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地盤 (1)

那是家瑞士銀行。合規部的老板是瑞士人,中年男人,在裏昂高商讀過書,剛派到美國不久,說英語帶很重的口音。麵試的時候,我就對他坦白,自己沒有這方麵的工作經曆。他隨隨便便的態度也讓我對得到這份工作沒抱多大希望。可能隻是因為我會說一些法語,給他留下的印象要比別的應征者更深一些。

“你在哪裏學的法語?”他這樣問我。

“跟曾經約會過的男人學的。”我回答。

“讓人印象深刻的學習能力。”他笑著說,一半誇獎一半打趣。他不知道那是多漫長的約會,和怎麽樣的男人。

工作合同簽下來之後,我又開始找另外兩樣必需品——房子和保姆。

我跟地產經紀說,能走路去上班很重要。一年多的優渥生活之後,我很不好意思地發覺自己添了些毛病。最要命的一條就是沒辦法忍受地鐵,從地下鑽出來總覺得身上帶著股黴味兒,有時還外加別人早飯的味道。上下班時間很難叫到出租車,我車開的很爛,也沒有雇司機的派頭,走路看起來就是最靠譜的解決辦法了。接下去的兩個禮拜裏麵,我在華爾街—港口—巴特利公園地塊看了不下十處地方,直到看中百老匯大街上一間九十八平方米小公寓。灰色的老式建築,一間臥室一個浴室,半開放式的廚房,客廳大而舒適,視野不錯。位置緊挨著金融區,離公司很近,絕對可以走路去上班。得知我有個女兒,經紀人還特地告訴我,那裏可以劃進一個不錯的學區。

找保姆就不像租房子那麽容易了。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見了六個中介公司推薦來的人選,試用了其中的三個,最後留用了一個名叫朱馮翠雲的華裔女人。她四十歲不到,英文名字叫Claudia,不住家,每天早晨來,晚上回去,帶孩子外加做一些家務。在找到Claudia之前,如果我要上班,Sandy會來我這裏幫著帶Caresse,我下班之後再回去。我額外付給她“出差津貼”,雖然Caresse在我這裏的時候,她呆在公園大道那間公寓裏根本就沒有事情可做。不久之後,Sandy告訴我,Nicole聽說我請了個華裔帶孩子很不滿意,不過也沒辦法,像她這樣的高級保姆總是在上東城工作,雖然住在金融區的也有有錢人,但大多數都是單身或者沒孩子的夫婦。我笑著補充,我也沒有獨立的臥室給保姆,而且還得另外請個女傭做家務。

第一天去新公司上班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一年多以後重新出山,心裏忐忑不安緊張得不行。我提早兩天就準備好了上班要穿的衣服,很早出門,從百老匯大街一直走到華爾街,一路上身邊幾乎都是腳步匆匆的人群。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從前,不做夢地睡上七個小時,然後精神十足地上班去。不過,所有一切都不同了,隻因為偶然間在某個地方遇見了某個人。

過去的一個月,我幾乎沒有見到Lyle。他從來沒有忘記寄撫養費的支票,如果有什麽事情,隨時都可以聯係到他的律師。開頭一兩次,他來接Caresse,總是在樓下打電話給我,讓Sandy上來抱孩子下去。我在窗口看到他,他朝我點頭,動作小到難以察覺。而我總是沒有任何表示,退到房間裏去。後來幾次,就隻有Sandy過來接Caresse了。

可能就像通常男女朋友分手之後,兩個原本親密的人突然開始互相回避,畫好地盤,生怕在某個街角不期而遇。在我搬家之後,如果沒有Caresse,我們可能真的就這樣各奔東西了,東三十二街以上歸他,巴特利公園到港口歸我。

二零零六年的冬天來臨的時候,我逐漸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有工作,一間簡單、白色、女性化的公寓。一半時間一個人住,另一半,身邊則會多一個小孩子要照顧,她喜歡笑很少哭,不停地長大,隔三差五地耍耍性子搞得我焦頭爛額。她似乎繼承了我全部的抵抗力,從來不生病。我反而變成了個病秧子,天氣轉冷之後,感冒就沒徹底好過。

與此同時,我好像變得比從前討人喜歡了。咖啡時間或是午休的時候,我總在跟作了父母的同事討論小孩子的事情,學到各種各樣或荒唐或有用的育兒經驗。而另一些時候,當我暫時成為單身女人,我又能全心投入工作,下班之後去當季最時髦的酒吧或是餐廳哈皮。我的新工作也和從前的不同,不過分忙碌,很少加班,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帶小孩、打掃房間、逛街、見朋友、讀書、看電影,仔細地思考身邊發生的事情。每一個日子都新鮮,積極,充滿壓力和未知的遭遇,我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它們卻又來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於過去的東西時不時地浮上心頭,我想快一點抹去,又好像舍不得抹去。我作了一點點小改變,剪了個齊劉海,新發型讓我的黑色直發看起來更像挺括的緞子了。“挺括的緞子”,Lyle從前這樣說過,我喜歡他那樣說,雖然認真地想起來,這種說法可能隻是為了區別棕發或是金發在他手上留下的更加細軟的感覺。

差不多也是在那個季節,我開始用一種純玫瑰味的淡香水,法語名字叫Dr?ledeRose,大約是“有趣的玫瑰”的意思,比起常見的花香調香水少了點抒情,卻多了一種輕鬆明亮的調子。第一次聞到那個味道,我就對自己說,去他的鬼論調,我不用再保持他想要的樣子了。有些事情盡管還沒有全然忘記,起碼我聞起來明亮有趣,無憂無慮。

聖誕節假期之前,Lyle過來接孩子,沒進門,就站在門外等我把Caresse連同收拾好的東西交給他。Claudia在廚房裏洗碗,門口也聽得到水聲和杯碟碰撞的聲音。

他朝裏麵看了一眼,臨走來了這麽一句:“你上班的時候留下Caresse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考慮過安全問題嗎?”

我回答:“那個陌生女人有名字,叫Claudia,她外婆住在哪裏我也知道。你對Sandy又了解多少?”我沒理會他臉上愕然的表情,跟Caresse說拜拜,在她的胖臉蛋兒上親了一大下。

聖誕節、感恩節,此類合家團聚的節日都歸他,反正這些傳統佳節對我來說也沒多少意義。複活節和萬聖節,Caresse是我的,等她長大一點,更懂事一些,我們就可以好好玩一下了。他們離開之後不久,Claudia也道別走了。公司的聖誕派對早在兩天之前就開過,這個晚上是屬於家庭的。盡管不是我的節日,多少還是有點感觸。傷感之後,我打電話給Nick,他也是一個人在紐約,不知道有沒有地方過節。

電話接通,我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他告訴我他還在法律援助中心。因為要兼顧事務所的工作,那三百小時的社區服務,他斷斷續續做了將近三個月。

“聖誕節還加班?”我問他。

“最後的一點事情,趁假期做掉,元旦之後我就自由了。”他告訴我,那裏跟事務所不同,沒有秘書、助理、或者第一年的小律師打雜跑腿。他有兩尺高的資料要看,差不多十年前的紙質記錄,沒有搜索鍵,當然也不能用“Ctrl+F”。

“我幫你看一尺,順便帶聖誕大餐給你。”我說。

“我感動死了。”他回答。

外麵正下著一點小雪,落到地上馬上就融化了,天氣又濕又冷。我穿上最厚的外套,在附近找了間尚在營業的快餐店買了外帶的匹薩和啤酒。沒有奢望能叫到出租車,直接鑽到地下搭地鐵到拉法耶特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