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華世界 Vanity Fair (1)

進來的人不止言采一個。他進門之後先環視了一圈餐廳,對著除了謝明朗之外唯一的那一桌客人揚了揚手,看來是認得的;再接下來目光對上也正朝他這邊看的謝明朗,竟也微笑著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才與結伴而來的女伴揀了張角落裏的桌子坐下了。

衛可拿到找零,很瀟灑地道別離開。謝明朗站起來送他,回到座位上後,看見潘霏霏臉上一片緋紅,就問:“你怎麽了?”

她端茶杯的手抖得厲害,滿臉不可置信,神神秘秘地壓低嗓子:“剛才進來的人,真的真的是言采嗎?他在向你打招呼啊。”

“怎麽不是他。哦,忘記告訴你了,今天晚上的票,還是他送的呢。”

潘霏霏啪的一聲從位子上彈起來:“你說什麽?”聲音之大,惹得服務員特地過來問出了什麽事。

等服務員走開,謝明朗忍笑說:“早知道你會這個樣子。你看,這頓飯讓你請客不冤枉吧。”

潘霏霏莫名其妙臉紅起來,抬起眼問:“明朗,你有沒有帶紙筆……”

謝明朗搖頭:“我兩手空空出來,哪裏有這些東西。不過嘛,你要是想要簽名的話,不是沒辦法……”

他故意說得慢條斯理,不管潘霏霏期盼萬分的目光。好半天她終於反應過來謝明朗是在拿她打趣,不由得柳眉倒豎:“你到底說不說!”

“你不是帶了口紅嗎,讓他簽在手絹或是幹脆你裙子上好了。”

潘霏霏雖然明知道他還在打趣,還是忍不住因為這個提議浮想聯翩。如此一來謝明朗忙話鋒一轉:“我隻是隨便說說。你一個年輕女孩子,總要矜持一些,就算是做粉絲也要知道適可而止……”

“既然是粉絲,怎麽還能適可而止。明朗……”

“不要對我念粉絲經。時候不早了,明天你還有課,我們先走吧。”

“我不走。我等一下去借紙筆,至少要一張簽名才走。”

謝明朗很知道她的固執程度,細想不免有點頭痛。他妥協一步:“這樣。我帶你去和他打個招呼,道聲謝,你乖乖同我離開,好不好?”

這個提議顯然很有誘惑力。潘霏霏仔細考慮了一下,問:“那打完招呼之後能不能再向他要簽名?”

“……”

雖然有先前那貌似相識的一笑,謝明朗並不十分確定事隔數月之後,言采是不是還記得他。他帶著明顯腳步虛浮的潘霏霏走向言采那一桌時心裏多少還是帶了一些忐忑,但是沒想到在看見他之後,反而是言采先打的招呼:“這不是謝記者嗎。今晚過得還愉快嗎?”

謝明朗稍微加快一些腳步,領著潘霏霏走過去,同時揚起笑容:“謝謝你的票,我和我妹妹今天很愉快。這是一出很好的戲,你的表演很精彩。總之,非常感謝。”

言采先是看了眼他的女伴,很快微笑著說:“愉快就好。”

“呃,這是我妹妹霏霏,她一直很喜歡你。”說完不動聲色退後一步,把潘霏霏推到前麵去。

潘霏霏激動得耳朵都紅了,卻兀自強裝鎮定,看見言采笑吟吟望著她,一刹那覺得魂飛魄散,竟連正視他也不敢了,小聲說:“我,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戲。今天晚上的演出太感人了……最後我一直在哭……非常好,我很高興我能親眼看到你演戲……”

言采微笑不改:“謝謝你。”

謝明朗完成了潘霏霏的心願,就很知趣地客氣道別。等到出了餐廳,潘霏霏才像忽然醒過來一樣,緊緊抓住謝明朗的手臂,連聲說:“那是真的言采吧?”

覺得有些好笑,謝明朗就說:“不然是什麽,僵屍嗎?”

潘霏霏大夢初醒,然後看她神色,又像寧可長夢不起,言辭間頗見眷戀:“沒想到走近了看他是這個樣子的。他這個名字,果然是取對了。”

“霏霏,你既沒有瘋狂地索要簽名,也沒撲上去抱住他大腿流口水,我對你刮目相看。”

“啊!我怎麽忘記要簽名了!死明朗,你也不提醒我!”

