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含含糊糊 (2)

給我做剖腹產手術的醫生過來做出院之前最後一次檢查。他拉起病床邊上的簾子,我躺下來,某個動作牽動了傷口,一陣鑽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幾乎是同一秒鍾,簾子那一邊嬰兒的哭聲響起來,讓我一下子淚濕了眼睛,在心裏喊:我的寶貝我的寶貝我的寶貝。那個時候,Caresse出生已經五天,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鋒劃過皮膚一樣深切體會,她就是我的小孩,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而且,在那個瞬間,我們似乎都煢煢孑立,她隻有我,我隻有她。我暗自發誓,那是不用語言,也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誓言,我要保護她不受傷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時又覺得手足無措,急得想哭,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Caresse,巨蟹座的孩子,水相星座似乎總是宿命的和雨、潮汐、月亮聯係在一起。她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懷裏,我第一次抱了她那麽長時間。

“你的主刀大夫很有名。”Cheryl-Ann又開始滔滔不絕地開講她的名人堂節目,“BryanBlanchet,著名的婦科醫生,有個漂亮的老婆,同時又在一幫情人當中周旋……”

我聽著,但沒有反應。看著不斷打在車窗上的雨點,順著玻璃流下去,轉過頭剛好看到後視鏡裏的自己,蒼白憔悴,像是剛剛被人從地牢裏拖出來的。或許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實殘酷的一麵。而愛情,最美最炙熱,如兩顆無限接近的恒星,碰撞燃燒毀滅,最後剩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塵埃而已。

於是,我和Lyle也開始那種兩麵派的生活。我們分開睡覺,隻有兩個人的時候,我幾乎不講話,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呆在同一個房間裏。但如果有其他人在,或是接別人打來的電話,我就能表現得一切正常。他始終沒有問過我為什麽不和他講話,似乎根本沒有打算要好好談談我們之間的問題。

七月六日,Nick發了條消息過來:“寶寶怎麽樣了?”我第二天才看到,回複:“生了,六月二十七日,女孩子,七磅重。”一會兒工夫就收到一條隻有一個詞的回信:“恭喜。”他可能以為我很幸福,幸福到忘記了小家庭之外的所有人。也難怪,有很多人都以為我很幸福。

至於Caresse,有的時候,我根本不讓保姆碰她,自己喂奶,換尿布,給她洗澡。整天整夜地守著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個疏忽,她會忘記了喘氣或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才蜷在嬰兒室的扶手椅上睡著,然後又被哭聲驚醒。

有的時候,比如她毫無理由得哭個沒完沒了,我要拚盡全力才能克製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給她洗頭,我托住她的頭,心裏想得全都是她軟塌塌的細細的頭頸折斷了的情景;或者是她半夜裏醒來不睡覺,我忍不住想往她的奶瓶裏加伏特加,好讓她還有我自己死死地睡上一整天。每當那些時候,我不讓自己碰她,全都丟給保姆,把自己關在臥室裏睡覺或是發呆,任由房間之外的一切自生自滅去。

而無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都不止一次地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銳邊、煤氣、從陽台到樓下人行便道的距離,都能讓我想到這種分外簡單的終極解決辦法,就像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字一樣的簡單明了。

有幾個晚上,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整夜醒著生怕壓倒她,或是把她擠下去。她還不會笑,隻會在睡夢裏無意識地做出短暫的快樂或是悲傷的表情。有時候她醒過來,在幽暗的床頭燈下麵,表情慢慢的從迷糊到害怕到傷心,然後張大嘴拚命的哭泣,看起來根本不像人類,讓我怕得要命。但是清晨,哦,清晨,我不用睜開眼睛,光憑那股清甜的奶味兒,就知道她在我身邊,她窄窄的胸腔每一次起伏,對我來說都像是天使呼吸。

Caresse很完美。出生的時候是紫色的,幾分鍾之後變成粉紅色。第一個禮拜過去,她周身雪白,嬌嫩得近乎透明,渾身上下連一顆痣也沒有。但那個時候,我總是莫名其妙的擔心她有哪裏長得不好,懷疑她是平足,或是鼻孔裏有個不該有的隔翼。

快到八月份的時候,我去做產後檢查,反反複複地問醫生為什麽她呼吸那麽急,為什麽做分髖的動作,兩邊膝蓋從來都壓不平?

醫生很平靜地回答我,小孩的肺活量小,所以呼吸是要比成年人急一點。分髖的時候,她的關節沒有發出異常的響聲,壓不平十有是因為她是個強脾氣的小東西。

“不用太擔心,”醫生安慰我,“這很平常,很多女人生完小孩都這樣,你該多出去,跟你老公多聊聊,讓他幫你分擔照顧小孩的事情,你們也可以恢複**了,你在哺乳,所以要用避孕套不要吃藥……”然後推薦我去看一個精神科醫生。我抱著小孩聽著,點頭,說謝謝,走出診療室,搭電梯下樓。可能,那個時候,我看起來真的像個瘋子。

電梯裏的一個男人對我說:“你好嗎?”我茫然的看著他,他又說,“我認識你的肚子,我替你接的生,BryanBlanchet。”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那個在手術室裏大談股票、房地產和NBA比賽的婦產科醫生,穿了便服,沒戴眼鏡,所以不認識了。

“小家夥好嗎?”他俯身逗逗孩子,然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嬰兒車裏,對Caresse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不是嗎?有時間給我打電話。”

電梯到達底樓,他跟我說拜拜,我努力笑了一下。走出醫院門口就差不多忘記了這個人。

我沒有打那個精神科醫生的電話。那天是我的低潮期,我不管小孩,睡了整個下午和傍晚。天黑了,反而精神了。我在嬰兒室的小床邊上坐了大半夜,直到淩晨三點鍾,聽到外麵開門的聲音。我沒有動地方,仍舊坐著,聽著皮鞋在客廳大理石地麵上發出輕輕的圓潤的響聲,直到一切安靜下來,很久都沒有一點聲音。

我走出去,看到Lyle坐在起居室的鋼琴前麵。我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右手反反複複的按響C大調上的順階和弦,沒有要說話或是走過來的意思。我轉身走回嬰兒室,幾分鍾之後,他也來了,跟我一樣跪在嬰兒床邊上,看著Caresse睡覺。看了一會兒,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小手。

“不要……”我輕輕地說,原本想說“不要把她吵醒”,沒有說完,但畢竟是不知道多久之後,我第一次主動跟他講話。

他聽話地把手縮回去,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站起來走回房間裏去,在梳妝台前麵坐下來。他跟進來,坐在我身後的床沿上,伸出手從後麵抱住我。我回過頭,他的嘴唇貼上來吻我,輕輕地問我:“可以嗎?”

從前他從來不需要問我“可以嗎?”,我們有過默契,至少在這一點上麵,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的身體毫無反應,但心裏卻很想要他。我任由他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滲透進兩個人緊貼著的嘴唇之間。我身上隻穿了一件薄棉睡衣,他的手指隔著那層薄薄的棉布,感覺清楚而深刻。

不知道哪裏發出來一陣一陣嗡嗡的聲音,他脫下來的外套扔在床邊的地上,是口袋裏手機震動的聲音。我們都朝那裏瞥了一眼。

他吻著我的頸窩說:“不要管它,讓它去響,讓它響吧。”

但是房間裏很安靜,根本不可能忽略那個聲音,我沒辦法繼續,一動不動的看著他,他也停下來。我推開他,一下撲過去撿起電話,接起來,沒有講話。電話那頭也靜了一會兒,然後一個半醉的神誌不清的女聲傳過來:“下一次,你得在我們被捕之前,找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