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浮華世界 Vanity Fair (4)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去看這出戲。”
“但是……”
“如果你想問為什麽是你的話,那是因為你是最近我認得的人裏麵唯一一個不是演員但是說起場麵話來,依然維持著誠懇表情的。所以我想看完戲後你就算說些安慰話,也能讓人覺得可信些。”
謝明朗聞言無語,不知道這話是可信還是不可信。言采看完菜單,抬起頭來:“晚上吃得清淡一些?”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會坐在這裏。”
“因為你沒辦法拒絕我。”
這倒是大實話。謝明朗不無挫敗地想。
言采繼續說下去:“既然當時沒有拒絕,為什麽不好好吃一頓飯,還是和我一起吃飯是件恐怖的事情。”
“不,隻是對一個和你隻有幾麵之緣的人來說,你過於沒有戒心了。”
聽出謝明朗言語中的困惑,言采抬起眼來,反問他:“那我應該怎麽樣呢?”
“對付記者你應該很有經驗。”
“哦,原來你是作為記者與我看了一場戲,再坐在一起吃飯。接下來,身為記者的你,還準備做什麽?”
謝明朗從來不知道言采是這樣口齒伶俐的人,聽完之後怔怔半晌,不知道該怎麽答話。
見狀言采重新露出笑容,語氣也和緩下來:“我隻是想找個有趣的年輕人看戲,我也不喜歡一個人吃飯,而恰好我很喜歡你的照片,就是這樣。好了,我們可以點單了嗎?”
他當然還有無數個疑問,隻是謝明朗沮喪地發覺,麵對言采,自己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晚飯時謝明朗稍微喝了點酒,又開始無可控製地多話起來。他並沒有醉,言采也很明白這一點,而且似乎還覺得這樣很有趣,還特意引著他多說。
話題無可避免地回到《蜘蛛女之吻》上麵。
謝明朗驀然想起那一天在另一家餐廳裏,遇見衛可,他們說起的那一段話。有些事情他當時不懂,如今卻另當別論了:“我們第一次去看你的那出戲的時候,碰見一個人,他說,你的角色應該和鄭曉的互換。為了這個當初霏霏還和他大吵,現在看來,是對的。”
言采聽到這句話隻是很平靜地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說:“那個角色應該留給鄭曉,隻是我已經老到不能演瓦倫蒂了。”
謝明朗笑嘻嘻地看著他,像是要在這句話來找出言不由衷來。言采不過三十出頭,又風雲得意,可以說正處在男子容貌的盛年。然而他這句話倒也說得不假,再怎樣光彩奪目,他還是早就過了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年紀。
謝明朗緩緩搖頭:“這和年紀關係不大。隻是那個角色身上必須具備的激情你已經不需要了,何必演一個一切特質都是你不需要的東西的角色?還有,鄭曉和你的區別在於,他是真正在演一個女人,你卻想著演的不過是個同性戀的男人。他束縛更少,自然演得更放得開。至於你……”
他頓了一下,因為想起什麽不免一笑:“在這麽多人麵前以這種方式自我曝光是什麽感覺?你明明可以挑另一出戲。”
這次言采沉默了很久,等他再開口,已經轉作了其他話題:“謝明朗,你將來想做什麽?難道準備在《銀屏》這樣的雜誌待一輩子?”
沉默的人換成了謝明朗。他最後還是笑著說:“在這種情況下談及理想真是太不搭調了。我的確不準備在《銀屏》待一輩子,但至少現在,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和目前的生活。”
言采也笑,眼睛亮了起來,聲音則微微壓低,聽來甚是蠱惑人心:“你不缺天分,又年輕,這是無窮的資本。留在我身邊吧,我會讓你離你的理想更近一些。”
第5章灰燼與鑽石AshesandDiamonds
謝明朗卻對這個提議無動於衷,說:“真像傳說裏的巫師,輕易許人願望,又絕口不提代價。隻是我平凡人一個,沒什麽可以回報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言采聽他這樣說,眼中的笑意愈濃,從容不迫地繼續說:“我不是說了嗎,你年輕有天分,這就是資本。”
“這些東西不算什麽。不能轉讓,也不能分享。我不知道你要給我什麽,但是無論是什麽,我都回報不起。”謝明朗說到這裏也笑了,“何況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你就如此篤定能讓我完成理想?”