潘霏霏對天長歎欲哭無淚悔不當初,謝明朗卻笑得很開心。

那晚月明星稀,暖風拂麵,像足許多長篇故事的開場,風平浪靜,波瀾不興。

他倒是沒想到會那麽快見到衛可。

準確地說,是看見他的照片。

謝明朗沒有看娛樂雜誌的愛好,每個月買的其實也就是《國家地理》一本而已,專門的人像攝影雜誌反而不買。但是那天他和幾個同事出去吃午飯,其中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實習美編酒足飯飽,拿著最愛的流行雜誌翻看,一麵感慨:“現在有張漂亮臉蛋又不死板的平麵模特越來越少了。個個呆著麵孔,真沒意思。”

不過她翻到某頁之後,忽又注視良久:“不過也還是有可造之才的。”

她身邊的人聽了她的話,湊過去順便瞄了一眼,接話說:“哦,衛可啊。他本身條件好,公司又捧他,最近一些硬照都不錯。”

本來還昏昏欲睡的謝明朗聽到這個名字猛一激靈,先是告訴自己不至於這麽巧,但那張麵孔給他的印象過於深刻,在一半職業習慣一半好奇的驅使下,他站起來也去看了眼,雜誌上的模特穿著深色大衣,站在四顧茫茫的曠野之上,是側臉,但已足夠讓他認出來。

同事還在絮絮說一些衛可的事,謝明朗沒去聽,一直在看那張廣告照。衛可本身就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麵孔,而這張照片的攝影師顯然很了解他的魅力,黑白照片上那張臉顯眼得要命,令人無法不注視。

謝明朗也忍不住手癢。

他找到攝影師的名字,一看笑了出來,終於承認,這個圈子有的時候就是這麽小。

然而還輪不到他找故人敘舊,電影節先一步到來。這是娛樂界一年一度的盛事,《銀屏》又是以電影報道為主,對此更是全線壓上,力求拿到最好最多的報道。

開幕式之前謝明朗就和幾個同事先一步去了電影節的所在地。這時已經有一些電影劇組陸續到了會上,做做宣傳,接受采訪,有些聲勢大的,還就著當地的好風景舉辦了露天酒會,大有勢在必得的架勢。不過這些清閑謝明朗是享受不到的。他每天都守在攝影席上,和其他也早早到場的攝影記者一起,記錄下每一個到會的明星經過紅地毯時的一顰一笑。

言采所在的《藍色之外》劇組是在開幕式的前一天到的。距他上一次提名,已經有四年,而這部片子又是得獎熱門,所以當言采出現的那一瞬間,兩側的攝影席都轟動起來,不斷地叫著言采的名字,希望能照到一張他目光正對鏡頭的照片。言采對這塊場地非常熟悉,應付起來也是遊刃有餘,難得的是今天他看起來心情非常之好,對記者諸如“換一個姿勢”“和導演合照一張”等要求都一一照辦,一點沒有生硬和不耐煩,更是引得記者們心花怒放,一陣狂拍。

拍完宣傳照,他走到一邊接受電台記者的采訪,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之後,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對於得獎的信心上麵。雖然這次言采是得獎的熱門人選,但他並不順著記者的話走,漂漂亮亮打了幾個太極,隻是大力稱讚劇組的同事以及其他提名演員,並最後以一句微笑著的“謝謝大家的支持”結束訪問,就繞開其他遞過來的話筒,重新回到劇組成員身邊去。

接下來的開幕式,記者招待會,大大小小首映會等忙得謝明朗天旋地轉,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兩個來用。同住的前輩據說每晚呼聲震天,他卻連一點都聽不見,頭一沾枕頭立刻能睡死過去。

他忙到隻恨分身乏術,電影節也才過去一半。當初暗自設想的時不時抽空去看一部參展電影這樣的好事,徹底成為白日夢。《銀屏》也安排了專門去看參展電影寫影評的記者,看到其中某幾部回來,被滿心羨慕的謝明朗問起細節,答曰:都挺好,就是電影院裏冷氣太足,睡著了太冷。

終於一天下午,帶隊的孟雨發了慈悲,當著其他同事麵說:“明朗,這些天就你沒有輪休過,今晚我放你一個晚上的假。”

