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華世界 Vanity Fair (3)

“不過一張床而已,哪裏不是睡。”

吃驚之下謝明朗飛快地扭過頭去盯著言采,後者在他眼前莫名幻化成好幾個疊影,好似還越逼越近。他暗想不妙,四肢卻根本用不上力,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言采已經架住他,還是在笑,從容不迫地說:“你真的喝多了,都站不穩了。”

謝明朗空著的那隻手扶住電梯的牆壁,勉強笑道:“所以我說醉了。謝謝你剛才拉我一把。再待下去就要出醜了,我真的要回去。”

電梯在這個時候到達指定樓層,門打開,言采不著痕跡地引著謝明朗邁出電梯。他的手臂堅實有力,一直維持著單純的攙扶姿勢。然而在他說話時,每一聲都愈發貼近耳側:“啊呀,真是個乖孩子。”

言語中有著很明顯的調笑意味。但是謝明朗又醉又累,根本思考不出任何反擊的句子,雖然心裏一再有一個聲音翻來覆去地說“離開,趕快離開”,但行動上卻是完全的無能為力。

“你……”

言采的表情已經看不清楚,好像一切被光線吸收,成為鋪天蓋地而來的影子。他有些困惑,竭力地睜開眼睛,想看清楚一切,聽清楚一切,並作出正確的判斷。

然而言采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的手劃過謝明朗的脊背,後者的身體出乎意料的溫順,在親吻開始之前言采再次露出笑容:“何必騙自己呢。”

吻帶來的溫度讓謝明朗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忘記了反應,而等他開始有所動作,整個場麵已經完全不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之內了。但他懷念這種久違的親昵感和略微的呼吸不暢的痛苦,因為酒精而溫暖起來的身體隨著從唇舌間轉移到頸項上的一個個吻而變得愈發滾燙,好像連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了。

有一刻謝明朗在想,還是趕快推開吧,再多一步就完蛋了。

但是下一刻那個纏上來的愛撫勾起他某些深藏的回憶,他無法不繳械投降。而後又索性更進一步,顫抖的手貼上身邊那個人同樣沾上汗水的後頸。

空曠的過道裏吹來通堂風,謝明朗身上一涼的同時終於從這種類似於自我放縱的沉迷中分出一點兒神來。他的手貼在言采臉上,額頭碰著額頭,是那樣容易引起錯覺的熟悉和親密;他感覺到言采的手從他背後滑進襯衣裏,手心燙得要命。謝明朗口幹舌燥地問:“你想待在走廊裏多久?”

言采微笑:“看來,我們都熱身好了。”

……

有規律的水花聲傳到謝明朗耳中,他終於慢慢從睡眠之神的溫軟懷抱中掙脫出來。床鋪柔軟而溫暖,他陷在其中,根本不想動彈。

不過短暫的失神後頭開始痛,現實感在瞬間回來。謝明朗重重翻了個身,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他頭痛,關節酸痛,四肢無力,這是多麽典型的疲勞、酒精和性累積在一起的後遺症。

摸到床頭櫃上的水杯,謝明朗拿起來喝了一大口,不出意料地發覺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顫抖。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重新縮回被子裏,又在同時開始打量起這間他昨晚根本沒有工夫去好好看一眼的房間。

在得出“酒店果然都是大同小異隻是奢侈度成幾何方遞增”這麽個結論的同時,浴室的門一響,言采從裏麵走了出來。

他們很鎮定地互相打了個招呼。言采擦著的頭發,又問:“怎麽起得這麽早?”

“這個禮拜每天都要起早搶位置,習慣了。”

謝明朗看著言采的身體,第一個反應是來自“攝影師”的——骨肉勻稱,比例上佳,拍人體照不知道會有多麽合適。

他看得這樣專注,言采不由笑了,坐在床邊,沒說話,也隻是看著他。謝明朗一震,飛快地別開眼睛,也不管自己耳朵發燙,隻若無其事一般說:“身材真好,真希望有一天能用你拍一套片子。”

言采還是笑:“在《銀屏》是幾乎沒機會的了。”

這樣一番短暫的對話讓謝明朗徹底回到了現實之中。這並不是酒吧裏認識個陌生人,一夜纏綿後各奔東西再不聯係。他還有工作,也就意味著和身邊這個男人還有見麵乃至合作的一天……