“原來說到底你並不信我。”
“不,身為仰視者的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不信的權利。那天晚上你需要一個人,我正好出現,這本是沒有相欠的事情,更何況我恰逢其時地讓你演了一出好戲。一切的一切,都圓滿收場了。”
謝明朗心中雪亮,說這番話的時候正視著言采,一點不肯退讓。言采聽他這樣說還是笑,若無其事地揀著餐廳送上的果盤裏他喜歡的水果吃,末了才說:“那好,我無意強人所難。”
“謝謝。”
他們吃完水果,一起走出餐廳。謝明朗攔出租車的時候言采沒有多說,自顧自抽起煙來。他們再次平靜地握手告別,謝明朗再次道謝:“今晚也謝謝你。”
“為了食物和戲票?”
“為了很多事情。”謝明朗從容應答。
說話時他感覺到言采的拇指輕輕劃過他的手背,隻是一個很短暫的流連,幾乎是讓他忍不住自嘲的錯覺了。他鬆開手,聽言采笑說:“那下次有機會合作的時候記得把我的皺紋拍淡一些,這樣就好了。”
出租車開離的那一刹那謝明朗重重靠在座椅上,半天才緩過力氣來。之前的半個小時,簡直比熬夜還讓他覺得緊張辛苦。他不敢回頭,背後有一點汗意,這讓他並不舒服。但是同時,心裏生出隱隱的解脫感:在網織好之前,他總算逃了出來。
隨著電影節那一期特刊的上市,謝明朗在《銀屏》的工作重新回到正軌。這段時間也是電影界相對的淡季,趕寒假檔期的大片正在拍攝,院線正上映的無論是劇情還是卡司讓記者們都多多少少打不起精神來。但是這個圈子又從來不缺花邊新聞,有著獨家偷拍照片各色空穴來風消息的大小八卦雜誌依然期期大賣,就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為圈子外麵拚命踮起腳尖張望的人們再營造出一片海市蜃樓來。
不過謝明朗的好日子還沒過一個月,就被一件意外而中斷——《銀屏》的總編在家腦血栓發作,雖然送去醫院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但是對於工作,顯然是再也難以勝任的了。
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先去探望的同事們回來之後都是一陣欷■,說怎麽也想不到老頭子會變成這個樣子。謝明朗是在幾天以後和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孟雨他們一起去看的,但去的時間不巧,總編剛剛打了針,已經睡了,他們不好打攪,把禮物交給陪床的家人,安慰一番,也隻能這麽離開。
在雜誌社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總編的病情絕對不可能短期內康複的事實之後,《銀屏》上下環繞著一種微妙的氣氛。雖然表麵上看來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人心浮動,幾乎都在暗暗關注打聽究竟誰來接總編的位子。
很快眾人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原先的兩位副總編一個去了別家雜誌社,留下來的那個順理成章改了頭銜。一開始還是責任總編,全體員工會上很謙虛地說“我隻是暫時總領一下事務,在這幾個月裏,我們大家一起努力,等彭總編康複出院的時候,務求讓《銀屏》有一個新氣象”;但還沒到一個月,員工中消息靈通的幾個人就悄悄四下傳播說,現在雜誌社的法人代表已經換人,最新一期出版的雜誌上,“責任”兩個字鐵定就要去掉了。
那段時間對雜誌社的高層來說肯定是驚天動地,步步驚心,而有切身利益暗地下了注的也是屏氣凝神等待結果,但是對於諸如謝明朗這樣一無資曆二無幫派的人來講,這個月反而覺得比往常要清閑了。
閑就意味著有更多的時間在上班時間翻看娛樂雜誌。謝明朗天生記性好,那些零零碎碎的瑣事一看就能記住,比如同一人的同一個事件,如果他心情好並關注了,有時還能從前後幾天的報道中看出前後矛盾之處來,就像在看連載的推理小說。