他已經連興奮的力氣都沒有,頭重腳輕回到賓館,栽倒在床上,很輕易地睡著了。

再醒來天已經徹底黑了,謝明朗頭痛得厲害,卻睡不著,爬起來洗了個澡,反而再沒有了睡意。從賓館的窗外看去,電影節讓這個濱海小城徹底成了不夜城,棕櫚樹上掛著各式彩燈,把馬路兩側懸掛的大幅海報映照出奇異的色彩。海灘上似乎還有不少人聚著,不知道在幹什麽;泊在港口的豪華遊輪上依稀傳來樂聲,不知又是哪家主辦的派對,想來也是衣香鬢影,滿目華彩。

他拿出電影節的安排表翻了翻,又瞄了眼手表,查出自己想看的某部參展影片的最後一場在半個小時內上映。他實在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換了衣服,朝影院去了。

不巧的是這出電影的門票早早售完,縱是謝明朗不死心等到開場,還是沒有見人來退票。在回賓館的路上他買了兩瓶啤酒,一路喝著,等到意識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沿著海濱大道,走出好遠了。

這一帶離明星們下榻的高級酒店頗有一段距離,也就沒太多人,連路燈似乎都暗淡下去一些。謝明朗在意識到自己走遠了之後,忽然覺得疲倦起來,就朝著視線盡頭那張長椅快步走過去,想得到一刻喘息。

夜裏的海水是黑色的,潮湧起來,夾著潮濕的冷風撲過來,空氣中是淡淡的腥鹹味。謝明朗覺得有點兒冷,開始大口地喝酒,喝著喝著莫名被嗆了一下,痛苦咳嗽的時候他稍微一轉頭,驀然驚覺一米之外的另一張長椅上,還坐了另一個人。

咳嗽並沒有被潮水聲完全蓋住,但是那個人無動於衷,一手握著酒瓶,另一隻手上一點紅光時隱時現,是煙。

雖然沒有任何交談,謝明朗一瞬間還是有個人空間被侵入的感覺——當然如果認真追究起來,誰是那個侵入者還未可知。於是他打開另一罐酒,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身體迅速暖和起來,他也搖搖晃晃從座位上離開,準備就此回去,再蒙頭睡個好覺,第二天再開始拚命工作。

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手機的鈴聲。

酒精讓不擅長飲酒的他大腦遲鈍,聽到聲音之後,他竟然轉過去身去,又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這已經不是他清醒之下的正常舉動,但是至少目前謝明朗還沒有察覺到自己行為的失常,反而開始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不遠處那張椅子上另一個人的長相。

這時那個男人忽然站起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就很幹脆地掐斷了來電,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用力甩了出去。

手機落在海裏,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然後一切又變回了有規律的潮起潮落聲了。但是這個動作讓謝明朗覺得莫名有些熟悉,他皺著眉,走近兩步,遠處的路燈在那個人臉上留下淡淡的痕跡,但已經足夠讓此時的謝明朗認出來。

那個名字在嘴邊一繞,又壓了回去。察覺到響動的言采下意識地回頭,微微眯起眼,他看清楚謝明朗的臉,在同樣不甚明亮的光源下略略模糊著。他看見後者腳步踉蹌地走近,手裏還拎著啤酒罐,似乎有一點尷尬和手足無措。

言采就笑了,衝著謝明朗打招呼:“謝明朗,是你。”

麵對言采時謝明朗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尷尬感,就像是踏進了他所不知道的領域,讓他哪怕走近一步都覺得背後發寒。這種感覺此刻尤其明顯,聽到言采的聲音讓他半邊身子都麻了,下意識地就想說:“我不想打攪你……事先沒看到……”

但他還是咽住了。幾個月與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經驗還是救了他。他堆起一個不免僵硬的笑容:“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真是巧。”

“這就是小地方的壞處,車都不用,隨便走幾步,就能碰見一群人。”

這句話聽不出語氣來,謝明朗心裏咯噔一下,心裏想著托詞的時候,言采已經自顧自說開了:“這幾天總是看到你。”

沒想到言采能在黑壓壓一群記者中看見他好幾次,謝明朗正在想是不是要適當表示出“很榮幸”的態度,不過後來想到天色這麽黑,實在沒什麽必要。從言采這句話裏,謝明朗已經聽出他多多少少醉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近:“我還是送你回去吧。我記得今天晚上《藍色之外》有個大派對的。”