謝明朗拒絕把問題想得更複雜,深深吸了口氣,也微笑:“可是短期內我也不打算跳槽。那就隻好當做未來奮鬥的目標了。”

言采看了他幾眼,說:“你告訴我……”

話才剛剛開了個頭,就被開門聲中斷。謝明朗聽到聲音的一瞬間頓時僵住,完全想不到會是什麽人在這個時候出現。他也瞄見言采驀地鎖起的眉頭,這才曉得,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聽到門合上的聲音,言采先是壓了壓謝明朗的肩膀,示意他坐著不要動,才開口:“我記得我在門口掛了請勿打攪。”

葛淮走進來,冰冷的目光掃了一眼謝明朗,看得後者渾身涼透了,但他根本沒理謝明朗,而是對著言采說:“你做得好,現在直接挑記者回來,要爆醜聞也不用這麽省事。”

言采也沉了臉:“我總以為經紀人是用來處理事情的,原來你還兼職做訓導主任,真好,一份工資做兩份事,真是辛苦了。”

“我們可以繼續在他麵前爭執下去。然後第二天各大娛樂報刊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都不缺頭條了。”葛淮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言采麵無表情:“讓場麵難看的人,不就是你嗎?如果我是你,就根本不會進來,或者至少會一句話也不說地出去。”

葛淮臉色愈發陰沉,他沉默許久,終於緩緩說:“好,我們稍後再討論這個問題。”

然而說完他坐著不動,謝明朗再裝傻,也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這種感覺畢竟難堪,但還來不及有所表示,言采已經先一步開口,語氣平靜到極致:“你是我什麽人?”

他如是問葛淮。

室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連溫度都仿佛降下來。如此的氣氛之下,一直垂著眼坐在一旁的葛淮終於在不知道多久之後站起來,也很平靜地說:“我明白了。”

在葛淮離開很久之後,房間裏還是沒有人說話。經此變故,再聯係往日所見所聞,謝明朗隱約探知到一些什麽,但這件事他完全沒有開口的餘地,又靜了一刻,他才從床上爬起來,還是隻當若無其事地進浴室梳洗。

出來之後人也鎮定一些,很多事情在衝澡的時候迅速梳理過一次,但大多還是沒有辦法給出結論。

這時言采已經換好外衣,他看見謝明朗裹著浴巾若有所思地出來,忍不住一笑:“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我叫樓下送了衣服上來。”

“原來的衣服就行了,不然回去同事看到之後麻煩。”謝明朗連連搖頭。

言采瞄了一眼謝明朗穿來的衣服:“你怎麽穿回去?”

這個暗示意味十足的眼神讓謝明朗又一次紅了臉,言辭上還是不肯放棄:“外套總沒有問題……”

“我隨你。”

他吹幹頭發,換好衣服,再出來時已經準備道別了。這時兩個人甚至還平靜地握了手,過去的幾個小時,仿佛那是煙草的氣息,酒精的滋味,陽光之下所有痕跡總會散去得毫無痕跡。

“你今天離開?”言采隨口一問。

“嗯,晚上的飛機。”

“我也是那一班。”

“哦,很多人這一班離開。”

“是嗎?”

“電影節結束了,但是工作還沒有結束啊。再見,言采。”

“再見。”

謝明朗走出房間,門在身後自動合上,隻發出很輕的聲音。

他終於可以卸下道別時那偽裝的僵硬笑容。

謝明朗回去之後果然遭到一班同事的盤問,謝明朗隻說碰到了個許久不見的朋友,兩個人敘舊敘了一晚,吃過早飯才回來的。他說這話時神情誠懇無比,而對於其他人來說,謝明朗素來是個乖巧正直的年輕人,對他這番說辭也就不疑有他,大笑著說“我們還以為什麽漂亮姐姐看中你,把你拐跑了呢”,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到雜誌社開始正常工作的第二天,謝明朗再一次收到沒有寄信人地址的快件。自電影節之後,他開始讀娛樂版。那天正好看到“言采與合作多年的經紀人解約”這一條,他沒有細讀下去,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張當天晚上七點半S席的戲票,苦笑就無可抑製地浮上來。

