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籌碼 (2)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裏見麵了。那間房間在三十七樓,視野很好,卻很少有人用。因為工作性質和特別的工作方式,他幾乎不坐在辦公室裏,打電話過去也隻能找到秘書Mayer太太而已。跟他住的地方一樣,桌子上幹幹淨淨,門上也沒有名牌,就好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存在過。

我走進去,他坐在桌子後麵沒有動,右邊眼睛下麵隱約還有一點淤青。他不笑不說話,示意我在房間中央的沙發上坐下,自己站起來走到辦公室門口,關上門,合上百葉簾。

“你想說什麽?不能等到聽證?”他走過來問我,沒有坐下。

我沒回答,從包裏拿了文件給他,像前一天晚上Rona做的一樣,不急著作任何解釋。他拿過去翻了一遍,扔在辦公桌上。然後問我:“你要什麽?”

“你知道我要什麽。”我回答,“聽證會之前答複我,還有一個鍾頭,你盡可以去跟你的律師商量。”

他看著我沒說話。我還是沒有城府,先開口了,很冷靜很講道理,卻又有點著急:“你知道Caresse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你不會有很多時間陪她,全由保姆把她帶大,剛剛熟悉了一個又換了另一個,你真的想要這樣?我知道你愛她,但是她現在三個多月了,你從來沒給她喂過奶,沒換過一次尿布。一年之前,你要我把她生下來,我一開始不願意,但是後來,現在……我不知道怎麽說,至少那個時候,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討論這樣的問題……”

“行了,e。”他站起來打斷我,“你根本不想要Caresse,你說過無數次墮胎。你根本不想要她。”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我回答,“你可能猜得到這份文件從哪兒來的,也可能根本不在乎這點東西。不過,我絕對不會就此罷休,如果我想玩髒的,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跟你講話。我希望彼此留一點麵子,畢竟我們還有孩子。”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看看我,來回走了幾步,說:“共同監護權,這是底線。”

我想了一想,點點頭說:“這樣對Caresse最好。”

不到一刻鍾時間,我從辦公室出來。他送我到電梯那裏,問我要不要跟他的車子一起去法院。我回答謝謝不用了,他沒再堅持。電梯來了,我走進去跟他說再見。

他轉身就走,走出去一步又退回來,問:“我們怎麽會這樣的?”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的回答。

“至少還有一點美好的東西。”他最後說,然後在電梯門合上之前走了。

一個小時之後的聽證會上,Lyle那邊撤銷了訴訟請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我通過了精神鑒定。不久之後,兩方麵的律師約了時間協商共同監護權的實行辦法:每七天Caresse換一個家,平均分配工作日、假期、生日、紀念日以及節日。及其公平,卻也相當複雜,具體的時間表要依靠一個數學模型計算,我始終沒弄明白其中的原理,總是把時間表按月份打印出來夾在效率手冊裏。

我沒想到事情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也搞不清楚究竟是Rona給我的籌碼,還是我自己說的那番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不管怎麽說,我跟他,兩方麵都做了些不上台麵的事情,不過,總算還能留下些麵子,做一起養孩子的“朋友”。

二零零六年十月中旬,我們分別在分居協議上簽字,之後呈交法庭。正式開始分居的日子回溯到九月十六日。那個時候,我剛剛過了二十六歲的生日,有一個剛滿百日的漂亮寶寶,一段失敗的婚姻,和一些寫在法律文書上麵尚未落實的財產。認真算起來,我們結婚不過七個月零十二天而已,長短恰好跟Cheryl-Ann的那一段相似,卻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分居,然後才能離婚,實在是很諷刺。

在牽涉到外國人的離婚案件裏麵,監護權和長期居留權就像是蛋和雞的關係,怕隻怕州法院和聯邦政府移民局誰都不願意先出手給你那隻孵得出雞的蛋,或者會下蛋的雞。而一旦搞定了其中一個,另一個也就不成問題了。

