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遊戲 (2)
我不禁問自己,究竟是因為孩子,因為家庭,還是因為我,讓他這麽急切地想回到婚姻裏去?而我又為什麽傷得如此之深,是他的原因多一點,還是懷孕?如果我們再試一次,結果會有不同嗎?如果結果不好,我還能像這次一樣全身而退嗎?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想,沒有得到答案,隻是決定在想明白這些問題之前,不作任何決定。而他似乎也不再有催促我的意思。我們各有各的住處,各有各的圈子,一起養一個孩子,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是不可行。我們約會,看起來就像情侶;他時不時地出現在我住的地方,加上Caresse,我們看起來又像是個家庭。但是,白天工作時間,我們一南一北離得很遠,又似乎永遠不會有交集;或是午夜時分,他離開我的公寓。那種時刻,我們什麽都不是。
一月中旬的一天,我下班回家,Claudia正陪著Caresse在客廳看傍晚的卡通節目。我在門口換掉高跟鞋,Caresse看見我就興奮的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嘴裏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怎麽啦?寶貝?”我問她。
她把我拖到茶幾邊上,指給我看上麵擺著的東西——那個水晶球,鮮花、木馬、雪花,還是原來的樣子,奶白色的陶瓷底座似乎洗幹淨了一點。
“今天下午送過來的。”Claudia對我說。
“他來過了?”我明知故問,拿起水晶球,試著擰了一下發條,才一鬆手,《鮮花華爾茲》的樂曲聲不緊不慢地響起來了,重又放回到台麵上,雪花翩翩飄落,像在夢境裏似的。我開心極了,立刻打電話給Lyle,說了謝謝,Caresse也跑過來,跳啊跳的要跟爸爸講話。我把聽筒給她,她學著我的樣子,也說聲“謝謝”,把電話兩頭的人都逗笑了。
半個小時之後,他來接我們出去吃飯。也正是在那天晚上,在布裏克街一間法國餐館的餐桌上,他提出要我跟他一起去看婚姻谘詢師。我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沒有講話。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就在一年多以前,我曾經那麽多次地嚐試與他交談,結果卻一無所得。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跟我一起去見心理醫生,雖然在紐約看心理醫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就連心理醫生也有自己的心理醫生。
“為什麽是現在?”我問他,“我們已經離婚了,還做什麽婚姻谘詢?”
“他們接受所有兩性關係的谘詢,”他向我解釋,看起來一幅認真的樣子,“而且ZeldaDalvilan很不錯,一個你喜歡的電影演員向我推薦的她。”
“誰?!”我興奮起來。
“HeathLedger.”他回答。
我大笑,不能想象他會跟《斷背山》裏的牛仔討論這樣的問題,更想不到自己會在一個半禮拜之後,半夜跑去Soho區布魯姆街四百二十一號樓下放一支蠟燭,紀念猝然離世的HeathLedger。
不知道是因為HeathLedger的死,還是因為Lyle出人意料的變化,接下去的那個周末,我們真的去見了Zelda。那是一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金色短發,坐在裝飾華麗的辦公室裏麵,身後的落地窗正對著中央公園的西麵。
談話的過程並不美好,結果卻是出乎意料的。Zelda讓我們說說當初為什麽會離婚?我對她說起分居之前的那一段事情,Lyle默不做聲地聽著,等我說到我從家裏搬走,他突然插話:“所以你就這樣把我從你完美的生活裏剔除掉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不懂他為什麽會這樣問。完美的生活?我的生活,完美嗎?
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真的可以這樣一走了之,為什麽要嫁給我,為什麽懷孕,為什麽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對我說好的?”
我生氣了,反問他:“這麽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咯?”