當然他這種自己找趣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很快正如同事們私下暗傳的,“責任總編”正式上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和前任不同,新總編曾經出國考察培訓過一段時間,對本土電影市場興趣平平,倒是對歐美電影生就了某種親近感。他上任不久,就在某次編輯會上徹底推翻了雜誌社沿襲多年的以本土電影為主的定位,雜誌改成半月刊,上半月著重介紹海外電影市場,兼帶報道本土市場的大事件。主要的變化來自於下半月的刊物,在經過幾個新提拔的責任編輯的一番介紹後,眾人口頭不說,心裏全是一個想法:這樣一改,與市麵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娛樂雜誌,也就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了。
孟雨是第一個站起來反對的,好幾個在《銀屏》待了好多年的編輯看見孟雨說話,也紛紛表達起不讚同來。場麵始終很克製,但是氣氛也始終很僵。總編坐在上麵說得很明確:意見可以參考,方案絕不改動。
謝明朗那天去跑新聞,會上的一切事情都是事後孟雨拉著他去喝酒發牢騷的時候零零碎碎說出來的。謝明朗看她喝得已經過分了,歎了口氣,搶她的杯子:“孟姐,你這一個月就沒笑過。”
孟雨氣發完了,剩下的隻是深深的沮喪:“既然都定了的事情,還開什麽鬼會。”
“總要開的。提出來大家討論一下,將來說出去也好一些。孟姐你真的喝醉了,怎麽連這個都沒想到。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送孟雨回去,坐上了出租車之後孟雨忽然說:“這已經不是我工作了六年的《銀屏》了。我想辭職。”
謝明朗心裏一驚,竭力安撫她:“你這是在說酒話。新的雜誌還沒出來呢,等出來再看也不遲。何況……何況等彭總編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實在太蒼白,謝明朗說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來。但是這時孟雨居然睡著了,口中嘟囔著,隻是聲音太輕,外人一個字也聽不到。
雜誌改版也就意味著人事的變動。工作崗位調整之後,派係的感覺越發明顯,會上發難的幾個人都或明或暗吃了苦頭,孟雨是社裏最好的記者,圈子裏人緣也廣,這一次反而毫發未傷,但經此一役,她也是有些意興闌珊了。
謝明朗的工作範圍也有了變動。以前他隻是個單純的攝影記者,跟著孟雨或者其他記者各處采訪,首映式、記者會、媒體見麵會和專訪上拍拍照片,這就是他主要的工作。但是因為那本新發行的娛樂刊物,總編要求社裏所有的攝影記者在沒有工作任務的時候也出去拍照,並對熱門事件的獨家照片許以豐厚的獎金。此舉一出,更是引得社裏一些“老人”私下怨聲載道:這和狗仔隊不是一樣了嗎?
謝明朗就極厭惡工作中的這個部分,平時寧可賴在電腦前不畏瑣碎地處理照片,也不出去拍這種照片。他人緣不錯,辦公室裏一些前輩有意無意地關照著他,竟然也就這麽安然給他逃了過去。
那天他又繼續賴在辦公室裏。不少同事都出去了,留下的兩三個人處理完手頭的事情,趁著茶休時間吃點點心再隨便聊天。這一段時間變故太多,坐下來想想都有恍然如夢之感。其中一個人提起老總編,引來一片欷■:“老頭是個好人啊。怎麽會得這種病呢?”
“壓力太大,忽然發作的吧。這個病在圈子裏也是常事,已經好幾個人這麽走的了。”王韜感慨。
謝明朗那時正在讀一篇和言采有關的報道。最近這段時間他和徐雅微的緋聞越傳越盛,已經被娛記拍到好幾次兩個人在一起吃飯的照片,這還不算兩人光明正大親密地一起出席各種活動的公開宣傳照。雖然當事人從未承認回應,但眾多報刊還是連篇累牘地報道著這出華麗緋聞的進展:新科影後,當紅多年的偶像,電影合作之外的親密無間,怎麽看都是一篇連添油加醋都不要的緋聞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