,百分之一百的要,你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如果運氣好我剛好空窗,我會查一下Agenda,找個時間,跟你出去。”
很久他沒有講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背過身很輕說了一句:“我需要時間,我需要想一下。”
僅僅幾個小時之後,我們被鬧鍾吵醒。我起來穿衣服,讓他繼續睡,喜歡什麽時候走都可以。但他堅持要陪我走到公司,一路上幫我拿著手袋。那天,我剛好拿了一個沒有拉鏈封口的托特包,路上很多人,而他就那樣隨隨便便的垂著手拎著,我每隔一會兒就要朝他手裏看一眼,生怕到公司之後發現錢包或是電話被偷了。我在公司樓下的咖啡館請他吃早飯,因為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我們就站在門口,冬天早晨的冷風裏麵,一杯咖啡,一隻painauchacolat。喝咖啡的時候,我偷偷地抬頭看他,他的打扮一如既往的簡單、幹淨,仿佛不著痕跡般地給人留下那麽點兒特別的印象。一個同事正好經過,跑過來跟我打招呼。向她介紹Lyle的時候,我隻說了他的名字,突然發現沒辦法告訴別人,我們現在,究竟算是什麽?因為我自己也一無所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沒有力氣把他趕走,因為我還愛他,隻是沒有從前那麽愛了。就像現在,我一樣努力工作,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投入了。
就是那一周的周末,他送Caresse到我這裏來。我在廚房裏洗水果,他拿了一本圖畫書指著上麵的蘋果蛋糕洋娃娃,問Caresse這個要不要,那個又是什麽。我端著一盤草莓走到他們身邊,他抬頭看著我,嘴裏卻是問Caresse的問題:“媽咪生個弟弟給你玩好不好?”
那可能隻是句玩笑話,我卻條件反射似的回答:“我剛剛跟老板說過,我的五年計劃裏沒有生孩子。”說完笑了一下,想表現得滿不在乎,卻更像是尷尬。
Caresse又一次幫我解了圍。一般情況下,她對“給你個什麽什麽好不好?”這樣句式的問題,一律是點頭的,不知道為什麽對“弟弟”這個玩意兒卻不買賬,一個勁兒搖頭,說一連串“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知道父子間的那種感情對Lyle來說意味著很多東西,他應該是真的想要一個兒子。不過,我聽到那個問題的時候,胃都要抽筋了,我不後悔生Caresse,也想念胎兒在肚子裏踢打翻身的感覺,但是,在那段懷孕到生產的過程當中,有一些片斷,對我來說像噩夢一樣不願意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