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籌碼 (1)
我在床上躺到中午,破例沒有叫送餐服務,起床去街角的餐館吃午飯。一個人,沒有工作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沒有Caresse。在黑暗裏待得久了,秋天明媚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我決定不能讓自己繼續那個樣子。那個下午,我去剪了頭發,做了指甲,給Caresse買了幾件天冷時穿的衣服,然後跟她在公園的草地上玩了一小時,用手機拍了許多我們倆的合影。快到傍晚的時候,接到領事館的電話,我補辦的護照做好了,辦公時間隨時可以去拿。
回酒店的路上,我撥了Nick的電話,說過“你好,最近怎麽樣”之後,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一陣沉默之後,我對他說:“明天幫我去拿護照好嗎?我知道你每天晨跑都跑到碼頭那麽遠。”
“不過不是那邊的碼頭,”他回答,聲音聽起來很嚴肅,“但如果你請吃晚飯,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沒問題。”我笑起來。
他笑了,停了一下又說:“那天的事情,我想說對不起,我跟葛瑞格談過了,會有影響。”
“接受道歉,肯定會有影響,”我說,“不過,我想讓你知道,這還是第一次男孩子為我打架,所以,謝謝你。”
“接受感謝。”他回答。
於是,那天晚上我請他吃飯。第二天他跑到十二大道和西四十二街交界處的中國領事館,幫我拿了護照,午飯的時候交到我手上。簽收單據的存根聯夾在護照裏麵,上麵的簽名是他的中文名字,寫得很大,笨笨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們正坐在他公司樓下的小餐館等我們的午餐。我手舉著那張藍色的薄紙,念他的名字,想了想說:“讀起來好像‘地瓜’啊。”我側過頭看著他,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不知道隔了多久,我頭一回笑得那麽開心,像是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情,也不再介懷自己還能不能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候。
直到午飯吃完,他問我:“監護權的事情想到什麽辦法了沒有?”
“會有辦法的。”我回答。事實上,兩邊的律師見過幾次協商正式的分居協議,財產清單也列出來了,公寓、存款、證券、婚後收入、車、首飾,林林總總,看起來Lyle付出不少,我所得頗多。唯一的爭議就在小孩子的撫養權上麵,聽證次日就會繼續,我的精神鑒定結果沒有問題,醫生的意見卻給得模棱兩可。我手上似乎再沒有什麽籌碼了。
我跟他告別走出那棟辦公大樓,發現手機沒電了。我沒在意,跑去看了Caresse,再回到酒店已經四點多了。打開手機充電,一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才發覺有一條新的語音留言。留言極其簡短,不過十秒鍾:
“嘿,我是Rona,RonaMorgan。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給我回電話。”
我照著那個號碼打回去,嘟嘟聲之後,電話接起來:“你好,e。”聲音輕而沉著,“九點半,小蜜橘酒吧。”
我不知道她會給我什麽,沒心思吃晚飯,快九點的時候出門,去她說的那個小蜜橘酒吧。那個地方在第六十八街上,離史密特和謝林頓的辦公室不遠,很小很便宜,拐彎抹角不起眼的地方,老板似乎是法國人,門口貼著薄若萊新酒到貨的海報。我到的時候,Rona已經在等我了,坐在底樓角落裏一個紅色的轉角沙發上,腳邊是一個出庭用的波爾多紅色公文包。
我們互相問候,她開門見山地從包裏拿出薄薄的一疊釘在一起的文件,沒有解釋,交給我。
最上麵是一家旅遊會務公司上市的文件,零五年上半年的事情,名字很陌生。我摸不著頭腦,直到在第三頁的股東名單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LyleUltan。繼續往後翻,是份合同,日期是一九九九年,頁眉上標著“格林黛爾花園飯店控股公司”,內容是給予LyleUltan旗下一家子公司的期權,任職五年之後自動轉為實股權。子公司的名字跟前一份上提到的上市公司一樣。
這部分股權的確沒有列在財產清單裏麵,但是離婚官司的財產分割是不涉及此類股權的,期權轉為實股權之後的增值部分視為婚後財產,我能得到不過是多分到一筆錢而已。我以為自己看明白了,抬頭看看Rona,對她說聲謝謝。
“看起來不夠分量是不是?”她看出來我失望了,“我總是喜歡提醒小朋友們碰到事情多問個為什麽。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為什麽這部分股權沒有被列在提交給法庭的財產清單裏麵?稅務問題?幕後交易?我在腦子裏串起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手頭資料隻有這些,不能肯定是什麽問題,但是肯定有問題。最起碼是沒有報稅,不一定是真的想要偷逃,總是有自以為精明的稅務師告訴你可以緩一緩,等到比較劃算的時候再報,但是給稅務局查到了就是逃稅。有些遊戲,要加入進去玩就得有籌碼,現在我有了,就算是五塊錢的遊戲幣,也不妨試一試。
我問Rona:“為什麽要給我這些?”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我這麽做不是因為他,純粹是因為你,這些東西是給你們之間談話用的,我希望你不要交到其他人手上。”
我點頭答應了,但有點意外,本以為她會授意我怎麽怎麽做才能讓Lyle輸得更慘。“我原以為你應該討厭他,也難免有點討厭我。”我對她說。
她笑起來,搖著頭說:“我從來沒討厭過你。至於他,從前恨過,恨到做了很蠢的事情來報複他,比如跟他最好的朋友睡覺。”
“CollinGomez?”我差點叫起來。
她點頭,回答:“他們差不多有十年沒有講過話,直到他遇到你,跟你結婚,Collin做了伴郎。”頓了一下又繼續,話說得意味深長,“如果你恨一個人,那你一定還愛他。”
我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麽Lyle曾經說過他沒有交情好到可以做伴郎的朋友,結婚的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兄弟似的CollinGomez。如果Rona說的真的有道理,看起來,他的恨要久一些。而我自己呢?我確定自己不再愛他了,但是恨呢?
“我做的事情更蠢,我不應該結婚。”我說。
“事情總有兩麵,”她回答,“我早過了三十五歲的生日,保險單上的緊急聯絡人是我哥哥,而他住在蘇格蘭的格拉斯哥。”
“婚我結過了,過程很爛,結果也不好。我不是適合結婚的類型,我該再找份工作。”
“兩者並不矛盾。上個月有個秘書退休,IreneCox,你可能認識她,沒結過婚,一個人住,養了一隻貓,休息的時候畫微型油畫打發時間,她的兩英寸作品在ebay上賣二十五美元一幅。有的時候,我想我也該開始培養個什麽興趣,退休之後不至於太無聊了。”
……
我們一直聊到深夜,離開小蜜橘的時候,我帶著談判的籌碼和愛與恨的理論。
第二天早晨,我在酒店商務中心用普通的A4紙把那疊文件重新複印了一遍,替換掉原來那些有“史密特和謝林頓”印記的一百克彩色激光打印專用紙。八點鍾不到,我打電話給Lyle。聽聲音他還在床上,不太高興有人那麽早把他吵醒,聽到是我,又有點意外。我說有事情跟他談。
“律師要出席嗎?或者我再叫個保安上來。”他好像還在為Nick那件事情生氣。
“九點鍾,在你辦公室可以嗎?我一個人過來。要叫律師或者保安,你隨意。”
他停了半拍,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