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身份 (2)
星期五上午九點半,曼哈頓下城,拉法耶特街六十號,紐約市家庭事務法庭所在地。我從沒來過這個庭,Lyle一定也很少有機會看到弗蘭克林或是裏奧納德街的路牌,他去過孟加拉國,對加德滿都可以說很熟悉,但就像CA說過的,對某些人來說第二十三街以下的紐約是不存在的。
拉法耶特街六十號是棟灰色的現代建築,不很新,冰冷簡陋,專門處理虐兒、領養、監護權、探視權、家庭暴力、父權、青少年犯罪之類的案子,似乎所有小孩子的噩夢都集中在這裏。
我帶著Caresse一起去的。因為沒找到合適的保姆,搬出來之後的頭兩個禮拜,我去任何地方都帶著Caresse。Nick說起過一次,他可以幫我看孩子,就一個上午應該沒什麽問題。我說好啊,Caresse很愛睡的,隻要看著她就行。但幾秒鍾之後,兩個人都反悔了,他說他恐怕幹不了這個。而我腦子裏全都是寶寶從床上滾下來,或者被熱水燙到的情景。強迫症,產後抑鬱的表現之一,我可能真的通不過精神鑒定。
我在五樓一間辦公室外麵看到Lyle,那是我們分居之後第一次見麵。在那之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控製情緒,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我懷疑自己會做不到,但事到臨頭,反而顯得那麽容易。
我們互相打了招呼,他走過來俯下身看嬰兒車裏的Caresse,抬頭看看我,我點點頭,他兩隻手拖著她夾肢窩下麵把她抱出來,橫抱在臂彎裏。在他手裏,三個月大的穿著奶白色連身衣的Caresse又顯得像剛出生的時候那樣嬌小。
他逗了她一會兒,嘴裏說著:“你變成大姑娘了,Care,還記得爸爸嗎?Care?”等等。直到Caresse不耐煩了,臉上的表情由晴轉陰,眼睛紅了,兩邊嘴角彎下來。他不知道怎麽辦,我趕緊接過來,豎起來抱著,衝著那張粉白的小臉說:“Caresse是大寶寶了,不喜歡橫著抱,對嗎,寶寶。”
他看著我們笑了,摸了摸Caresse的腦袋和後背,問我:“最近過得怎麽樣?”
“不錯。”我回答,心裏覺得我們可能算得上是最心平氣和的原告和被告了。
“能告訴我,我們為什麽在這裏嗎?”他朝我低下頭來,看著我問。
我看著他的表情,超然的無所謂的表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可能,對於他來說,除了他想要的,他不想要的,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吧。
“不如我們回去好了,律師們可以處理剩下的事情……”他說得輕鬆溫柔,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不可抗拒。
“真的要我提醒你為什麽我們會在這裏?”我反問,越過他的肩膀,看到MacDenton在走廊盡頭朝我招手,“恐怕沒這個必要了,聽證開始了。”
法官是女的,不知道會不會對我比較有利。聽證的結果跟預想的一樣:女仆和保姆的證詞真實公正,我有時情緒很壞,有過一次沒有實質後果的情緒失控;而我看的那個精神科醫生表示,我的確有過典型的產後抑鬱的表現,但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般情況下”“應該”不會再有什麽問題。
最後的結果是,我被要求接受第三方精神鑒定,法庭將根據該結果作出決定。鑒定結果出來之前,為保證安全,Caresse交由父親照顧,母親享有每天一個小時探視的權利。
法警領著Lyle和保姆過來接收孩子。場麵像電視劇裏一樣老套,一般來說,配合此類劇情,孩子她媽非得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才行。我沒那樣,因為那樣於事無補,隻有壞處。我沒看Lyle,隻跟Sandy簡單交代了一下Caresse最近的飲食起居作息習慣,告訴她衣服和日用品我稍後會快遞過去,樣子極其冷靜。但是,當那個溫熱柔軟、沉甸甸的小身體離開我雙手的時候,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手腳冰涼沒有知覺。我第一次知道“心疼”的說法其實一點也不誇張。我想喊出來:她必須和我在一起,每一秒鍾。不過我很清楚,那個樣子會讓我真的看起來像個瘋子。後來,事實證明,我那天的表現給法官印象很好,MacDenton也承認我多少還是有那麽點律師的素質。在那樣的場合,流著眼淚的克製和冷靜是正確的。
等所有事情完結已經差不多下午一點半了,Lyle在底樓兒童中心門口追上我,給我一個黑色的盒子。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九月份在VanCleefArpels定做的項鏈墜子,我的生日禮物。像是十幾萬年前的事情了。
我塞還到他手裏,說:“跟其他那些東西一起寫到財產清單上好了。”
他歎口氣,問我:“我們是不是就不能好好說話了?”