“不是,當然不是,你太好,太完美了,你不會有錯。”他嘲笑我。
我氣急了,想要抄起隨便什麽東西打他,然後拂袖而去。
Zelda打斷我們,說:“我想我們可能應該從頭開始,說些美好的事情吧,比如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我想也沒想,先回答了:“我們是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他是我當時工作的那間Lawfirm的客戶,我們交換了名片……”
“不,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Lyle又一次打斷我,“在那次酒會之前,差不多一個半月,我們在格林黛爾花園裏見過一次。”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很奇怪我竟然會忘記了。
我也看著他,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記得那天早晨發生的事情。
他仍舊看著我,繼續說下去:“你站在那棵樹下麵,抬著頭,樣子很有趣,我告訴你那是錫蘭橄欖。”
“怎麽個有趣法?”我問他,好像忘記了剛才的爭吵,以及Zelda。
“一個嬌小的人,一副高個子的表情。”他回答。
那天傍晚,我們離開診所的時候,我好像有了一種頓悟,我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Lyle,不是做不到,而是自以為做不到,所以就不去做了。而反過來,他對我也是一樣的。後來,我們又去見過Zelda幾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經過——吵架再和好。我終於知道為什麽HeathLedger會推薦這個女人了,她的確有一套。
一月最後的那幾天,Lyle不在紐約。直到三十一號星期五的下午,他突然打電話過來,央求我請一天或者兩天假,帶上Caresse,三個人去過一個Longweekend。我想問他為什麽?不是節日也不是紀念日。但最後什麽都沒有問,就答應他了。因為那樣的問題會是明知故問的,這個“Longweekend”裏麵的一天的確是個紀念日,二月四日,我們結婚的日子。他沒有明講,我也不問。
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們駕車出城,沿著哈迪遜河北上,直到更冷更清澈凜冽的阿迪倫達克山脈47。穿過森林,遠離公路,目的地是喬治湖邊上,一座三層樓高棕色砂石的房子,推開窗就可以看到深藍色沉靜的湖麵,門口的船塢裏麵駁著老式木架板的帆船和白色輕鋼質地的遊艇。從那裏開車去薩拉托卡湖和普拉希德湖48都很近。春天或者夏天,那會是個很好的度假的地方。但二月份,湖麵上還結著薄冰,遠處山上的樹林隻有深褐和墨綠兩種顏色,間或點綴著一些幹淨到發藍的白雪。幸好天氣晴朗,天空碧藍,偶爾一隻叫姿態優美的大鳥飛過,一切顯得寂寞而寧靜。
一下車,我靴子的細跟就陷進房子前麵鬆軟的積雪和草地裏去了。我忍不住問他:“麻煩你再告訴我一遍,我們究竟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他答非所問地回答:“保守地說,方圓一英裏隻有我們三個人。”
“這裏是你租的,還是買的?”
“實際上,我在考慮把這裏買下來。暫時不要說出去,可能會有人競價。”
“這裏?從哪裏到哪裏?”
“以那棵樹為中心,沿著湖岸大約十五英畝的地,包括後麵的樹林。”他伸手指著湖邊一棵高大的山毛櫸樹。
“很大的計劃。”我揶揄道。
“你不能拿曼哈頓的眼光和地價來看這裏。”
“買來幹嗎?”
“我準備辭掉格林黛爾的工作,在這裏開一個度假屋,很小型的那種,八個到十個房間,精巧的,簡單的,鄉村的,餐廳供應Rhone-Alpes地區的菜式,敞開式的老式廚房。沒有過路人,沒有手機信號,像一個你可以躲起來的地方。”
我沒有接口,出神地看著Caresse在房子前麵四季常青的草地上麵又蹦又跳,看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嘲笑他:“我想象得出來,你會把這裏變成什麽樣子,曼哈頓之外又一個派對勝地罷了。那一群人遲早都會‘躲’到這裏來的。”
他笑了笑,沒有反駁,看著湖麵問我:“是什麽把你變成現在的你?”
“你。”我回答。
Caresse在車上隻睡了半個小時不到,到了目的地又為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色大大地激動了一回。快到傍晚的時候,實在累得不行了,鬧了一會兒就在客廳的沙發上麵睡著了,頭枕著我的毛衣,身上蓋著鄉村風味的百衲被。
我跟Lyle站在廚房的案台前麵做晚飯。我低著頭把做沙拉的甘藍菜撕碎,沒有看他,問:“你真的想這麽做?”
“沒錯,我想做。”
我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把話說出來:“不要為了我做什麽你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準備好,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是我自己想這麽做。”
“我不會搬來這裏住的,我還是喜歡城市。”
“我知道,這裏離曼哈頓並不太遠,不到一百五十英裏。Caresse在這裏會過得很開心。”
他繼續說下去,慢慢地認真地,卻又是混亂的說:“我不願意勉強你,如果你還沒準備好改變我們的生活狀態。這段時間你在考慮,我也在想。事實是,你離開之後,我想了很多,很長時間都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事情對於我比其他人更加困難一些。有的時候,我走在路上,身邊都是陌生的行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些珍貴美好的東西藏在心裏,比如一段回憶,某個一見鍾情的瞬間,有人去信任,隻除了我,既平庸又孤獨。每當那種時候,我才能清楚地體會到,對於我,你和Caresse意味著所有。我不會再要你為我改變,我想也許我應該從改變自己做起。”
我靜靜地聽著,抬起頭,從麵前的窗戶看出去,湖水森林,傍晚漸漸變濃的橙色天空,美,而且安靜,時間仿佛停了,一切都像沒有盡頭似的,讓人心裏有一種無著無落的感覺,像是輕鬆,又好像是沉重。我轉過身,用一個吻回應他的話。
我不知道我們會走到哪裏,也不確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可能我們還是不合適,可能這段新的關係一樣會結束。到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或許就真的了結了。但是,在某些時刻,一切歸於寂靜,在那樣的時刻,或許所有人都應該停止懷疑,停止提問。
因為,白天和黑夜在那樣的時刻交融,比如傍晚,比如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