Lyle在監護權的問題上退讓了一步,也使得我可以留在美國看著Caresse長大。但是,我還是不能隨便帶Caresse去其他地方,即使出州境也要經享有共同監護權的另一方允許,更不用說其他國家了。我就像是被禁錮在紐約,沒什麽可能去其他地方生活了。不過,我鼓勵自己往積極的方麵想,好讓自己相信即使是在紐約,我也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而新生活的第一步莫過於找一份新工作了。

我動手寫了簡曆,給久未聯係的朋友和舊同事打電話,約人家吃飯,探探就業行情,打聽合適的機會。好笑的是,他們或者她們,不論男女,似乎對我突然結婚又閃電般離婚的經曆更感興趣。故事說出來,有人同情,有人感歎,也有人打趣。

“Richhusband,followedbyrichdivorce.It’snottoobad.”一個法學院的女同學這樣說,不知道算是安慰呢,還是真心羨慕。

我並沒有太在意他們的反應,過後想起來,覺得自己真的是不同了。如果換在從前,我絕不會允許自己考砸任何一場考試,做壞任何一件小事,我總是以為一旦砸了,肯定沒辦法在熟人麵前抬起頭來,非得跑到無人島上躲很長時間,直到所有人都忘記我這個人不可。但是現在,我搞砸了最大的一件事,反倒無所謂了。

我不像從前那樣簡單、完美、鋒芒畢露了。我的簡曆上有整整一年尷尬的空白,身邊有個才幾個月大的小孩子要照顧,租房子的時候婚姻狀況欄裏填的叫人難堪的“Separated”,我身體也不如從前好了,換季的時候總會感冒,每個禮拜都要到精神醫生那裏報到,記性也差了,小腹上還有條十三厘米長的刀疤。然而,改變似乎總是一瞬間的事情。以上種種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缺憾,突然之間,我都可以很坦然說起。我甚至覺得自己變得更好了。

曾幾何時,我總希望能跟所有不完美的人和事絕緣。對自己要求頗高,對別人更甚。人品差的,懶惰不上進的統統走遠,私地下還歧視長得難看、有殘疾、或是時運不濟的人。而在所有這一切經曆之後,我開始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會走路的不沾鍋一樣蠢。同時驚訝地發現,事實上,正是這些不幸、缺點、加上偶爾的軟弱和懶惰,讓你看起來更加親切而真實,讓原本陌生的人和人互相需要,越走越近。

Rona、Nick和其他幾個朋友推薦了一些職位給我。不和Caresse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在曼哈頓四處奔走,在辦公室、餐廳或是咖啡館裏和不同的人見麵,握手,一遍又一遍地介紹自己,回答問題,不厭其煩的解釋為什麽會辭職,又為什麽有一年時間沒出來工作。一個月下來,我一無所獲,有時是人家看不上我,有時是我覺得工作不適合。我不再是一個人,我在找工作,也在找一種生活方式,那種讓我可以為自己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同時又有時間陪伴Caresse長大的生活。我想要做的比“媽媽”更多,我想要成為她的朋友、夥伴,甚至,有一天,做她的楷模。

十月底的一天,我到第六大道和第四十五街交界處的一間谘詢公司麵試,接待我的男人頭銜是高級經理。他的名字我早已經忘記,但卻始終記得自我介紹之後,留在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生孩子生昏了頭的女人”。那天晚上,Nick約了我吃飯,一杯清酒之後,我把那個家夥的臭德行狠罵了一頓。

他聽著,很突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溫暖寬厚,難以置信,讓我一時間走神。我看著他,不知道他會說什麽做什麽。結果,他隻是晃晃我的手,笑笑的說:“你握手的時候應該更有力一點,注意手腕的部分。”

於是,我們練了幾次握手。

不知道是不是新學到的握手技巧的作用,或者就像Rona提醒我的:“外表意味著一切。”又兩個星期過去,我拿到一份不錯的offer,在一間銀行的合規部門,辦公地點在華爾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