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黃色報事貼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麽感覺,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我坐在他身上,他一手摟著我的後背,另一隻手托著我腿。我們離得很近,借著燈光剛好能看到我兩邊膝蓋上麵小小淡淡的淤青。

“這裏怎麽了?”他問的很輕很輕,好像在說什麽情話似的。

“沒怎麽,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兒,跪出來的。”我回答,搞不清為什麽我們會在這樣的時刻說起這樣的話題。

他低下頭一邊吻了一下,嘴唇發出微弱的溫柔的聲音。然後把頭靠在我左邊肩膀上麵,鼻尖貼著我的脖子,有些冷,呼出來的氣和輕輕吻著咬著我頸窩的嘴唇卻是濕潤溫暖的。

我們就這樣默不做聲地抱了很久,直到我開口對他說:“你現在就走好嗎?”

他沒動,也沒回答,我又說了一遍。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現在很晚了,而且在下雨。”環抱著我的動作鬆了一些。

“求你了,現在就走好不好?”我推開他站起來,打了一個冷戰,踮著腳跑到臥室裏披了件睡衣。Caresse在小床上睡得很熟,好像連姿勢都沒換過。我看著她,慢慢的係好睡衣上的腰帶,再回到客廳裏的時候,他也已經穿好衣服了。

他看到我就低了下頭,嘴裏說:“那麽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我回答,同樣沒有勇氣去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幹嗎要這樣?”

“那你想怎麽樣?”

“我要你回來,e。”

我側過頭,像是在考慮,其實腦子裏一片混亂,問他:“要是我回去了,跟從前又會有什麽不一樣?”

“忘掉從前好不好?”

我提高了聲音:“你告訴我怎麽忘掉吧。”

這恐怕是個沒有人知道答案的問題,他沒做聲,從我身邊經過,朝門口走過去。

我沒回頭,站在原地聽見他開門,對他說:“今晚就是身體上的事情,如果你介意,我跟你說對不起。”

他沒接口,隻是輕聲說道:“再見,我明天下午來接Caresse。”

我也跟他說再見。這個晚上就這麽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Caresse照例六點不到就醒了。我起來衝了一瓶奶給她,等她喝完了,把她抱到我床上來又哄她躺了一會兒,直到她實在不耐煩了,才昏頭昏腦地爬起來。給她穿衣服的時候,我努力回想前一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還是錯得更加不可收拾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跟Lyle,我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走到一起的路,永遠不會像我們曾經的樣子,理想中的樣子。即使有一天我們真的可以,但至少現在,我沒有準備好,他也沒有。

下午,我們免不了的又見了一麵。在Caresse麵前,我們互稱“Daddy”“Mommy”,一起把她哄上車,在安全坐椅上綁好,然後笑容滿麵,誇張地揮手說拜拜。如果你有個小孩子,而且又在乎他或者她的感覺,你差不多就會是我們現在的樣子,或者說肯定。

接下去的那個禮拜,星期二的上午,我在晨會之後收到一份快件。打開來看,是薄薄一本合同樣式的法律文書。一通拐彎抹角的拽文之後,唯一主題是:Lyle委托我做那個拔掉他衛生設備插頭的人。差不多兩年之前,那個晚上我們在洛杉磯時的對話,回想起來就像是發生在一百萬年前一樣遙遠而模糊。那個時候,我真的被感動過,也真的相信過,但是,現在,所有都不一樣了。就好像你曾經滿懷虔誠地把最心愛的東西放進“時間膠囊”,許多年之後再打開,還是原來的東西,但你變了,你身邊的一切都不同了,仿佛命中注定,它再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心頭之愛了。

我沒有在文件上簽字,拿了一張報事貼,寫上:“遲到了兩年?!換一家快遞公司吧!——e”貼在第一頁上,塞進信封,讓秘書拿去快遞到格林黛爾。

整個上午沒受到任何回音,沒有電話,沒有留言,我以為就這樣了。午休回來,卻發現那個牛皮紙信封又出現在我辦公桌上。我的報事貼上又粘了一張報事貼,上麵寫道:“請注意起草日期,九月份之前我們有法律關係,不需要這個。這件事是你答應過的,請信守承諾在倒數第二頁的虛線上簽字。——L”

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裏搖頭苦笑起來,自言自語:“他到底想幹嗎?”又撕了一張報事貼粘在上麵:“建議加上以下句子(為今後著想):前述條款在合約人甲再次結婚或建立固定情感關係(如同居,共同擁有不動產等,包含但不限於上述情形。)之後自動失效。——e”