戲票隻有一張,謝明朗隻能孤身前往。經過票房的時候還是看到“本日演出售空”的告示牌,卻沒有看到人山人海等票的女孩子。拿票的人都很有秩序地排隊入場,時不時有人低聲討論著言采的角色換給鄭曉演會是什麽感覺。

這次的位置靠近走道,落座好久左手邊的位置還是空著。就在他心想怎麽每次看戲身邊都有空位置的時候,一道陰影投向他,他下意識地仰起頭,來人先一步開口:“麻煩讓一下。”

謝明朗看得真切,微微皺了眉;那個人卻一笑,摘下墨鏡,眉毛還幾乎壓在帽子裏:“你還是來了。”

“不然可惜了這張票。”

寒暄之間燈光暗了,言采落座,把帽子順手摘了。謝明朗見狀,忍不住說:“進了劇院還戴墨鏡,你真的不是想讓人家認出你來?”

言采聽出其中的說笑意味,也笑了,同樣低聲說:“所以我很快摘下來了,就是怕工作人員問我要不要導盲服務。”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裏,謝明朗看見了一個和言采的表演完全不同的莫利納。鄭曉的莫利納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悲傷意味,卻是始終在笑著的,他的表演就像一個徹底的囚徒,每一個動作都規範而幹練。他把他的床鋪整理得過分整齊,倒開水的動作熟練得要命,像已經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活得太久,而完全適應下來。更重要的是,鄭曉始終在向觀眾傳達一個信息:他是一個真心想被當做一個“女人”對待的男人。同樣是陰柔感,言采演來始終帶著淡淡誘惑氣息,鄭曉卻處理成水到渠成般自然。他的每一個舉動,關懷安慰,到最後的哭泣爆發,那都是屬於女性的,隻是借由男性的軀殼傳達出來。他對政治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他講每一個故事都是在織網,引著網外的男人慢慢沉溺其中。

他根本是在演一個女人。

中場結束的時候謝明朗才想起來言采就坐在自己身邊。他不知道言采麵對這樣的演出會有什麽反應,就小心翼翼去斜眼覷他。

察覺到謝明朗的目光,言采轉過臉來,他總是在笑,這次也不例外:“演得很好,不是嗎?”

等著周圍的人都差不多走空了,謝明朗低聲應道:“他的演法,完全不同。很具有感染力,很美。”

言采聞言,笑容深一些,點了點頭,低頭去讀場刊,同時說:“我還是第一次讀這個。這個攝影師差了一點,有些照片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到了下半場,謝明朗原本想著時不時看一眼言采,看看他的反應,但是隨著劇情深入,他看得入神,再無暇分顧其他。當演到兩個人道別,相擁著在一支爵士中跳一支舞時,謝明朗沒來由地雙眼一熱,幾乎扭頭就想問:“他其實知道這次出去活不了了吧。”

但就在轉過頭的那一刻,他瞥見言采蹙起的眉頭,頓時那句話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了。

演出結束之後,言采在演員第一次謝幕時就起身離開。他離開時拍了拍謝明朗的肩膀,輕聲說:“走吧。”

麵對這樣的邀請,謝明朗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了起來,和他一起離開。

他們離開時其他觀眾幾乎都還在劇場裏,劇院外麵的小廣場上空蕩蕩的。言采看了看謝明朗:“你吃了晚飯沒有?”

“沒。”

“那好,我們走吧。”

謝明朗聽著不對勁:“去哪裏?”

“吃晚飯。”

他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謝明朗聽了,下意識地謝絕:“不了……我……”

言采微笑:“你總是在害怕。”

“不是害怕……”

“好了,其他人要出來了,還是盡早離開吧。”言采沒有再給謝明朗任何拒絕的機會。

言采開車把謝明朗帶到一家地方頗為偏僻的餐廳。早就過了吃晚飯的黃金時間,餐廳裏並沒有其他人,但是服務生看見言采,立刻很熟稔似的過來招呼:“言先生,有些時間沒見到您了。”

說完就熟門熟路地領著言采和謝明朗入座,又悄無聲息地退開,把他們兩個人留在那個安靜的角落。

在點單之前謝明朗終於找到機會說話:“我隻是不明白。”

“嗯?”言采翻著菜單,隨口一應。

“為什麽要送我今晚的戲票?”他問出一大串疑惑中也許是最容易得到回答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