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含含糊糊 (1)
六月二十七日早晨六點三十八分,一個新生命誕生了,全身紫色,冷得發抖,迎接她的是助產士和護士例行公事的動作和眼神。她的媽媽仰麵躺在幾步開外的無影燈下麵,等著縫合下腹部十三厘米寬的切口,沒有抱她,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可能等在產房外麵,也可能不在。
之前的那些關於分娩要領的課事後證明根本沒有用處,我用力的方式和時機完全不得要領,幾十分鍾漫長無用的嚐試之後,因為胎兒宮內窘迫,醫生為我做了剖腹產手術。雖然手抖得拿不住筆,我還是在產床上看了知情同意書,簽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就此變得簡單了。僅僅三十分鍾之後,一個七磅重的嬰兒從我的身體裏取了出來,在醫生的手接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她想哭,卻嗆了一口水,咳嗽起來,發出細微的,卻是用盡全力的聲音。那種顫抖的帶著胸腔共鳴的聲音,陌生而又古怪,幾乎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我躺在那裏,麻醉藥的副作用讓我覺得胃痛和惡心,惴惴不安的等著醫生開口,害怕他說孩子有哪裏長得不好。直到一個護士把她抱到我麵前,對我說:“是個女孩子,很健康。”
孩子被包在粉紅色繈褓裏先送出去了。我又在手術台上躺了二十分鍾左右,一個帶眼鏡的男醫生給我縫合傷口。我知道他的名字,Bryan,也知道胖胖的說話帶緬因州口音的麻醉師叫Clark。我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的醫生都這樣,在手術台上,對著一個開了膛的,若無其事地聊天。
“你很瘦,傷口會長得很好。”Bryan縫完最後一針對我說。
我說謝謝,第一次想到還會有個傷口。接下來,又是過床,被推出手術室,像在電影裏看到那樣,仰麵朝天,隻看到走廊上一個接一個的日光燈,聽見自動移門打開又合上的聲音。然後是Lyle的麵孔,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她漂亮極了,有對大耳朵。”
我什麽反應也沒有。我累慘了,被安頓在病床上之後,很快睡過去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可能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傷口的疼痛在麻醉效力退去後越來越深切,右手手背上插著輸液的管子。我不能翻身,腦袋下麵也沒有墊枕頭。我勉強轉過頭,看見Lyle半躺在床邊的長沙發上麵,支起兩條腿,那個剛出生的孩子閉著眼睛躺在他的腿上。他很高,顯得孩子格外纖小,頭靠著他的膝蓋,腳軟軟地貼著他的肚子。他兩隻手捧著那張紅紅的小臉,就那麽一動不動地靜靜地看著。那幅畫麵幾乎讓我落下淚來。
他看到我醒了,抱著小孩坐起來。我不想聽他說什麽惺惺作態的話,如果他不講,那就我來,讓事情簡單一點。
“你不再愛我了是不是?”我問他,開頭幾個詞說得很平靜,然後顫抖,最後用不爭氣的眼淚結尾。
“不是這樣的。”他回答,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到嬰兒床裏麵。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繼續,“我知道你往30D打過電話。”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問他,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落在床單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他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可能是因為有輸液的管子插在那裏,他的動作既不溫柔也不堅定,“沒有其他女人,從來就沒有。那間房間對我有特殊的意義,因為你。我不會……我隻是需要一個地方,一點空間。”
“沒人說過有其他女人。”我打斷他,“為什麽什麽都不和我說?”
“因為你從來就不相信我。”他回答。
“所以你就這樣走了。為什麽?我做了什麽讓你不舒服的事情?”我不哭了,努力冷靜下來的把話說完。
“我不是故意的,我需要一點時間。這隻是一個階段。我不知道……”他繼續含含糊糊,然後又是沉默。我看他,他垂下眼睛躲過我的目光。
我閉上眼睛,用手示意他夠了,不用說下去了。我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經是陷在愛情、和純美的家庭夢想裏的傻瓜,但後來事情的發展並不如他所設想的那樣美好,所以他後悔了。我想告訴他,不用說了,我都懂了,結果卻一個字都沒說。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不再把話說出來。我在腦子裏架構起一整句句子,如何發音用哪種語調,全都想好了,就是不說出來,或者是說不出來,漸漸地我開始分不清楚有些話到底有沒有講出來過。
躺在旁邊小床裏的嬰兒發出嚶嚶的聲音,跟其他健康的新生兒不同,她沒能為這個家庭帶來任何輕鬆和興奮的感覺,尤其是我。所有人都對我宣稱:“這是你的小孩。”而我卻被一個怪念頭纏住了,始終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經在我肚子裏的那個Caresse。那個時候我離她如此之近,通過那些踢腿兒轉身揮手的動作,覺得她就好像已經是一個有感情的聰慧的孩子了,她跟我進行著某種交流,分享隻有我們兩個知道的秘密。但是,當她脫離母體,這個一碰就會受傷的幼小生命似乎又退回到一個更加原始的狀態。她五官稚嫩,手又小又纖薄,握著拳頭沒完沒了地睡,最初的兩天裏,連吃奶也興趣缺缺。不過,那樣正好,因為我也幾乎沒辦法給她喂奶。
分娩之後的幾個小時,按照醫生的說法是“隨著荷爾蒙的驟然下降”,我不斷下沉直到陷進沒有一點亮光、沒有盡頭的深藍色裏。我記得看到小孩的出生紙,上麵填著我的醫學年齡,二十五歲,我幾乎忘記的年齡,隻知道在過去的任何時間裏麵,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絕望的感覺。這隻是一個階段,我現在明白了。我打算活一百歲,如果真的可以活那麽久的話,那段時間真的就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瞬間。但是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也沒有人愛我、保護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或者隻是用溫柔堅定的聲音告訴我,一切壞的都會過去的。
我沒完沒了地睡下去,好幾天不吃不喝。有的時候我並沒真的睡著,隻是閉著眼睛。我還是不方便翻身,也不太敢觸碰自己的身體。特別是肚子,那個本來飽滿的,孕育著一個活潑生命的肚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鬆弛的死氣沉沉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原來緊繃平坦的樣子了。
Lyle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出現在病房裏,一般都不會超過半小時,如果碰上孩子醒了,他會留得久一些。有的時候,他站在床邊看著我,而我不願意睜開眼睛。
我在醫院裏住了五天,其間幾乎沒怎麽碰過孩子,全是Damala和保姆在照顧。也沒有喂過奶,衣服的前襟總有兩塊濕的奶漬,換了幹淨的很快又洇濕了,我不去管它,幸好也沒有什麽忍不過去的脹痛的感覺。
出院的那天上午,有一會兒,隻有我一個人在房間裏。我側過臉,那個小孩子就在離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看起來既不像Lyle也不像我。她似乎醒了,一隻眼睛仍然閉著,另一隻懶洋洋的很慢很慢睜開來。我努力靠近她,想看清楚她虹膜的顏色,曾經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會是深藍色。
外麵天色陰沉,九點多的時候,開始下起霏霏淅淅的小雨,Nicole、Cheryl-Ann,還有Lyle都來了。那個時候,我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也可以四處走動了。我坐在床邊,跟他們一樣逗逗孩子,互相說話。有其他人在場,一切看起來就都很正常,和任何一個新添了個寶貝的家庭沒有什麽兩樣了。
Lyle站在嬰兒床邊上給Gerard打電話:“是榛子色,對,美極了。”
我知道他是在說眼睛顏色。榛子色,原來是榛子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