遞送出去一個小時之後,信封又回來了:“是在暗示不希望我再次結婚或是與人建立固定情感關係嗎?——你的L”

一天裏麵,那個牛皮紙信封在列克星頓大街和金融區之間來回傳遞了多次。文件裏每次都多一張報事貼,一句手寫的話在上麵。再這樣下去,快遞員也快被我們煩死了。我沒有順著他的話再寫下去,因為我不知道再怎麽寫下去。所以就這樣寫道:“我們有多久沒有這樣對話了?”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直接打電話過來回答我的問題:“太久了。”

在我開口之前,他又說:“一起吃晚餐好嗎?帶Caresse一起去。”

我想了想回答:“不要到外麵去,去我那裏吧。你從來沒有吃過我做的東西。不管怎麽說,我們也算結過婚,一次都沒吃過不應該是不是?”

“要帶消化藥嗎?”他問得一本正經。

“手邊有的話,帶上更保險。”我笑起來,跟他說六點鍾見。

我不是個愛做飯的人,說得更清楚一點,就是這輩子我隻做過兩次飯,畢業工作之後更是從來沒碰過鍋鏟。而那天下午,我卻像那些懷著某種老式情節的女人似的,提早一個小時下班,跑去買了做飯的材料,隻為了做一頓完全沒有把握的晚餐。轉了兩個食品店出來,已經快六點了,我在冷風裏一路小跑到家門口,看到大樓旁邊的巷口蹲著一大一小兩個人,Lyle和Caresse,兩個人都麵朝著黑咕隆咚的小巷,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你們在幹嘛?”我跑過去問他們,天已經黑了,外麵冷得要命。

他們一起轉過頭,Caresse看見我,招手叫我也過去,指指她身邊,嘴裏發出“嗯嗯”的聲音,Lyle替她翻譯:“她要你也蹲在她旁邊。”

“蹲著幹嗎?”我問。

他豎起食指對我說“噓”,指給我看巷子裏麵沿著牆放的一排垃圾桶,其中兩個之間有一點空隙,一隻灰白相間的貓咪躲在那裏,不叫,也不動,盯著我們看,眼神冷淡而警惕。我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兩個人說什麽好了,無可奈何地搖頭,但還是蹲下來跟他們一起看貓。Caresse一邊看一邊朝小貓拍手,嘴裏叫著“Kitty,kitty.”巴望那隻流浪貓會跑過來跳進她懷裏。人跟貓對峙了很久,結果還是貓先放棄了,幾下躥上垃圾桶,又跳上旁邊的矮牆和消防梯,一轉眼消失在夜色裏。

Caresse很失望,開始耍賴,不肯跟我們進去。外麵很冷,她的臉蛋和鼻子都凍得通紅,Lyle一邊哄她,一邊抱起她來,另一隻手摟過我,跑進房子裏去。坐上電梯,他就開始翻我買的東西,Caresse也好奇,立刻忘記了貓咪,跟他一起探頭朝包裏看。

“看看媽咪晚上給我們做什麽吃……香蕉、洋蔥、幹蔥、土豆、米、雞蛋、還有棍子麵包……”他一樣一樣的數過來,Caresse就跟在旁邊咿咿呀呀的學,數完了又說,“爹地糊塗了,寶寶說媽咪到底要做什麽?”

“壽司和Panini46,還有沒有牛肉的羅頌湯,我忘記買燉湯的肉了。”我回答。

“很有風格的組合。”他評價。

那天晚上,除了晚餐做得很不像樣,一切都顯得溫情而完美。連Caresse也出奇的聽話,坐在高腳餐椅上一勺接一勺地把搗碎的壽司和番茄土豆吃個精光。吃完飯之後,我在廚房洗碗,他們在客廳裏玩,隔一會兒就有人跑進來抱住我的腿,一跳一跳的要“抱抱”,或是另一個摟住我的肩膀,在臉上或是嘴上親一下。不到八點鍾,Caresse坐在她的訓練馬桶上便便,很久沒有發出聲音,我過去看看她,發現她竟然已經睡著了,眼睛閉著,嘴半張著,頭一點一點的。那個樣子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怕吵醒她,趕緊捂著嘴蹲到地上。Lyle裝作生氣的樣子,因為我是個什麽樣的媽咪啊,竟然嘲笑他的寶貝。笑完了,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搬到小床上,幫她換了睡衣,蓋好被子。

等我們從臥室裏出來的時候,一切都不同了。房間裏突然顯得那麽安靜,安靜的過分,安靜的尷尬。我們不得不從完美溫情的家庭肥皂劇裏麵醒過來,問自己,現在,我們算什麽?我們在哪裏?