“你想說什麽?”我停下來,轉過頭看著他,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要理解,這麽做是為了Caresse好。你隨時可以來看她。”
“我知道,每天一小時,不是嗎?我會跟Sandy約時間的。”
“你隨時都可以來。”他說,“搬回來吧。”
“你知道不可能。”我打斷他。沒等說下去,我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是Nick,讓我抬頭看,他的車子就停在馬路對過,降下車窗,對我揮了一下手。他沒問我寶寶在哪裏,應該是已經從MacDenton那裏知道結果了。我徑自朝外麵走,Lyle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說:“就因為那個家夥?”
我覺得他問得很好笑,想要冷笑卻哭了。我別過臉去擦掉眼淚,想甩掉他的手,但他抓的很牢。大廳另一邊的警衛注意到我們,朝這裏走過來。Lyle看到警衛,放開我了。但差不多同一時間,透過旋轉門的玻璃,我看到Nick穿過馬路跑過來,從邊門衝進來,抓住Lyle的左邊肩膀,照他臉上打了一拳。警衛幾乎立刻就把他們兩個分開了,我推了Nick一把,朝他喊:“你在幹什麽?你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麽嗎?”我氣瘋了,隻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又添了一樁官司。
三天之後,我在法庭指定的精神科醫生那裏做了測驗。談話,墨跡測試,外加幾十頁紙的選擇題,題目很奇怪,靠猜的根本猜不到哪個選項代表神經正常。等待結果的同時,Nick傷人的案子也在民事法庭審理。因為他是執業律師,卻又是在法院傷人,在民事賠償之外,外加了一千美元罰款和三百小時的社區服務,服務處所就在家庭事務法庭的法律援助中心。案子走的是簡易程序,半個小時了結。但實際上,遠沒有那麽簡單,Lyle的律師絕對會拿來大做文章。不久之後的監護權官司當中,那個神經有些問題的母親身邊恐怕又會多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朋友了。
我在Nick那件案子裏做了證人。從聽證那天算起,我們差不多一個禮拜沒有講過話了。我也明白,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但那整個禮拜,我過得實在太狗屎了。我每天去看Caresse,讓Sandy在她午覺睡醒之後立刻打電話給我,隻為了能跟她玩兒得久一些,讓她在清醒的情況下和媽媽在一起,整整一個小時。剛開始,為了不碰到Lyle,我總是盡量約在公園裏。幾天之後,發覺他似乎也在回避我。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們之間似乎再也沒有什麽挽回的餘地了。
除了去看Caresse的那一小時,我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我足不出戶,有的時候甚至整天都不拉開窗簾,酒店房間的窗簾總是有一層遮光布,密密實實地把所有光線擋在外麵,房間裏就永遠像是黑夜裏一樣。有的時候,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問自己,如果Lyle還要我回去,我會回去嗎?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答案。直到有一次,突然間,我的所有想法和感覺就像擺在麵前似的清晰可見——即使這所有狗屎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沒有別的女人,沒有訴訟,他也沒有搶走我的孩子,我也不會回去了。
的確,我從來都不清楚結婚到底應該是怎麽回事,但是幸福,我要的幸福肯定不是我們兩個之間的那種樣子。我有了一種類似頓悟的感覺,也許不適合婚姻的並不是他,而是我。總有科學家試圖說服人們,熱戀中的多巴胺和血清胺維持不過幾個月,而我,絕不能忍受在那之後可有可無的關係和平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