“外麵下雪了。”他走到窗邊看了看,回頭告訴我。

“你可以留下來過夜。”我回答,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很突然。

那天晚上他留下來過夜。我們一起睡,但沒有,也沒有講話。不能,不想,或是不需要,我也不清楚原因。說“不能”,是因為Caresse就睡在兩尺開外的地方。“不想”,是不願意打破這純潔溫情的一切。也可能是“不需要”,因為我們不是情人,也不再是夫妻。我們隻是久久地擁抱在一起,可能是這個特別寒冷的季節的關係,我沒有嫌熱也沒有覺得窒息。好像是我先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發生的事情,有一些直到早上醒過來時還記得:

夢裏是陰天,下午,天快黑了。

他穿了一身禮服,我身上則是一件及膝的黑色鬥篷,我們好像是要去參加一個婚禮,卻忘記了地點在哪裏。坐著車子到東到西的找,隨便到哪裏,都有人告訴我們:“不是這裏。”時間快來不及了,我有點著急,他卻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直到儀式隻剩五分鍾就要開始了,我們終於找對了地方,一座看上去有點荒涼的舊房子,有人引我們進去,指給我們看一條又黑又窄的樓梯。他牽著我的手走上去,推開樓梯盡頭的一扇門。門那邊很亮,但仍舊是陰天的那種光線,一個巨大的禮堂,至少有十層樓高的鏤空穹頂,一點點雨滴和雪花從上麵飄落下來,許多人等在那裏,四處都是嗡嗡講話的聲音。聽到門開了,他們安靜下來,有些人站起來,回頭看我們,朝我們微笑拍手。我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發現鬥篷下麵露出來一點點奶白色裙擺,鞋子和手套也是白色的。我心裏一驚,停下腳步,叫他等一下。而他回頭問我:“Seriously,whatarewewaitingfor?”

接著就聽到Caresse在喊“Mommy”,聲音越來越近,越喊越大聲。我醒了,伸手開燈,看了下鬧鍾,五點四十分。Lyle睜了睜眼又閉上,把頭埋在我胸口躲開燈光,懶洋洋地說:“把她抱到床上來。她會願意再睡一會兒,天還沒亮呢。”

我沒理他,推開他,披了件毛衣起來,跟Caresse說:“媽咪來了。”抱她出去到廚房裏,倒了半奶瓶水給她喝。天倒是真的還沒亮,小家夥喝完水,上了個廁所,又想睡了。我抱她到大床上,放在我跟Lyle中間。

“讓她睡你那邊好嗎?我怕我會壓到她。”他說。

“睡外麵滾下去了怎麽辦?”我回答,“她很大了,壓不壞的,你壓到她,她會踢你的。”

我的床有一米五寬,一個人睡覺很大,兩個人睡也還寬裕,但不知為什麽,多了這麽個一歲半的小孩就顯得很擠。而她也覺得很新鮮,今天床上有兩個大人,特別是爹地也在旁邊。她麵對他躺著,伸手摸摸他的臉,拉他的頭發,把手指塞進他嘴裏。時不時地又回頭看看我,踢我一腳,或是張開手臂要抱抱。直到我關掉床頭燈,才安靜下來慢慢的回到夢裏。那是第一次我們三個人睡在一起。我半睡半醒,幻想如果足夠幸運,這張床上的三個人會有很長很長很長時間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雖然不一定是在同一個屋簷下麵。

這個念頭讓我破天荒地睡到八點半才醒,看到鬧鍾上的數字,一下子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臉,穿好衣服,沒化妝沒吹頭發,出門的時候也已經是八點五十分了。

Lyle抱著Caresse站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忙活,穿衣服戴圍巾,穿好鞋子又跑進臥室裏去拿手機。看到我被沙發旁邊的腳凳絆到一下,就說一句:“媽咪當心。”

在門口等電梯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知道,其實我們可以回家去住。”

“這裏就是我的家。”

“你懂我的意思的,這裏或者那裏,有區別嗎?”

“當然有。”我回答,“至少現在我是那個穿著熨好的襯衫的人,你穿著皺巴巴的隔夜衣服。”

他沒有再要求,隻是問:“那我可以放一點我的東西在這裏嗎?”

“你可以放幾件內衣。我想辦法在抽屜裏給你勻點地方。衣櫥很滿,實在放不下。”

電梯門開了,我跟他和寶寶說拜拜,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去,其實腦子裏想的全是他們兩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